他的喉咙里不断试图发出喊叫的声音,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他的发声。紧接着,他背上的衣衫突然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长出来了。捕快们想要上前,却又不敢碰他,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嗤啦一声,衣服被撑破了。
梅洛背上凸出了一个肉瘤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不断地膨胀、生长,把他的皮肉绷紧到了极限。在捕快们的惊呼声中,梅洛的背部噗的一声裂开了,登时血光四溅,每个人身上都沾上了不少带着腥臭味的热血。但他们根本顾不上去擦拭那些血迹,因为更加惊人、更加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们已经看清了从梅洛体内钻出来的是什么,是一根植物的枝蔓!它正在从容地、毫不停留地生长着,从卷曲到挺直,从细瘦到粗壮。它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从梅洛的背部破土而出,却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与碎肉。
与此同时,从梅洛的前胸处也传来一声刺穿的响动,那是植物的根。发达的根须一点点延展开,落到地面上,慢慢变得结实坚韧令梅洛的身体始终保持着动也不动的跪姿,看上去很像……正在虔诚地膜拜着什么。可惜云湛并不在现场,否则的话,他一定会发现,梅洛的跪姿与废城总坛里众多死者的跪姿一模一样。
正当捕快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膜拜”这个词时,枝蔓的顶部裂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骄傲地绽放开来。它的花朵分为六瓣,每一瓣都是纯粹的血色,红得那么耀眼而妖异,令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禁不住浑身战栗。它以锁匠梅洛的身体为土壤,吸取着梅洛的血肉而怒放,向那些妄图螳臂当车阻止它开放的人们宣布着:我来了,我完成了,你们又失败了。
“快去把头儿叫醒!”刘厚荣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当佟童奔到席峻锋床前时,疲倦的捕头已经停止了鼾声,转而开始说梦话。佟童听得分明,他嘴里说的是:“我会复仇的,一定会!”“他们都会付出代价!”
佟童心里一阵悲哀。谁都知道席峻锋身上背负的血仇,谁都希望帮助他把净魔宗一网打尽,出这口气,但现在,他们只能羞愧地叫醒好不容易得到一点休息机会的席峻锋,告诉他,敌人又一次占了上风。
几分钟后,席峻锋站在了号房里,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尸体和尸体上凄美的妖魔之花。这朵花的根牢牢植在锁匠梅洛的心脏部位,人们喜欢以心花怒放形容欢快的情绪,可是又有谁能想到,真正的心花,是这样的恐怖和血腥,是这样的阴郁和凝重,花瓣上散发出的黑暗气息简直令人难以呼吸。
“这是在跪拜魔主么?”他喃喃自语着,“虔心、虔心,果然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方式了。”
专门摆布尸体的老韩被从温暖的被窝里请出来,急匆匆地冒着黎明前的寒气赶到按察司;从来不肯加班的霍坚也被刘厚荣好说歹说硬生生扯了出来,一嘴抱怨地来到。在此之前,席峻锋已经亲自把号房上上下下查了个遍,查完之后脸色简直比死人还难看,让捕快们噤若寒蝉。敌人就像是隐身人,从重重保护中轻松突入,杀死了锁匠梅洛后安然离开,实在显得他们无比地废物。
在仵作到来之前,捕快们仔细检查了捕房,各处密封口依然密封,席峻锋甚至动手把封锁烟道的木板上的钉子撬了出来,以确认此处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当然最大的嫌疑仍然是在那件飘过房顶的衣服上,如果有人做手脚,多半就是在那一时刻,可是仍然无法推断出破绽究竟是什么。两位捕快虽然追出了一截,但仍然很肯定,当时并没有外人靠近窗户。而窗上只有极窄极微小的缝隙,如果说有人能隔得老远用暗器打进那样的缝里,未免比较像神话故事。席峻锋又怀疑自己找来的那把锁有问题,但这一猜测马上被霍坚否决了。
