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知他自有妥当安排,余事无须她再操心,便缓缓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鸦青的天幕上,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去,一轮圆月皎皎,当空正悬。

她望着这月满之色,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随即她轻轻回头,隔着茫茫夜色,向北方远远眺去——

料想千里虽遥,亦当共此清辉。

·

北疆的海面上,夜风凝止,浪涛亦静。

此距驶离瀚州的南拓港口已有一百八十海里,淳国北海大营派出的十二队战船正载着鄂伦部的蛮族勇士们与他们的战马,全速破浪疾行,欲在次日天明时分横渡天拓海峡,靠岸淳北沣峡军港,待卸下人马聊作修整后,便再度启程,往赴瀚州接运援兵。

船队为首的楼船帅舰在夜色中犹如巨兽,行进间劈波斩浪,所向披靡。

哈日查盖负手站在三层甲板上,昂首望月。

“主君,夜已深了。”乌赫曼于他身后劝道。

哈日查盖身形未动分毫,背对着他开口:“满月之夜……乌赫曼,你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专心地看过月亮了?”

“十三年了。”乌赫曼低声作答。

哈日查盖不再开口。

海风轻掠二人,乌赫曼抬眼望向他的背影,追随他近三十年的自己似乎能于此时此刻感受到,这个男人在望着月亮时,心中在追念着些什么。

这个半生驰骋于瀚南草原、称雄一方的霸主,心中刻印着深深的遗憾——一个和满月有关的遗憾。

乌赫曼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退下,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一个人。

他方足踏舷梯,耳边陡然划过一声尖锐的箭啸声,铮然惊人。

乌赫曼大骇!

他返身跃上甲板,张口便要疾呼“保护主君”之时,却见哈日查盖手中紧紧握着一杆羽箭,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涌荡的海面。

满月清辉下,一对半透明的羽翼扬展于夜色之中。

乌赫曼屏住了呼吸。

不过几瞬的功夫,羽人飞翔带起的翼风便已扑至他们的脸上。

翼尖在海风中微微抖动,逆着月光,女人的身影变得逐渐清晰。

哈日查盖定定地看着来者。

须臾,他放声大笑。

笑声穿破海面,直上天穹,满月亦为之震颤。

【四十六】

云蔻收起手中短弓。

月轮张满于空,皎亮素辉沐于她两翼之间,映出她一脸的清冷。翼振,风动,将男人震耳的笑声卷扫入空,击荡入海。

一时净静。

而她在夜色月影之中收拢双翼,落于船桅横杆,低头望向甲板上的男人。

哈日查盖敛去笑意,伫望不动,与她相视的目光乍然变得炙热而浓烈。鲜血自他紧握成拳的掌中流出,将雪色箭羽染作赤色,顺着箭杆,滴砸至甲板上。

“二十四年了。”他开口,声音于夜海之上格外清晰,“你的箭仍然杀不了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臂,仿若不知痛一般,用被镞尖拉出一道深长血槽的手狠狠地握断了那杆箭,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抛入身前深海,继续说道:“如今蛮、羽战事休止,已经没有人再逼迫你杀我了。云氏因为你的功劳而踏上了羽皇的宝座,你的‘叛徒’身份在宁、澜二州也早已没有人敢再提起。但你出手仍旧想要置我于死地——出走十三年,对我的气还是没有消吗?”

混杂了男人身上气味的血腥淡淡弥散,萦绕于空。

云蔻轻嗅,脸色稍变,随即冷冷地笑了。

“消气?”她回应道,眼中恨意如刃:“当年你为了鄂伦部的利益,不惜背叛我、背叛我与你的女儿——他人都以为是我的自私负气,令宝音幼年失母,但当年我如果没走,宝音她还能活到今天吗?!”

哈日查盖直承她的怒意与诘责,一言不发。

他掌上的伤口极深,一直在往外冒的血并没有要止住的迹象,逼得一直滞足于舷梯处的乌赫曼再顾不得回避,当下大步趋前,想要为他包扎。

哈日查盖喝止道:“退下。”

乌赫曼十分犹豫地停下脚步。

云蔻讥嘲道:“乌赫曼,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他依然是如此的忠心不改。可是忠诚、信诺、亲情、真心……这些被许多人用性命在守护的事物,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东西?”

