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将见了轻笑:“淳军还算守诺,既然举火来降……”
话音截断于他看清那一点星火霍然腾跃于半空中的瞬间。
火光在他双眼中急烈地跃动,飞速扩大,而他则像是失声了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嘴唇,面色怔愣,惊惧交加。
星火凌风突行,迅猛而至,怒嘶着抖鬃扬奔,四蹄尦踩,迎面将他踏翻——
竟是一匹被人点燃了尾鬃的发狂战马。
北陆良骏,雄壮骨硬,在踏翻均军副将后又接连撞倒他身侧数人,然后垂首蓄势,一跃而入那条本是用来迎降的均阵通道之中。
战马嘶鸣着,遭火焚噬的烈痛激起了它的狂性。发疯般的猛冲,令燃烧着的鬃毛迎风四散,飞落入猝愕不知所措的均阵人马当中。
火星飞溅,火苗簇燃,火蛇疾行。
均军大骇,仓促之间纷乱四避,人马自相踩踏,惊嚎呼叫之声不绝于耳,围阵大乱。
“淳军诈、诈降……了!”
大乱之中的一名均军士卒左腿着火,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声。
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长枪穿透。
枪尖倒刺狠狠勾收,暖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他未曾闭阖的眼眸怔僵着,注视着身前状恶骇人的淳军士兵,一阵麻痛自胸腔深处扩散开来,神志未几寂灭。
于此一刻,远方再度涌现点点星火。
而这一回被火烧尾的战马数量足有上百匹,迎着均军仓皇乱态,挟风怒冲,火焰烈燎,纵蹄践踹,血肉成泥。
发疯的战马在前冲阵,数百名悍不畏死的淳兵紧随其势,持枪杀入已是火烟四起的阵道之中,不惜以身卷入这有去无回的敌众乱流之中。
……
三刻前。
淳军枪营内,士兵们先是狼吞虎咽地分吃光了均军用以招降的熟肉,再奉许闳之令,将那些烈酒尽数泼倒在各自坐骑的尾鬃上面。
这些淳兵们冲锋御敌不曾眨眼,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眶,哽咽无声。
许闳沉默少许,牵过陪伴自己多年的战马,引它立于众骑之首。
然后他环视众人,语意平和地说道:“许某此身许国,无所计酬。今身死事小,贻误万千袍泽事大,某必欲以身破阵,归白敌情于叶帅麾下,务使大军避蹈我部覆辙。然而此计凶险,若有不愿从此行者,可退后一步,许某绝不以为罪。”
六百名淳军士兵身形如剑,无人移动分毫。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有士兵张口,重复了一遍许闳方才说的话,又放声道:“将军,此亦我等之心声!”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淳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誓声震地。
许闳目中微现水光,深吸一口气,“好!”
然后他吹着一直攥于掌中的火折子,向坐骑的尾鬃靠上去——
暗火隐微,在触上马鬃的一刹那明焰骤起,战马悚然惊动,狂暴地冲出淳军的枪营,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
在砍杀了第十七个均兵后,许闳已是身被数创,右臂一道血伤深可见骨。
他转首四顾,这一条被均军留以受降用的阵道已被淳军闯过了大半,而跟在他身后的麾下士兵仅剩不到百人。
均军人马众多,虽有此处一时之乱,但这乱势绝持不了多久。若待其阵脚渐稳,自其余几个方向调兵来援,则淳军覆没在弹指之间耳。
“将军!”
一名淳兵出枪挑落均骑下马,顺势折回枪杆,照着马臀轻抽一下,那马吃痛,昂首腾跃,恰落蹄于许闳身侧。
许闳伸手一把拽过缰辔,使尽全力将它控住。
再转首时,那名淳兵已被砍断脖颈。
后方有均军叠涌而来,势将淳军扑围杀灭。数十名淳兵抵挡不住这股攻势,转瞬便被杀倒在地。
许闳气血逆涌,拽着马缰的手就要松开——
『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
当日齐凛的切切叮嘱滚过脑际,令他的动作一时微迟。
银刃惊目,敌兵拍马靠进,横刀劈下。
“将军!”
又有数名淳兵冒刃而上,以身替他隔开这一击。
“将军!大事为重!”
许闳咬牙,踏蹬一跃,翻身上马。
将离去前他回首逆望,却被血色火雾模糊了视线。
……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耳侧那一声声犹在震响。
烟泪自眼角滑落。
许闳单骑浴血,破阵而出。
·
自三日前其余四将分领二万兵马疾趋信安、平舒,而叶增抽点三千兵马自零陵向东迂回至今,淳军所派出的远探斥候皆尽亡没,不知所踪。
似这等完全摸不着敌情的战局,于淳军而言还是头一遭。
而许闳所部数日不闻行迹,则更令整军上下感到莫名烦躁。
所以当前锋回报说许将军溯迹归军时,众人可谓且惊且喜;待当得知许闳被前锋人马接应回营时是何等惨状后,又纷纷愕然惊怒。
千余兵马,一人独还。
血染缁衣,触目惊心。
……
叶增大步踏入简易的兵帐中。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他的面色目光皆暗下去一层。
军医听见他来,二话不说地让开来,令他得以靠近看清重伤卧榻的许闳。
浅眠中的许闳眉头紧蹙,眼皮微跳,表情极是痛苦,嘴唇翕动,一直喃喃自言着些什么。
“刀伤七,箭伤三,兼又负伤长驰,恐难痊愈……”军医在旁压低了声音说明道。
叶增默然,俯身将手搭上许闳滚烫的额头。
这一触,惊动了许闳。他身子轻颤,眼皮随之张开,泛红的眼仁凝定半晌,才认出面前之人。
“叶将军……”许闳挣扎着起身,方吐出三个字,便重重咳起来。军医见状欲上前进水,却被他横臂一把推开,又听他声音沙哑地急切道:“拿舆图来!”
