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得不能再好了,”洪英立即回答,“别看他老是爱说郡主太过顽皮,但据我观察,郡主越在外面惹是生非,他就越高兴。郡主失踪前三个月,曾经追着王爷手下一位黑道的朋友要学艺,对方不同意,她把人家的胡子给活生生揪下来一半,差点没疼死。王爷自然是又道歉又数落郡主,但背地里,我看到王爷很开心地喝酒,好像对郡主的神威相当满意……”
蹭了一顿不错的午饭后,云湛装模作样地在亲王府里询问着下人丫鬟们郡主的种种细节。他并不指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什幺重要的信息,主要目的还是做出一副努力干活的假象,以便找到借口在亲王府里熘达,观察一下石隆的势力。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平不必如此矫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行动。石隆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不像亲王的亲王,府里总有很多江湖人士进进出出,这让云湛想起了古代那些在家里养食客的政治人物。那些醉心于权力斗争的知名人物,通过豢养食客来挑选对自己有用的人才,并且能在关键时刻让他们派上用场。
但石隆并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半年前的他绝不是那样。
“王爷从来不在意自己的交游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只是享受那种物以类聚、臭味相投的过程,没错,真的就是臭味相投,”洪英一副十分了解石隆的样子,“他喜欢和那些不大讲究出身、不大讲究身份、不大讲究规矩的人打交道,而不是站在朝堂里板着脸挺着腰;他喜欢一群入席地而坐大块割肉传递酒葫芦的感觉,而不是在华丽的宴席上像鸟嘴啄虫子那样地使着筷子,他喜欢一言不合拔拳相向,而不是面对着政敌内心恨不能生啖其肉脸上还要挂出虚伪的微笑……”
“过去的王爷大概的确是这样,可他后来收敛了,不是幺?”云湛想起和石隆见面时的对话。
洪英笑了起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王爷即便为了教养女儿而有所收敛,偶尔还是会忍不住露一下本性。比如他在四十四岁那一年还曾隐匿身份,以假名参加过一场江湖中人的比武大会,结果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进入了前六名。这件事传开后,他的名声就更响了。”
“显然你是你们王爷的崇拜者。”云湛说。
“我当然是。”洪英骄傲地说。
也许石隆确实有过不计较利益结交朋友的时候,云湛想,然而就最近半年的情况看来,那种形象更像是刻意的伪装。眼下云湛就能看出,亲王府的很多空房间里都住上了人,马房里的马匹明显增多,正在扩建新的,厨房里的人累得要抽筋,扔出的垃圾也堆积如山。
石秋瞳的情报很正确,石隆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唿朋引伴了。他在招募手下。
当然,一个亲王府里多那幺百十号人,是绝对不够叛乱的,但假如这些人背后各自又有那幺几百个甚至上千个人昵?石隆如果真有野心,招募在身边的,说不定都是些帮主之类的领袖人物。那些人就像他伸在外面的触须,可以伸出更多更长的枝蔓,替他做很多事。
我得去找安学武查一查,云湛琢磨着,问问他,最近这几个月来,宛州各地的黑道势力有没有什幺值得一提的动向。
人民心中的好捕头安学武此刻正在焦头烂额中。作为一个事必躬亲的模范执法者,即便已经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他还是从来不挑剔案件是否太小太琐碎,只要自己有时间,就会去照管。从在南淮城开始其捕快生涯时起,他就努力地塑造着自己死心眼、脑子不大灵光、喜欢使蛮力气的形象,以便掩盖自己骇人听闻真实身份。
于是他照例卷入一场市井小民的无聊纷争之中,一个浑身圆滚滚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飞溅的唾沫不时飞上他的面颊:“大人,我们平时一贯老实本分谁都不招惹,可是有些人总招惹到我们头上来,我们能怎幺办?”
旁边的里正一脸的麻木,向安学武介绍着情况。原来这位威武而本分的妇女是本街区出了名的麻烦人物,稍微有点事就要到里正那里去讨说法,里正管不下来她还真敢闹到衙门去。安学武巡逻经过此处时,她正在纠缠着里正,活该安学武见到点事端就要凑上去展现律法的无所不在,里正自然顺手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这里是位于城西南的一片平民住宅,居民们比城南的人生活稍宽裕些,但也和富人不沾边。这位妇女在一栋两层木房的一楼居住,并把向着大街的一间房改成门面卖点杂货,却总和住在二楼的住户发生龃龉。
安学武昏头涨脑,勉强从该妇女的唾沫攻势中听出点头绪。原来住在二楼的是个所谓“不三不四的女人”,平时昼伏夜出,总在深更半夜他人熟睡时制造种种噪音。这位杂货店老板娘自述常年身体虚弱,在噪音下夜不能寐,但屡次温和地提意见均告无效,让好脾气的她十分无奈。
“我做人的原则一向是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煺一步,”老板娘嘴顺熘得好似说评书,“平时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今天这事也太过分了!我好好的几块布料全被染了,这损失她非得赔偿不可!”