女人冰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令乌赫曼不自禁地抬首。月辉素雅,将她的面庞映得美丽如昔,而他望着这个令哈日查盖魂萦梦绕十数年的女人,胸中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顾眼下情势地僭越道:“云夫人,我以齐木格整个氏族的存亡为誓,主君从未背叛过夫人,也从未背叛过宝音公主。十三年前的那一日,夫人没有给主君一个解释的机会。十三年后的今夜,还请夫人能够听一听当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云蔻冷面依旧,但看见说完后躬身抚胸的乌赫曼——他的脊背已经有些弯驼,却仍能够从这恭敬的姿势中感受到他的赤心——本已至唇边的拒斥之言一时竟没能说出口。

得不到云蔻的回应,他又请求道:“就算是为了宝音公主,也请夫人相信主君一次。”

“乌赫曼!”哈日查盖沉声喝道。

乌赫曼应声抬眼,却并不为这一声厉斥所止。他了解哈日查盖心内那不容人触压的王者尊严,以及那虽不为心爱女人所信、却仍旧要维持骄傲的固执与倔强。

有些话终哈日查盖一生,恐也难以说出口。

注视着云蔻,乌赫曼缓慢地说道:“当年羽族来使是我跟随主君一同去迎见的。那一日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

……

离破晓还要很久。

族人与牲畜仍在沉睡。大团的云雾攒聚在天边,草原深处有星罗棋布的片片湖泊。冬日湖面成冰,暗银状的冷光于夜色中无声闪动,仿若天神馈赠与这片大地的珍宝。

乌赫曼安静地在大帐外等待着。

时间流逝得很慢,他抬头去数悬于天幕上的稀星,在数到第二十九颗时,帐帷被人掀开,哈日查盖从内大步走了出来。

“主君。”乌赫曼低声道,上前将厚实的大氅为他披上。

哈日查盖环顾四野。不远处,二百名扈从与他们的战马已整装待发,勇士们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满敬意。

“出发罢。”他下了命令,然后率先跨上马背。

乌赫曼紧随其后,带领众人朝东北方向进发。行进间,他瞥见哈日查盖鬓角中冒出的几根粗硬不驯的白发,目光不由多停留了几瞬。

这一年,他的主君三十八岁。

自鄂伦部的勇士们踏破灭云关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当年那个于宁州战场上所向披靡、纵横无敌的哈日查盖,如今锋芒半敛,愈加毅武沉勇,开始懂得寻求除了杀伐略地之外的强族之策。

而这一年于鄂伦部来说,并不平顺。

先是南边本已臣服多年的喀纳部突然反叛,逆军来势汹汹,哈日查盖麾下大将嘎鲁奉命调集鄂伦部三分之一的军队南下讨伐叛部,前后耗时近四个月仍未平复这股叛乱;与此同时,常年牧居于朔方原西北部的呼布什部又来侵扰,暴掠鄂伦部数千族人牲畜,又连破鄂伦部北部驻军,夺占了数个大草场;哈日查盖震怒,另派帐下勇将率军前往击敌,而呼布什部人多悍勇,二军交战多时,难决胜负。

蛮族内部战役未休,鄂伦部在东边与羽族的战事又成胶着态势,连月不闻捷报。

处于三面交侵之中的鄂伦部将目光投向了东陆。两个月前,鄂伦部向澜州休国跨海卖了一批上等军马,寄望于休国能够出兵袭扰擎梁半岛的云氏羽族,令其求援于宁州云氏城邦,以使得羽族从与鄂伦部的战场上分兵,从而减轻东线战事的压力。

然而这批军马在过锁河山时遇到寇贼,随护军马的休军无能,连一匹都没能够保下来。休王因此修书至鄂伦部,道休国赔了马亦亏了钱,无法再为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提供兵援。