叶增倒不劝他,仍旧沉默地取过舆图,在他面前展开来。
“瞿广领兵,四万人马——”
许闳费力抬起右手,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舆图上狠狠沿东向南划出一道无形的线,指给叶增看:
“将军须得避过这一带,万莫引兵喂敌!”
叶增点了点头,将舆图收卷起来,然后轻按他的肩侧,迫使他躺平休息。
仿佛肩上使命已了,许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复合上眼,昏睡过去。
离开前,叶增叮嘱军医道:“待许将军此番高热退去,便遣人将他送去临封,在粮草司中静养。”
军医喏应,目送他出帐。
……
方一出帐,叶增的脸色便镀上了一层乌青色。
他将亲兵叫来,吩咐道:“传令:伤病之卒共辎重、军医留于此地;其余人马轻装,三刻后鸣角拔营。”
亲兵领命,再问道:“前锋何所向?”
叶增答:“东南。”
【四十】
许闳浴血携报而还,只为同袍能够避绕东南之四万敌军。
可重伤卧榻的许闳绝不会料到,在他高热昏迷的半日内,叶增已率麾下离营东出,疾骤骎骎,奔袭向南。
面对传言中将近二十倍于己的敌军兵力,这支淳军精锐并无一丝一毫的怯战之意。
此战于他们而言——
是牵敌之战,亦是雪耻之战。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两万三千余同袍正在石、夏、刘、钟四将的分领下急趋天启近北的信安、平舒二镇,将按叶增所计在兵招二镇后耀兵天启城外,趁均廷内虚时伺机一举克复帝都。
而他们所将要做的,便是尽所能地牵阻敌军援兵、使其无法截断淳军的南进之路,以为这两万三千余同袍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且淳军自曲靖一役始,面对瞿广统领的均军作战从未占过上风,而一年内主帅大将伤亡多达三人,对这支八年来战傲东陆的将卒们而言不啻于奇耻。淳军上下皆怀雪耻之心,今闻瞿广现身,皆冀如当初叶增所言——倘有再逢之日,必将一战到底。以此彻洗前耻,为报同袍伤殁之仇。
因而纵是叶增欲率众以身喂敌、亲作诱饵,亦无人惧!
·
为求全速,叶增抛下了大量的辎重兵械及常装人马护具,留下五百余人守辎重、护伤兵,自领战兵二千四百人,编五十人马为一队,共计四十八队,仅令每骑轻装胸甲、马刀、软弓,而携数量三倍于常的箭矢,即以凌云之势风驰南进。
当天近夜时,打先锋的四队淳骑便已踏入许闳于舆图上所划之东南均军驻营一带。
均军向北所放之外探游骑于离营十里处被杀了个毫无防备,而淳军先锋在毁灭尸迹后并未歇止半刻,立即分遣三队继续向西、南、东三个方向搜踏,以掩杀所有在野的均军探骑;同时另遣一队径向东南方潜绕敌营,以探均军兵力虚实。
此地三面平阔,一面临山。山头西向,峰势虽平矮,然山体北延数里不止,堪为一道天然屏障,可在很大程度上阻隔远敌来探。
均军大营则面南背北,如月初生,两翅向山。
山体东西朝向有孔道三,每道宽二十余步,可容六骑并辔通行。
近营西侧有一小丘,其上架有简易望楼,以观四野。楼内有卒八人,专于夜里轮番守望;此时六人卧歇,一人面西、一人面南,对在黑夜中自丘东攀崖而上的五十名淳军尖兵毫无所知。
而淳军在利落地解决了望楼内的均卒后,留下二十人固守战果,十人北返接引后军主力,余二十人则穿过山下孔道侵近均营,于夜色掩映下分头探营。
全程无声。
渺渺夜空之下,整座均军大营犹如睡兽一头,丝毫不察这已近在咫尺的危险风息。
·
待淳军主力被一路引至均军营背、于山丘下悉数集结完毕时,已是半夜时分。
夜色下,丘崖上,回返的淳军先锋将探得的情况向叶增一一汇禀:
“均贼大营长围计一千二百步、短围计六百六十步,估算其所驻兵马约为两万左右。若除去守辎重兵、伙兵、随军丁夫,此营可作战之兵力不会多过一万四千人马。均贼对外所称北出阳关之四万大军,按此看来若非虚张声势,便是另有它营,而我军尚未探得,亦未可知。”
叶增微一皱眉,远瞰少顷,开口道:“既如此——试了便知。”随即转身,吩咐左右按计行事。
亲兵领命,四去传令。
·
二刻后,山丘以东三百步处,猝然响起高亢凌厉的号角声,直上夜霄,撕裂苍穹。
宁静被打破。
均营之中顿生骚乱,兵戟之声匆然四起。营西望哨一侧霎现火把长龙,烟光腾腾,照亮迎风高展的数十面瞿字帅旗。其后百步处,一杆赤色羽纛旄旌飘飘,引众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