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看星星……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翼聆远调侃地说。
“的确不怎么像,”林婴向后一倒,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所以后来就没这习惯了。老大每天晚上都把我们锁在屋子里,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天花板。”
“你和我说过,你们那些孩子,要么是被拐去的,要么是被偷去的。”
“我大概应该算是自愿跟去的吧,”林婴平静地说,“老大看上了我妈,但我妈不从,自杀了。我没处可去,索性一路跟着他。也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杀我,就把我留下来了。”
翼聆远听见她的语调中毫无涟漪,好像是在叙述一件一日三餐一样的寻常事情,心里轻轻颤动了一下。他想要转换一下话题,一时间却又无话可说,倒是林婴已经接着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辈子如果不去寻龙,会干些什么?”
这个问题乍一听颇为简单,但翼聆远想了一会儿,却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不寻龙的话,我会干什么呢?似乎有无穷多的选择,但却又似乎没有一条路可走。他思考了很久,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我很小就跟随着老师了。他在我被父亲活生生打死之前把我救了出来,在此之前……你可能很难想象,其实我三岁的时候就学会在邻居家里偷东西了。”
林婴大喜:“原来是同道中人!”随即撇撇嘴:“可惜后来就不怎么长进了……”
翼聆远摇头苦笑:“老师那时候对我说,小偷小摸的算什么,就算你把皇宫搬空了,也不过是个贼——呃,我不是影射你——有本事就去偷取天下。我还以为他要教我做帝王将相呢,美得不得了,一时头脑发热就拜他为师了。”
林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这种话你也信,小孩子还真好骗……不过你老师不是死了么,你完全可以找点其他事情来做嘛。”
“这个么……”翼聆远又卡壳了好半晌,“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不把龙找到,总觉得亏得慌。”
“上次你还跟我说得正气浩然,什么找到了龙就可以制衡天下,让九州不再有战争……闹了半天就是习惯了而已。”
翼聆远呆了呆:“也不能这么说。总之是要觉得这件事情是正义的,才会有动力去做吧。否则的话……”
他一时也想不出否则之后该接什么,索性闭嘴了。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道:要是这一次,最终的结果是死亡呢?
“这一次我们会死吗?”林婴突然问,“那老怪物很厉害,我们三个加起来也和他差得远。”
翼聆远很想挺起胸脯喊一声“邪不压正”什么的,但心里自己也清楚,在秦无意手下生还的可能性太小。他悄悄伸出手,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想要握住林婴的手。两人的手指轻轻一碰,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慌忙把手收回来,窘得满脸通红,但那一碰之下的温暖感觉,却似乎始终残留在指端。
林婴却始终默不作声,也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跳起来将他暴打一顿。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身子一侧,将耳朵贴到地上。
“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她说,“人数不少!”
盗匪一直是九州大地上历史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只不过由于地域和时间不同,拥有很多分类。譬如在宛州的治理严明的城市里,强盗们注定只能单干或者小股作战,在法律的空隙中艰难求生;而在那些黄金航道上,意气风发的海盗们的船只和装备甚至比正规海军更强,能得到鲛族支持更加如虎添翼;在战乱的年代里,一群土匪拉起山头后,稍微有点势力就可以称王,然后被实力更强的土匪消灭掉。
在瀚州草原上,大部分时期都存在着数量庞大的马贼。他们来去如风,凶狠残暴,隐匿地点游移不定,一向是牧民们的死敌。但他们自己付出的代价也颇沉重,蛮族民风彪悍,即便是个小部落,男人们也会奋勇拼命。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抢劫殇州华族行商成了新的潮流。殇州地广人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华族人又大多性情懦弱——相对蛮族而言——通常不加抵抗就乖乖交出财物。也有请雇佣兵护送的,但那毕竟是少数,来殇州拼命的大多不会是有钱人,怎么舍得请雇佣兵呢?
显然这支商队就并无雇佣军。虽然它行进了这些日子后不断壮大,加入了好几只商队拼作一起,但那仅仅也只能起到壮胆的作用。事实上,华族人的这种思维近乎愚蠢,一群绵羊也不如一匹狼有用,而羊群越打,越容易被狼发现。
商人们都惊醒了,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战栗不已。运货的牦牛们也都不安地吼叫起来,但它们毕竟是牲畜,并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林婴刷的一声拔出刀来,却被翼聆远按了下来。
“他们只是劫财而已,”翼聆远说,“犯不着拼命,这些土匪装备精良,战斗力不比正规军队差。别忘了我们要做的事。”
林婴侧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就像是殇州雪原的冰块。“我倒只是单纯地想要去打一场架而已,”林婴说,“我们道上混的人,可能不大懂你们嘴里的正义啊公理啊什么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但是如果有伙伴遇到危险,不出头会被人看做懦夫。”
“也许你找龙的确是一桩伟大得不得了的事业,但是为了它就连同伴有难都可以不顾的话,你让人怎么相信你拿到龙之后会去做好事?”