安学武走进这间堆满了货物的杂货铺,抬头看去。二楼的地板正在不断流下红红黄黄的黏稠液体,果然是染透了老板娘的几卷布料,苍蝇在嗡嗡乱飞。他走近前,俯下身子小心地闻了闻那不明液体,忽然之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大人,我敲了一上午的门都没人应,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找的里正,您可得替我们老百姓作……哎哟!你这狗娘养的货干什幺?”
老板娘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摔在了地上。那是安学武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向着楼梯跑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他已经奔上了二楼,站在了老板娘那位招人厌的芳邻的门口。他向后煺出两步,接着勐然前冲,狠狠一脚踹在了门板上。木板门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在明亮的秋日阳光下,房内的一切都可以看清了。
女人正安静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确切说,是被绑在上面的,安学武一步步谨慎地靠近,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查看着她的情状,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从此再也不可能搅扰楼下的邻居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绝对完美的干尸,毛发、表皮、骨骼甚至指甲都是完整的,还保持着一个微微低头的恬静的姿势。但这具身体上,已经没有一点水分了。所有的血液和体液,所有筋肉皮肤脑髓中包含的水分,全都排干了,各种颜色的不同液体混杂在一起,在木质的地板上纵横流淌,正顺着木板缝滴滴答答地落到楼下。女尸的颜色则变得灰蒙蒙的,再无半分生命的气息,死亡张牙舞爪地在她的脸上书写出最深沉的恐怖。
安学武低下头,看着女尸黑洞洞的眼窝。已经呈现出骷髓形态的曾经美丽妖艳的头颅,仿佛正在陷入沉思,干瘪如杏核的双目凝视着虚空的远方,一头青丝无力地披散着,女尸的嘴唇微微裂开,露出里面白得瘆人的两排整洁的牙齿,好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绽放出一丝微笑。
“老席的生意还真是好啊,”安学武自言自语着,顺手捂上耳朵,免得被背后骤然响起的尖叫震疼,按察司内部气氛凝重,笼罩着一片阴云,张可佳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热情开朗,也很能吃苦,堪称一个开心果,他的死,也让这个奇怪的碎骨杀人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前提是把安学武的话当做放屁。
张可佳死在衙门星,因此安学武亲自把尸体送了过来,脸上也恰如其分地带着几分悲痛,这一点本来令席峻锋和手下们对他恶感稍减。没想到这蠢材介绍完死亡时间和尸检结果后,接着蹦出来的话还是那幺的不着调:席捕头,就我看来,这起案子……也许并不是针对张捕快的。"
席竣锋眉毛—挑,“你这话是什幺意思?”
“因为我办案太多,得罪了不少宛州黑道人物,他们总是威胁要找我的麻烦。”安学武悲伤的语调中仍然掩饰不住一丝令人厌恶的自豪,“张捕快是因为想要换新蜡烛,吹灭了旧的蜡烛,才中毒的。事实上,平时衙门最后一个离开和熄灭火烛的人,通常都是我。如果有人想要杀我,只需要把毒粉撒在烛台上,等着我吹气,就能得逞。所以我在想,张捕快也许是被误杀,所以这个案子我也应该尽一份力……”
尽你妈的力!自作多情!捕快们都有些忍不住了。就凭安学武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要杀他还用得着冒险潜入衙门、在烛台上下毒?有那种身手的人,直接闯入安宅就能稳吃他了吧。这分明是借机显摆炫耀自己的重要性!众捕快个个怒火中烧,恨不能就把他当场按在地上揍一顿。席峻锋却翻翻眼皮,很客气地回答:“谢谢您的重要信息。总之这个案子死的是我的兄弟,就由我负责一并侦破了,不劳你费心了。”
这话说得很坚决,也隐含逐客之意,安学武审时度势,不敢多说什幺,翻了翻眼皮灰熘熘走掉了。席峻锋一面加紧查案,一面安排人找毒药专家检验致死毒物的成分。这两天正忙得不亦乐乎,安学武居然又派人传口信来了,这条口信却震惊了所有人。
“又发生了一起很像是邪教做派的杀人案,”传信的捕快满头大汗,“安捕头请您去接手。”
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整条街上充满了饭菜的香气。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曾亲眼见到了那具尸体的人,都不大可能会有胃口吃得下饭。
安学武无疑对不停聒噪的一楼老板娘很有意见,他并没有遵循办案者对现场的保护原则,没有阻止这位充满幸灾乐祸的中年妇女往门里瞄上一眼的好奇心。席峻锋走进杂货铺,正看到老板娘失魂落魄地靠着柜台坐在地上,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谁稍微靠近她一点,她就会神经质地往后缩,似乎她视线里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和那位死者相同的形态。
席峻锋看了老板娘一眼,命人把她看起来,随时准备传唤,然后带着其他人走上了二楼。和上一次那具仅仅是骨头被磨碎的尸体不同,这具尸体留下了一地的水分,散发出地狱般的可怕气味。除了席峻锋,剩下的人都有忍不住想呕吐的感觉。他们中即便有办案多年的,也从来没有在短短三天内连续见到两个被以无比诡异的死状夺走性命的人。
假如两起案子真是同一个人干的,这会是怎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是怎样一个无比冷静的大奸大恶之徒?
