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御花园里,石之远停下了脚步。
“你还真是懂我的心思啊,”二十岁的年轻王弟脸上犹有泪痕,嘴角却已经带上了笑意,“我还一直跟你说时机不成熟呢,没想到你真敢冒险,趁着他重病的时候偷偷下手。”
李鑫一脸苦相:“您冤枉我了,我根本没找到机会下手,国主他……他是自己心绪郁结,没有求生之志,这才病人膏肓、无药可救的啊。”
石之远一愣:“没有求生之志?他为什么想不开?为了那个女人么?”
李鑫肯定地点点头,石之远哼了一声:“没半点出息。死一个嫔妃算什么,能比得了国家大事吗?南淮那么多漂亮女人,偏要鬼迷心窍,所以这个国主迟早得我来当,不然国家不知道被他搞成什么样。不过说起来,那个女人死得很奇怪,你有什么消息吗?”
李鑫谄媚地一笑:“碰巧了,箩妃死前那一夜,我就在宁清官侍奉,我没有弄错的话,箩妃说不定是自杀的。”
“自杀的?”石之远皱皱眉头,“为什么?”
“因为那一晚他们争吵了很久,”李鑫回答,“虽然夜风太大,听得断断续续,但我还是听到点只言片语。他们说的话……很奇怪,好像包含了很多隐情。”
"先是国主对箩妃说:‘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什么始终都……你就不能抛开过去……’接着箩妃回答:‘我没办法抛开……不可能当它不存在,’接着两个人再吵了几句,我没有听得太清麓,下一句话却让我一下子全身冷汗。
“国主说:‘你们……罪孽深重……这是个机会……你正好可以……’箩妃的回答则是:‘洗不清的罪孽……无数条人命……他们也不会让我走……更何况你已经杀害了……为什么还要……’两个人越吵越凶,国主突然大叫起来。我们连忙冲进去,已经看见箩妃倒在地上,动也不动,鲜血流了一地。国主就坐在她身边,泪流满面,拼命伸手摇晃她,但是箩妃已经没有反应了。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双手就紧紧握在柄上。”
石之远听完后,陷入了沉思,很久之后才开口:“真是有意思啊。这个女人……会有什么样的过去呢?听起来,她似乎是做过一些很不好的事,而且地位曾经很高,以至于过去的同伴不能放她离开。她来到官里,大概有半年了吧?”
李鑫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一直在纳闷,不过嘛,按照您的要求,我的手下一直在关注着各国动向,就在她来之前,的确有一个很有名的女人失踪了,不知道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什么女人?”石之远问。
“净魔宗的魔女,”李鑫回答,“皇帝联合诸侯剿灭净魔宗的战役顺风顺水,很快拔除了这个邪教,但是他们的魔女始终没有被找到。事实上,在战斗打响之前,魔女就早已失踪,去向不明。”
石之远静静地听完,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你去吧。”
当天黄昏时分,国主石之衡去世了。由于石之衡没有子嗣,根据遗命,他的弟弟石之远登上王位,成为了这个富庶的宛州公国的新国主。
四、
在我接触过的种种妖邪怪谈中,净魔宗是最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一个邪教。虽然它已经在三十年前被皇帝的大军所屠灭,所谓的魔女也已经在那场战役前就不知所踪,早已无法再继续威胁九州生灵,但时至今日,那种极度的恐怖和黑暗仍然在我心中萦绕不休。很多时候我甚至会恍惚产生这样的动摇:万一净魔宗说的才是真话呢?人类的历史如此短暂,真正能认识自身的时间更是微不足道,谁能笃定无疑地说,创世之初的史诗年代就是如此这般、没有第二种解释呢?
毕竟我们只是目光短浅的生物,既不能看到未来,也不能确定过去。在那些消逝已久的传说年代,在那些迷雾笼罩的岁月里,就连天空的星辰都和现在不同,总会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我们的记忆深处,隐藏在灵魂最黑暗的角落,等待着复苏,等待着重生。就像是净魔宗所宣扬的魔女复生一样。
魔女复生,每当想到这四个字我就会浑身一颤,并且在鼻端隐隐嗅到一点鲜血的气味。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包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惨酷。我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九州大地,如果说有什么后悔,那就是不该好奇心起,混在净魔宗的信徒中去观看他们的祭祀。那噩梦—般的场景也许会在脑海里陪伴着我一直到死。
——节选自邢万里《九州纪行·邪事录》
从名字就能看出净魔宗的与众不同。寻常的邪教,要么假托天神附体去劝诱信徒入教祈福,要么以邪魔灭世为由头去吓唬人皈依保命,净魔宗走的却是另一条奇怪的路子。这个原本属于红魔教旁支的宗派,公然推翻原教旨,声称魔主才是世界的主宰,神话传说中的创世神们不过是窃据其位。总有一天,被封印在大地最深处的魔主将会恢复魔力,重新掌控天地万物、星辰宇宙,驱逐世间的邪恶与污秽。也就是说,世界属于魔主,而魔主代表着正义和纯净,“净魔”二字,就由此而来。在这一定义中,神才是邪恶的化身。
根据净魔宗的教义,魔主在地底积蓄着力量,很快就将裂地而出,惩罚邪恶,净化世界,即所谓的“净化之日”。当然了,按照—般邪教的思路,我们不难想象,想要不被惩罚的人们,就必须得提前获得对魔主的信仰,而这种信仰的指向,就是魔女。魔女是魔主的女儿,她会在最终的“净化之日”到来前,一次又一次地在人间转生复活,指引着魔主的信徒信教赎罪,得到魔主宽恕。
