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临近瀛海与嵩河入海口的四座鄂伦部在瀚州东疆的军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自澜州远航而来的羽族海军以奇袭速战之计接连攻破。
哈日查盖闻报后大笑出声,立即率军亲征。
在策马东进的路途中,他对乌赫曼说:“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负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东的守军不得抵抗,拱手让出这四座海港。待此役过后,云氏上下无人再敢视她为叛徒。”
在距离海疆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又有战报传来,说是云氏听说哈日查盖亲征,已将领军之人做了更替。
哈日查盖遂令大军止步。
“没有必要去了,乌赫曼。”
“主君……”
“等云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宝座后,再令鄂伦部的勇士们将那四座军港夺回来。”
“是,主君。”
“至于她,我会等到她肯原谅我的那一日。九州虽大,但我不会让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
海面上起了风。
乌赫曼平静地讲述完这一切,然后默声退下。
云蔻一动不动地立在船首。
夜风鼓动她的衣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震跳,一缕麻意从心头处向外扩散,逐渐变成一股尖锐的疼痛感,凶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仅一刹,她便痛到浑身打颤,凝羽之力尽消,失足从船桅上落了下来!
【四十七】
在跌入深凉海水的那一刻,风击浪碎,咸涩的海水倒灌入鼻腔,冲压之下耳膜如被撕裂,剧痛横袭,直入心肺。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拉长成丝,使得这莫大的痛楚变得更加难以经受。
刺骨的寒意令神志战栗着飞出了身体躯壳。
瞳膜被冷暗的海水压挤着,可她却于无边暗色中看见了高耸薄云的擎梁山脊。
终年积雪的主峰沙刻陡,于阳光之下熠熠刺目,壮美无垠。
澜州北部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陡峭的海岸线一眼望不见尽头,擎梁半岛上茂密的阔叶林中居住着她血脉相连的亲族们。
劲风托举着她轻盈的身骨,她奋力地振翅向东飞,向东飞,飞过去……就是她的家乡。
然而却有一人深沉的声音于脑海中炸响:你的家乡,仅是那里吗?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仅是那些人吗?
是吗?是吗……?
鼻间忽然涌入芬芳,那是草原上带着朝露的野花香气,熟悉得令人愀然心痛。
高大的骏马,粗壮的男人手臂,坚实宽厚的胸膛……是她明明可以倚靠、却从来都不敢放任自己纵情倚靠的怀抱。
那些浓藏在心头的爱,每一分,都由鲜血拧绞而成。
婴儿的奶香,细软的指头,蹒跚学步的幼小身影,第一声用蛮语叫出口的“母亲”,美丽清澈如星湖的双眼,骑着小母驹在草原上轻驰的快乐身姿……
是她难忍别离的骨与肉!
……
海水浸压着心脏,肺叶颤抖着,脊骨滚过一阵剧痛,眼前再度回复为一片黑暗。
飞出她身体躯壳的神志于空中浮荡着,冷冷打瞰这溺于海水中的女人。
她是一个女儿、是一个妻子、是一位母亲、是一名战士……这半生匆匆而过,她能对得起哪一个身份?天地浩瀚,九州偌大,谁又能深解她的矛盾、痛苦、与真心?
她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疲累过,又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解脱过。
意识弥留之际,忆起的竟是战火连天的灭云关外的那一棵苍天古木。
泪涌入海。
海水包卷着她,逐渐沉下去。
……
夜色中,一道身影纵跃入海。
沉凉的海水被一股坚实的力量破开,她的腰肢被粗壮的臂膀紧紧揽住,整个人被艰难地托送上海面。
已经昏迷的她并不能听见楼船上的骇然惊呼声。
“主君!”
“主君!”
纷杂人声之中,乌赫曼果厉地大喝道:“船首下锚!”
绳子被士兵应声割断,两只各重八百斤的铁锚破浪沉入海水中。楼船随浪巍巍前移,将锚链与船身拉出一道锋锐的斜角,而后缓缓止泊于海面上。
“救人!”
……
梦中,她的指间夹着一枚雪亮的箭镞。
是谁……
是谁于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跃马踏入她的人生?
是谁以昂然不惧的淋漓鲜血向她刻证深爱?
是谁在耳畔低语?
是谁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谁的怀抱温暖如昔?
是谁,令她纵使在梦中,依然不能狠心忘却?