直接死因倒是并不难找,老韩和霍坚这两个见多识广的老头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梅洛中了一种极为罕见、同时也极为凶残狠毒的蛊毒,这种蛊虫据说只有生活在雷州和云州交界处的沼泽巫民懂得如何培养。
“这是一种生命力非常顽强的蛊虫,在各种恶劣的环境里都能存活,但有一点,一旦进入到人体,就会立刻爆发,”霍坚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说,“所以绝不可能是谁事先在他身上埋下蛊,等到那个时候再发作,巫民们一般都是把它用蜡之类的东西封存起来,只要一打开,它就会遵循就近原则找着生物的气息钻过去。一定是有人突破了你的守御,把这只虫子放到了河洛身边,具体怎么做的,那就不是我的活了。”
“所以也不会是你那把锁的问题,因为它老早就被拆散了。如果里面藏了虫子,不会等到那个时候才爆发。”
“这种蛊虫的名字就叫做‘心之花’,进入人体后,就会直接钻入心脏,因为心脏是一切血液的交汇点,”老韩接着说,“当它钻进了心脏之后,形态就会产生变化,从虫子变为植物,并迅速生长、开花,慢慢吸干人身上的养分。有意思的在于它的根会刺穿心脏,刺穿前胸,一直延伸到地面,使人呈现出跪姿。”
“心之花在雷云交界的沼泽地带很受人畏惧,却也有很多人崇拜,为的是那种在虫与花两种状态下都无妨磨灭的顽强的求生欲望。当它是虫子的时候,酷热、严寒、干旱、洪涝都无法杀死它,而当它遇到动物的时候,则会立刻转化,为自己吸取生命的资源。”
席峻锋静静地听完,并没有说什么话。他的脸上很难得地又显得十分迷茫,仿佛这段时间以来越来越重的压力和越来越难以解开的谜团已经把他压得心力交瘁。刘厚荣能够猜到一点他的感受。虽然锁匠梅洛所能提供的证言早已说完,但保证他活着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第五祭未能完成,那么第六祭也无法顺利展开,以一个活人拖住两个步骤,就能为寻找并抓获敌人赢得宝贵的时间。可是现在,第五祭实现了,而且是就在他的严密布防下实现的,第六祭只怕也已经不远了。
那样的话,真的是一败涂地啊,刘厚荣悲哀地想着,头儿的一生好像都在为了寻找净魔宗而活,现在真的找到了净魔宗,却未曾想到像这样连遇挫折。
“说说看,现在锁匠也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找到他们?”席峻锋轻声问。
捕快们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找到锁匠梅洛对他们是一个巨大的鼓舞,但与之对应的,失去梅洛则是一个更大的打击。特别是敌人幽灵般的行事,让他们从心底产生了无法抹去的惧意。
“也许……也许那个姓云的羽族游侠能从雷州带回点什么?”陈智底气不足地说。虽然捕快们都对私人游侠并无好感,但现在看来,云湛也许是仅剩下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席峻锋点点头,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我累了,要回去睡一觉。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放假一天。”
捕快们带着深深的挫败感各自散去。一直到了下午,一下精力充沛而又从不偷懒的佟童才第一个来到捕房里。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一名司里的文职官员在大门口就拦住了他。
“哎哟,你总算来了,你们的人都干嘛去了?”这位官员抱怨着,“我都被缠得焦头烂额了!”
“发生什么事了?谁缠你了?”佟童莫名其妙。
“那个女人!哎呀你自己去和她说,我管不着你们的事情!”他不由分说,把佟童揪到了捕房,然后逃也似的快步离去。
佟童往捕房门口一看,台阶上摆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椅子,一个少妇正坐在椅子上,一脸的不耐烦。一见到佟童出现,她就气势汹汹地站起身逼将过来:“你们的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全溜号了?”