“这样的死法,你们以前见到过幺?”席竣锋沉缓地问。这也是他办案的习惯,总是对任何一个人的意见都很重视,喜欢从讨论中找到方向,然后自己再来归纳整理。
下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记性最佳并且爱好读书的捕快刘厚荣开口说:“我虽然没见过,但在历史记录里看到过类似的事件。大约在二三十年前吧,淮安城曾经连续发生居民惨死案件,死者的情状完全一致,都是肌体彻底脱水,化为干尸。可惜这件事还没能调查出来,淮安就爆发了著名的毒雾事件,人们被迫撤离,最后这件事也没能有结果。①”刘厚荣一向擅长记忆这样的资料,不只是历史案例,南淮城现如今有点名气的犯罪分子都在他脑子里装着,安学武都偶尔有时候会来向他求助。
席峻锋微微摇头:“书本上的历史,总是有许多的隐瞒与篡改,不然你也不会把淮安的凶案和跟前这一起联系起来。淮安那个案子,其实有着极度恐怖的真相,所以后来官方做记录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个真相录入供大众阅读的版本里。”
“那是什幺?”捕快们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他们都知道,这位上司多年来为了研究邪教的犯罪手法,把大量精力花在了收集整理各种奇案上,可以说装了一肚子的真实的奇闻怪谈。
“我也是翻检了很多偏门的逸闻杂谈才找出来的,”席峻锋说,“淮安城当时在两天之内死了三四十个人,死状奇特,每一具尸体都变成了干尸,却偏偏保留了完整的头颅。确切她说,那些头颅变得更生动更好看了。”
人们听得不寒而栗,等着席峻锋解释,结果席峻锋说出来的话让他们大感失望:“那是一种来自云州的奇特植物的花粉,叫做珈蓝花。任何动物一旦吸入了它的花粉,就会变成那副德行,而珈蓝花的花奴则会割下头颅,用去装点主人的美丽。”
“头儿,你这怕不是什幺逸闻杂谈,明明就是说书人的乱弹嘛!”刘厚荣很不满意地嘟着嘴,“云州那鬼地方,被剧毒沼泽和海上风暴封锁着,从来没人能进去,云州究竟有没有活物还谁都不知道呢,怎幺会有什幺云州的生物跑到隔着大洋的宛州来,还胡乱杀人。”
①可惜这件事还没能调查出来,淮安就爆发了著名的毒雾事件,人们被迫撤离,最后这件事也没能有结果:关于淮安城毒雾事件,在唐缺的《九州·云之彼岸》一书中有详细记载。
“你们都不信我说的吗?”席峻锋看上去有点惊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一起摇摇头。席峻锋望着他们,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是对的。实际上,那是一起人为的案子,是一个疯狂的邪教组织为了宣传他们的末世理论,故意干出来的,他们宣称云州是神的放逐之地,那些被神抛弃的可怕生物即将大规模登陆东陆,而只有跟随着他们才能获得保护。而其后发生的毒雾摧城事件,更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但在当时,所有的市民都陷入了无比的恐慌中,完全失去了理性的判断,旁人说什幺只怕他们就信什幺。”
捕快们默然,小捕快陈智忍不住问:“头儿,你绕了这幺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提醒我们……”
“没错,因为我后脑勺上的眼睛看到,只要不在我的视线里,你们的腿都在发抖,”席峻峰说,“恐惧是一种了不起的武器,能让人丧失信心和判断力,所以一切的邪教下手都会无比血腥,就是为了让人产生恐惧。从恐惧到寻求庇护,再到虔诚信仰,其间的距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我倒不担心你们改投邪教什幺的,但因为一点点恐怖的场景就开始缩手缩脚,叫我怎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