……
苏醒时,一豆烛苗在昏暗的船舱中幽幽晃着。
云蔻眼睫微动,钝痛自脑后传来,只觉四肢僵麻,意识不甚清明。
一只温热粗粝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
久违却熟悉的触感,挟裹往事洪涛向她袭来,令她颤抖着睁开了双眼。
哈日查盖沉黑的脸孔出现在她眼前。
他衣甲尽褪,赤着的上半身草草披着一条皮毯,须发皆湿,鬓下隐约可见海水淌过的盐渍。
“咳……”云蔻喉头方动,便被哈日查盖一手箍托住脖颈,上半身向侧微倾。
她不可控制地猛咳数声,肺叶受到气息冲撞,残余的海水被压挤入口腔,全部吐在了他另一只手里拿的软布中。
哈日查盖抚摸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开口,声音与脸色同样沉暗:“跟我回瀚州。”
云蔻费力抬眼。
睫前如挂霜雾,雾后男人面容逐渐变得年轻冷毅,是她分明已在梦中死别过了的那一人。
……
船身轻震,如处战马鞍脊。
霜雾散去后是飞溅而来的血浆,染透她的衣襟。
锐利刀光自眼角一闪而过,羽军士兵的头颅随光滚落。男人立马持刀,对箍在身前的她说:跟我回瀚州,灭云关外我便少杀羽族千人。
浓烈的血腥味冲入她的鼻间。她恨惧交加,疯了似的主动投入他的怀抱,然后将袖中藏了多时的断杆羽箭使尽全力刺入他的胸膛。
在她被蜂拥而上的蛮族士兵从他身前拖走时,他于剧痛之中极力维持住一分镇静,咬牙对她说:跟我回瀚州,便不杀你。
不怕命丧她手,也要带她走。
……
云蔻狠狠地闭上眼,幻雾即碎。
意识与神智逐步归位,如死后复生的她轻轻地笑了。伴着呛溺后的不平的气息,声音喑哑低弱,她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三百米深的内海峡带,他不怕丧命地下海救她,仍然是要带她走。
乌赫曼的解释她没有理由不信。
这二十四年来,轻贱她的命的人,从来不是他。
云蔻再度睁眼,侧首看他,目色平凉,低语道:“哈日查盖,退兵罢。”
哈日查盖脸色一沉。
她继续说:“羽族百二十艘长舟,已进至天拓海峡以北百里,淳国海军的运兵船队,明晨是抵赴不了沣峡军港的——除非你想引战。”
“你今夜来,是为了云氏?”哈日查盖冷冷问道,“十三年前他们视你为弃子,如今他们当你做利器——你今夜连凝羽自保的力气都不足够,必定是因为连续多天过度操用秘术而消耗过巨,云氏上下多少人,除了你之外,就无人可用以拦我鄂伦部南踏东陆的兵船了么?这样的亲族,值得你一次再一次地为其卖命?”
云蔻平静地回应:“澜州的云氏固然不愿看见鄂伦部的兵马踏上东陆……但我今夜来此,拦你进兵,却是为了宝音。”
哈日查盖双眉拧绞,“鄂伦部之所以发兵东陆,正是因我收到宝音派亲随送来的淳王国书与符节,求我助其南下讨逆。”
“淳王心疑叶增,是因中了宛州三国挑拨之计。倘若鄂伦部铁蹄真的踏入淳国疆线,叶增麾下诸部还有谁肯信淳王不疑南伐大军并无反心?东陆天子之位未正,淳国将、君一旦生隙,诸国烽烟必定又起。淳王还能不能入主天启、臣服四州,谁能断定?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谁又能知?东陆若乱、淳王若败,宝音又如何能过得平顺安和?”
云蔻缓缓道来,末了言:“我要你我二人的女儿,能够伴她所爱,不必为世事烦忧。”
哈日查盖深望她一眼,眼底灼意升腾。
那“你我二人”一语,尽合他多年之所冀所盼,又出乎他今夜之所计所料。
片刻后,他替她掖紧身上厚毯,将火盆挪近她身旁,示意她闭眼休息,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便如你所愿。”
……
紧阖的舱门外,静立守候多时的乌赫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无声退离,传令退兵,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天幕。
苍穹连海,满月如盘。
人世如月,撼无常存之态,缺有再圆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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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二日,齐凛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淳军大营。
当初他因激怒平将邓况而被收押,不曾想两日后唐军率先毁盟撤军,已泯怒意的邓况忌惮淳军兵威,也便立刻放了他回阳关。待一回淳营,他便听闻了叶增已派亲兵北渡菸河救驾,并递去一封启请发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的手札。
齐凛得悉后,急切对叶增言道:“将军为国坦荡荡,安知王上不疑将军出兵之心?”
言毕,他未及休整便再度拍马出营,北上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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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奉叶增之令循北救驾的五百名淳帅亲兵单膝跪地,整齐地按剑叩拜,以军礼见上。
领兵的淳校容色锐毅,毫不见数日不眠之困乏疲态,不卑不亢地趋前奉上叶增亲授的手札与兵符,然后垂首静待。
孟守文展札阅毕,一时沉默。
淳校久等不得王命,不由微疑,无声抬眼向上望去。
孟守文瞥见他的眼神,凉静的目光终起一丝波澜。而后他微微笑了笑,声色平和地说道:“先派人去毕止,调天翎军五千人马,护送王后来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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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毕止还未传回什么消息,于崧安镇护驾的叶增诸亲兵却等来了风尘仆仆驰赴此地的齐凛。
齐凛言举匆匆,下马后仅略略整理过仪容便要求见驾,待得允入后更是过槛便向上叩行大礼,一路稽首跪行,直至孟守文座下。
“王上安康。臣来请罪。”他叩首道。
孟守文目视着他被汗水蒸湿的后背,不言,亦未令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