哈日查盖收到国书后看了一遍,然后那张薄绢便被他用来擦拭马靴上的刀套了。

“华族的新皇帝裴祯,就是出自这样的休国?”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令乌赫曼记忆犹新。那并不仅是简单的讥讽与蔑视,更融杂了一丝怜悯与可惜。

他将脏了的绢书随手丢弃,又说道:“不出十五年,裴氏必亡。”

乌赫曼看着这一片丝绢缓缓落地,直到它被漫过草茎的雪泥浸透,才挪开目光。

一个月后,瀚州南部大片地域遭逢数十年不见的雪灾。大批的人口与畜群一夜冻死,没有足够积储的许多小氏族也因过大的雪势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牧畜被成群成群地饿死。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天灾,对于已被困境缠身多时的鄂伦部而言不啻于雪上加霜,丝毫看不到能在短期内走出逆境的希望。

就在此时,羽族派人递来了和谈之约。

时间定在五日后的清晨时分,地点是距离鄂伦部冬日驻地八十里外的一处不具名的湖泊边。

乌赫曼得悉后,立刻表达了他对此事的怀疑:既然羽人已经渡过了铁线河、深入瀚南草原腹地,为什么不直接来鄂伦部主君帐前拜谒,反而要另约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和谈?

哈日查盖沉思少许,并没有因乌赫曼的疑虑而拒绝和谈之约。他命人回复对方:五日后,他将带着亲随,准时赴约。

忠心与多年来唯命是从的信任令乌赫曼打消了顾虑。他按照哈日查盖的指示,将知悉这件事的人数缩减至最少,甚至连护卫哈日查盖前往赴约的这二百名勇士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黎明前的寒风格外凛冽。

一行人顶着微细的轻雪,于清澈深邃的夜空之下,几近于无声地离开了鄂伦部驻地,然后抽鞭策马,疾速驰行,在一个半时辰后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此时天已大亮,无垠连天的湖面冰镜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众人勒止坐骑。长驰后的战马喷息不停,一团团白气连成一片浅雾。乌赫曼恭敬地向哈日查盖递上马奶酒为他驱寒,然后随同他的目光一起,看向湖边不远处的树丛旁——

那里站着一名瘦高的男性羽人。

他的样貌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发色轻浅,昭示着他并不寻常的血统。而在他的身后,只有十余个护卫跟随着。

看清形势后的乌赫曼无法掉以轻心。没人能够断定在那片树丛中,是否隐藏着羽族的士兵。在宁州的战场上,鄂伦部有太多的勇士没能战死在敌人迎面挥来的刀枪之下,却死在了那些从各种刁钻角度射出的、令人防无可防的冷箭下。

羽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坦荡地率众离开了树丛,直向他们走来。

乌赫曼率先拍马出前,接迎来者。

在双方互相验过符节及文牒后,羽人的身份令乌赫曼吃了一惊。

来使名叫云奚,是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送去青都齐格林的质子,此次特奉羽皇的密令前来与鄂伦部和谈;而他的父亲,则是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宁远城的城主。

冬日和煦的阳光照打在羽人素净的脸庞上,那一副略显冰冷的神色一时令乌赫曼感到极其眼熟。

他压下心头异念,回阵向哈日查盖作禀。

哈日查盖眯着眼听着,神色从头到尾不曾有一分变化。然后他翻身下马,示意扈从们留在原地不必跟随,独自一人走向羽人。

乌赫曼只犹豫了半瞬就立刻跟了上去,而这举动并没有遭到禁止。他始终保持在主君身后十步以内,这是一个能够应付紧急变数、却又不至于过分亲近的距离。而在这个距离之内,哈日查盖与云奚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乌赫曼的耳中。

“我有一个姐姐,她曾经是我们整个云氏的骄傲。”云奚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她天赋极高,六岁时头一次凝羽飞翔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精神力。随后她被送到青都接受鹤雪术的训练,十四岁那年即成为了当时鹤雪团中最年轻的鹤雪士。此后她屡立殊功,用忠诚与勋绩为阿格斯城邦带来了莫大的荣耀。年少时的我,更曾视她为望尘莫及的榜样。”