从上述种种很容易看出,净魔宗所玩的,不过是一点点文字上的小花巧,假如把“神”与“魔”两个字相互对掉,这个邪教的教义就变得毫不新鲜了。但我们无需在此处做魔与神的名实之辩,因为邪教的本质不会因此而产生任何变化,净魔宗更是有史以来最为残忍嗜血的教派之一。他们的教义经典《净魔救世书》几乎就是一本酷刑大典,包含了众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酷刑和血腥祭典。魔女复生就是其中最诡异、最复杂、最神秘的一个祭礼。这个祭礼在《净魔救世书》里也只有最简略的介绍,其真正的具体实施步骤,据说只有教中世代相传的地位最尊崇的三大长老才知道。
——节选自宇文非《九州邪教考据·净魔宗》
这个世界从诞生之日起就存在着无穷无尽的罪恶,那些愚昧无知的生灵占据了大地、海洋和天空,肮脏污秽的身躯让星辰的光芒都变得黯淡。他们从来不懂得感激魔的创造,从来不懂得珍惜魔赐给的智慧,而只知道无休止地掠夺、攫取、杀戮,让魔为他们而蒙羞。但最不可饶恕的罪过在于,他们漠视魔的存在-竟然以罪恶的荒神和墟神作为自己的信仰。这是对真理的彻头彻尾的歪曲,也是对魔最大的亵渎。
罪人们啊,魔是不会永远沉默的。他就在大地的最深处,用他能看透世间每一个角落的智慧双眼观察着你们。你们所有人的每一次最微小的行为,头脑里每一个最一闪而逝的念头,都会被无所不能的魔所掌握。当“净化之日”到来时,只有虔诚事魔的信徒才能得到宽恕,这大地上的其他生灵,都会遭到毁灭。
来吧,罪人们啊!在那个最后的日子到来之前,净化自身,获得魔的宽恕与拯救吧。复生的魔女就在这里,她就是魔在人间的化身。让魔女指引你们的灵魂之路吧!
来吧,罪人们啊……
——节选自净魔宗经典《净魔救世书》
第一祭:缚恶
魔的信徒们,约束自身,是你们得到拯救的第一步,当你们被罪恶浸淫的心灵还无法自主控制躯体的时候,就先借助一切方法强制自己的身体,把恶欲用外力的枷锁紧紧缚住吧,纵使是以以恶缚恶,魔主也允许你们这样做。
——《净魔救世书》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我究竟在哪儿。
在此之前,我的头脑一直处于混沌状态。我好像一直都在一条黑暗的长廊里穿行,四周没有一丝光芒,我也无法看清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后来出现了光亮,却都是无法辨清的刺眼光晕,各种各样的颜色混杂着包围了我,让我有溺水的错觉。那些沉重的色块伸出触角,把我拖向深深的水底,让我几乎无法唿吸。
再后来,我的眼睛终于睁开了,耳朵里也听到种种细微却纷繁的声青,但我完全不懂那些声与光的意义。我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头脑里是广阔的无限空白,等待着这个世界把它的种种印记烙进来。
“这是很正常的,”大长老对我说,“当你复生之时,整个头脑里并不存在任何过往的记忆。人世间的污秽都已经从你体内清除出去.你是魔主最纯净的信徒。”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的身体和我所学到的所谓婴儿的概念大不一样。我的躯体已经是个成人了,但头脑却像婴儿一样刚刚开始接受知识。在长老们的精心照料下,我不会受到半点尘世中种种邪恶的沾染,能够保证对魔父的最大虔诚。
我也不知道这样学习了多长时间,因为我始终没有形成精确的时间概念。书上说太阳东升西落就是一天,但每当我抬起头,能看到的始终只有黑沉沉的粗糙石壁。我在长老们的要求下每天低声细语,轻手轻脚,而长老们时常会把耳朵贴在壁上,聆听外面的响动。
“因为我们不得不蛰伏于地下,”二长老告诉我,“自从三十多年前的浩劫之后,邪恶的力量就占据了整个九州,魔的信徒们不得不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就像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地道一样,就像我们紧张不安的日夜警惕一样。然而现在,我们终于有了新的希望,那就是你了。”
我很吃惊地望着他:“我?二长老,我……我是所有人的希望吗?”
这话说得我很是不安。我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也没有觉出我和其他人有任何区别,大家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我真的能承担起那么重大的责任吗?
“你是魔女,是魔主在人间的代言者,这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三长老的声音很高,却不得不努力压低嗓音,那声音钻进耳朵,就像锥子一样,很不舒服。他和二长老本来是亲兄弟,在皈依魔父之后,感情更加深厚。据说在我从零开始学习说话的时候,就是他们俩一直在教导我。据说他们虽然是兄弟,但成长过程中的经历略有不同,所以三长老显得年轻许多,二长老却看来很是苍老。但不管曾受过怎样的折磨,二长老也从未有过半点动摇,在他的坚定信仰面前,我不自禁地有一点惭愧。
大长老安慰我说:“不必心急,你的困惑来自于力量的丧失。只要重新拥有了魔的力量,你就能带领着教民们铲除邪恶,让九州回归到魔的手中。”
我忙问他:“那我怎么才能恢复力量呢?”
“你现在需要等待,”他回答说,“魔主会考验你的忠诚,只要完成魔女复生的祭典,魔主就会将力量赐给你。”
我更加不明白了:“什么祭典?该怎么完成?”
大长老微微一笑:“这个你就不盛担心了,我们会替你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