翼聆远脸上一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视线中已经出现了土匪的黑影,粗略判断至少有一百多人。他们训练有素地分开队形,将行商们的营地团团围住。两人幸运地离得远远的,倒是处于包围圈之外。
林婴看看架势,把刀放下了。“但是出头也得看情形,”她煞有介事地说,“拼命也没用的时候,不妨暂时忍忍。”
翼聆远哭笑不得。一阵呼喝声之后,行商们都被逼着聚拢到一处,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火把点亮了,刚才行动迅捷的战士们暴露出贪婪的强盗的本质,开始手脚麻利地翻检货物。虽然他们没有带可以负重的六角牦牛,但马匹的数量弥补了这一不足,绝大多数值钱的货物都能被带走。
“真可惜,”林婴的话语里带着发自内心的肉痛,“早知道我就多顺手牵羊拿几件了,这下子都归那帮没品的强盗了。”
翼聆远呻吟了一声:“一个小偷指责强盗没品,这是什么世道……等等!什么叫做‘多’顺手牵羊几件?”
林婴自知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把视线移开。翼聆远得理不饶人:“偷自己同伴的东西,那叫做什么行为?”
林婴不敢接口,只好转移话题:“看!他们开始拷问了!”
拷问是必须的。行商们也知道殇州之行的危险,所以不会把最值钱的东西放到最醒目的位置,而是藏在某些不显眼的地方——比如自己身上。盗匪们也知道行商的花招,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翼聆远看到一个年轻人被揪了出来。虽然隔得很远,也可以想象他惶恐的神情。一名匪徒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向周围喝问着什么,但没有人回答。他不再多问,一刀下去,年轻人的头颅滚到了地上,身体也软软地倒下。翼聆远大怒,当场就象要冲过去,又强行忍住。他知道,盗匪们这是在杀鸡儆猴。
“秦老怪为什么不动手?”林婴有点奇怪地问。
“秘术士也不是神仙啊,”翼聆远说,“他就算再强,也没可能凭一人之力干掉这一两百号人的。再说了……”
“再说什么?”
“也许他的想法和我们一样,事不关己,不愿意白费力气。”
“呸!那是你的想法好不好!”
二
秋叶城守谢浩然去世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了。他是在某一个花天酒地之后的夜晚在自家床上变成挺尸的,仵作没有找到任何伤痕,只好定性为饮酒过量暴毙而亡。
验尸的时候才发现一个意外的情况:他的胸前并没有箭疤。但半年之前,他分明曾当胸中过一支羽人的箭,为此差点送命。再进一步的调查证实,这是真的谢浩然的尸体,并不是仿冒的。人们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所谓羽人袭击城守云云,只是谢城守大人捏造的一个谎言,目的是找到借口向羽族展开屠杀。
于是战争就此中止。人族并没有向羽族表达出一丝一毫的歉意,只是收回了过去的命令,允许羽人回到秋叶居住。新任城守上台,生活一切照旧,城里多了一些羽人,少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人,比如风流的姚寡妇。除了曾被她医治的病人,并没有太多人怀念这个突然失踪的女人,街坊们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也很快找到了新的谈资,让他们的舌头可以继续发挥功用。
但姚寡妇造成的影响是常人所不知道的。譬如着名丝绸商人汤老板,几乎无心打理自己的生意,成天忧心忡忡,好像被人敲诈勒索了似的,没过两天就离开了秋叶。谁也没看到和他同行的人是什么模样,但可以肯定,不止他一个。汤老板动用了自己平时从来没舍得用过的最好的八匹马和四驾马车,扔下生意,毫无留恋地离开了秋叶。他一路西行,乘船过海,再继续乘坐马车,慢慢来到了殇瀚边界。这一路风尘仆仆,昼夜兼行,途中换了好几次马,连汤老板那样了不起的身材都明显消瘦了。他随着马车摇晃颠簸,好似一个大不倒翁。
“你们这样做合适吗?”他嘟嘟囔囔地说,“大长老的信仰一向是最坚定的,不可能的吧?”
“我的读心术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说话的是那一天去拷问姚寡妇的老妇人、暗龙会地位颇高的长老,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所有人都称呼她为纭蛇——一种生活在大雷泽湿地中的剧毒生物。这种蛇倘若要人工饲养的话,成本一定高得离谱,因为它只喜欢吃动物的脑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