他说这些时的目光与神情一样冰凉,令人全然感受不到他对这个姐姐一丝一毫的感情。

“羽、蛮战火连年,我族军队损失惨重,宁州森地接连失守,常年效力于皇室的鹤雪团责无旁贷地被投入到了捍卫羽族领土的战场之上。十年前,我的姐姐被授命前往宁、瀚二州的交界刺杀敌军首领,从此便不闻音信。有传言说,她背叛了皇室、族人与鹤雪团的同袍,投靠了蛮人。更有传言说,她爱上了那个本应死于她箭下的敌军首领,还和那个蛮族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儿。我的这个叛徒姐姐,她曾经给云氏带来了多少令人称羡的荣耀,后来就给云氏带来了多少抹不去的耻辱。”

说着,云奚侧首看向哈日查盖,有一抹隐忍的恨意自他淡蓝色的瞳膜下闪过。

这一霎之后,他微微挪开目光,望向极远处的湖天交际处,冷冷地说道:“鄂伦部如今陷于三面交战、天灾罩顶的困境中,肯与羽族和谈定是因为别无选择了。既然如此,就请听一听羽族军队停战的条件:鄂伦部必须将强占多年的灭云关以东的所有土地归还给羽族,并且将所有蛮族兵马撤至勾戈山脉以西,在任何没有得到羽皇允许的情况下,都不得擅自进入羽族的领地。”

乌赫曼望向哈日查盖的背影,就见后者负手略一思考,便同意了。

这其实是早在出发前就拟定好了的对策。无论羽人要多少土地——只要不是打鄂伦部领土的主意——都全部先答应下来,只要待鄂伦部缓过这一阵、将呼布什部与喀纳部收拾干净,难道还怕没有机会将已还给羽人的东西再夺回来么?

见哈日查盖答应了,云奚冷冷一笑,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条件。羽皇希望主君能够交出那个令整个鹤雪团蒙羞的叛徒女人,以及她所生出的那个孩子。”

乌赫曼乍然抬头,却无法看见背对着他的哈日查盖是何表情。

片刻后,方听到哈日查盖沉声开口:“交出她们,羽族准备如何处置?”

“叛徒的下场,只会是被处死示众。”

“她们两个人——羽皇都要?”

“少任何一个,羽族都不可能签署停战之约。”

哈日查盖陷入了沉默中。

将他此刻的沉默当做心怀顾虑的云奚等待得有些失去耐心,他在原地踱转数步后丢出一句:“这里距离鄂伦部驻地足有八十里,纵算她身怀绝术,也不可能听得见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主君还有什么顾虑,不妨直接说出口。”

哈日查盖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了口,“什么意思?”

乌赫曼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解。

云奚转过头,神似这问话全然多余,然而他在看见二人不解的神色后不禁面露惊讶,“我奉羽皇之命前来和谈,之所以没有去主君大帐下拜谒、而是约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不让她听见我们的会话……难道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年,却连自己的秘密都没有告诉过主君么?

“飞风流音术——这是她自幼从祖母处习得的秘术,很久以前便已闻名于宁、澜二州的皇室与各城邦贵族之中;后来因她加入鹤雪团需全身心修习武技,这飞风流音术便被她搁置了。然而在瀚州的这十年来,被迫放弃武技修行的她恐怕早已重拾此术,而习此术修为至深者,或能听见数十里之内的人物之音。为防万一,我才将会晤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乌赫曼此刻的心情,而哈日查盖受到的震动想必更甚于他。

望着锁起眉头的哈日查盖,云奚脸上浮起嘲谑的笑,笑亦洗不去他的冷色:“这样一个从未将真心展露的女人,主君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又是沉默良久,哈日查盖忽而沉声笑了。他双目正视云奚,说:“回去告诉羽皇,鄂伦部将在十日后退兵出宁州。至于他要的人,鄂伦部会在羽族停战后送到灭云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