佟童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但眼前这个妇人似乎身上带有一种天然的凌人盛气,让他不敢发火。而他也认出来,原来这就是前些日子被请来录过口供的被净魔宗欺骗入会的证人,似乎夫家姓姬。但当时她显得温婉秀气,仪态万方,眼下却摇身一变有点女大王的风采。
“原来是姬夫人,您找我们有什么事?”佟童挤出笑脸问。
“我已经替你们把魔教的据点打探出来了,”姬夫人瞪着眼说,“要不是王宫门外的看门狗堵着我不让我进去,我就直接报给公主了,何必到这儿来等你们这些饭桶?”
“我……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您能再说一遍吗?”佟童一愣。
“你没长耳朵吗?”姬夫人说,“我说魔教的据点我已经找到了!”
“您找到了净魔宗的藏身之所?”佟童当然长了耳朵,此刻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夫人无限轻蔑地哼了一声:“废话,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上那些王八蛋的当?那些狗屁教义只配拿去骗猪。这是公主悄悄拜托我假充上当混进去打探消息的,她就知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饭桶,关键时刻,还得看我们的。”
佟童惊呆了。他完全不介意这位姬夫人“饭桶”的用词以及对男人的鄙夷,反而恨不能死命地拥抱她一下。救命稻草,救命稻草啊,他想着,原来救命稻草不止一根,真正能救命的来了。多么可爱的一根救命稻草!
第六祭:归魔
魔的信徒们,一切的考验到此刻都已结束,你们体已净、恶已除、魂已宁、念已坚。从此刻起,你们就是魔主真正的子民,魔主的光辉永远与你们同在。你们的生命和灵魂从此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魔。去吧,以魔的名义,铲除一切的邪恶污秽吧。魔主的光芒将照耀你们的前路!
——《净魔救世书》
我知道,离别的日子就要到来了。长老们的紧张和忧虑写在脸上,甚至顾不得稍作掩饰,可见时局的紧张。他们开始频繁地外出打探消息,每一次回来,神色都会更严峻一些。那些背叛魔父的罪人们啊,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要把魔的信徒赶尽杀绝。
我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
我把耳朵贴在墙上,但那些噪音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没有经验的我根本不能分辨它们代表着生命。敌人究竟有多远?敌人究竟有多少人?我一概不知。只能从长老们日益严峻的脸色上,判断出危险的无可避免。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住你的性命都是第一位的,”大长老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对我强调,“你是一个关爱教民的好魔女,如果我们不幸殉教,你一定会忍不住想要为我们报仇。但是切记切记,万万不能这样做!与之相反的,敌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怕是践踏我们的尸体都要照做!你一定要忍辱负重,坚强地活下去。只要你能活下去,迟早有一天,你能够为我们的牺牲讨还血债,为魔主的重新降世贡献力量。”
我答应着,却无法确定我能不能真的做到。虽然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我已经把三位长老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书里面说,自己的亲人被害就要以牙还牙,用敌人的鲜血来偿还。我呢?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的血白流吗?
除了祈祷,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我低着头跪在地上,祈求魔父赐予我勇气和力量。由于形势的紧迫,第六祭不做到还有没有机会完成。如果不能完成魔女复生的祭祀,我最终只会是一个普通的、毫无特殊之处的凡人。到那个时候,能够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勇气和信念而已。我将一个人孤独地面对人世间的无知与罪恶,面对着罪人们对魔父的刻骨仇恨。他们会想尽一切方法把错误的观念灌输给我,扭曲我对世界的认知,抹去我对魔父的信仰与热爱。在那样的黑暗的逆流中,我有可能不被吞没吗?
与其那样,我如果追随者长老们同去,会不会是一种解脱呢?但是,这样的解脱,其实只是一种怯懦的逃避,是不是又显得太可耻。太辜负长老们的重托和魔父的期望了呢?
我犹豫着、挣扎着、用全部的身心力量痛苦地祈祷着,耳边仿佛已经能隐约听到渐渐逼近的末日的脚步声。
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