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叶增问道,“五年前谢将军坐镇河南军前,均军大败之后将军率部自隶云南出,直回天启。当年一战,我并未有幸能如今日这般与将军阵前相对。将军失了半条腿,敢问与我何干?”
谢崇骨道:“我当年兵败叶将军之手,回天启后即被下诏施刑,这半条腿虽非为将军所砍,但确是因将军之故。”
“竟不知均主残暴若此。”
“黄毛小儿,性虽残暴,却毫无其父雄霸之风。”谢崇骨话虽不敬,可神情无怨,语气依然平静,“均廷掌政者若此,朝无死士效命,正在常理之中。此逢淳军南伐,便只有我这等先主旧将可堪一用,然而四万北援将士再败叶将军之手,并非天意,实是我不欲胜。”
“将军取败,纵使不为我军俘斩,回朝之后又岂能活命?”
谢崇骨抬眼望天,语意见凉:“当初先主听信侍中刘仁翰之谄谏,废宣帝、立均廷,排贬我辈军中良将,我心已哀;至于其后黄毛小儿于天启串通刘仁翰,篡夺先主之位,致先主于北伐军中病发急薨,我心便死。五年前我奉诏北赴河南军前,并非效忠于黄毛小儿,乃是欲尽先主之志,然而均廷气数天定,非人力可以转圜。此番率军北援临封,我本就无生还之志。”
说着,他转望叶增身后阵列齐整的淳军人马,“淳王帝气天授,又有叶将军这等不世出的良将为之驱策,南入天启之日,当可翘足以待。叶将军今已备好刀案,不若便动手罢。”
叶增却道:“谢将军既已对均廷无望,何不归顺淳国?以将军之才,我上必将委以重任。淳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倘有将军这等熟知帝都二十三卫兵况的大将为前军之导,我军定当能如利剑长驱、所向披靡。”
“我谢崇骨一生戎马,所忠唯有先主一人而已。举降归顺之事,叶将军恕我断不会做。”谢崇骨将右手移至腰间佩剑处,继续说道:“何况因我之故,此番临封城外均军将士丧命者多逾二万。致麾下惨烈若此,为将者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之所以随军南遁,不过是欲保全残部将兵性命,今闻叶将军愿以我首换我身后万人之命,我又何必惜之!”
话音未落,他便拔剑自刎,动作之快,竟令叶增无从制止。
热血滴溅战马鞍鞯,谢崇骨的身体自马背一侧下滑,重重地跌落地上。
叶增无声低喟,勒马退后数步,然后抬手召唤阵前军士上前,吩咐道:“割下他的头颅,传首毕止。尸身便让均军残部带回天启,料均廷短期内无将再敢率军北上。”
持刀的士兵蹲下,翻过谢崇骨的尸首,似乎有些不忍下手,又抬眼去望叶增,“叶将军,此亦大忠之人……”
叶增则冷声道:“忠一主而不忠其子孙后辈,是小忠而非大忠。自欲取败,而葬陪数万麾下将兵之命,此亦非为将之道。似谢崇骨之徒,你们犹当引以为耻,不可效之。”
士兵闻之敬畏,二话不说便斩下手中军刀。
·
当许闳所派的精卒策马直奔叶增阵前时,均军残部已为叶增向南放走,淳军以谢崇骨首级案祭此役亡魂,然后装首入盒,由叶增选派五名天翎军亲兵携之北上,将其传回毕止,以报淳军临封大捷。
“报——”
自临封北下的士兵翻身下马,神色急切地高声禀道:“因见援军大败,临封城中王钦所部弃城远遁,临走前放火烧了城西大军粮仓!”
叶增闻报,脸色倏然黑下去一层。
淳军在临封城外围了整整三个月,粮草亦将继之不及,本是欲在攻下临封之后由城中取得补给,谁知却被均军抢先断绝了此路。
“许将军率众入城救火,却没能抢出多少粮草。眼下城防已为我军所换,许将军顿军城外,勒令所部不得惊扰城中百姓。夏将军领兵追袭向西遁去的王钦所部,至今尚未回报。”
叶增点头,示意知晓。
“雄兵难过粮草关,看来今后数日尚不能整顿休息,仍需南进觅粮才行。”他对身旁的参军道,“派五百骑南下,尾随方才放走的均军残部,看他们今夜会遁入哪座城中——那里必有足够供应数万军队的存粮。其余人马随我北回临封,莫论今后如何,今夜先睡它个囫囵觉!”
【二十六】
同一夜的毕止王城,一如往常一般肃穆。
内侍上前叩殿,推门走入,半跪在靠在软榻上合眼浅寐的孟守文身前,开口道:“王上要的三个人,已由天翎军从城北先王长子府中接入王城中了。小臣亲自将他们安置在了东面空着的三间偏殿,离王上所在不远亦不近,待明日王上下朝之后,可亲自前去探视。”
孟守文慢慢睁开眼睛,“我那王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被我接到王城之中,不曾反抗?”
“先王长子自然震怒,当着天翎军众人的面直斥王上废坏纲常人伦,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小臣不敢直言……”
“但说无妨。”
“先王长子说,王上纳妾六年有余、册后时近两年,至今未得一子嗣,乃是上天欲绝王上子脉,纵是将兄弟们的子嗣过继到自己名下,必亦无法让他们视王上为父君。”
孟守文闭了闭眼睛,“大罪之人,尚还能口出狂言,可见他这四年中竟不曾悔过一毫。我潢潢孟氏血脉,焉能被这等罪人来教养?”
“小臣亦以为是。”内侍忙道,“先王长子所出子嗣最年长者不过五岁,王上此时将他们接到王城之中正是上策,不出一二年,他们必将会待王上如父君,是否为王上所亲生,实不重要。”
“他还有何反应?”
内侍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其封口处印有一道火漆,“这是先王长子请人带给王上的。他说听闻王上举兵南伐,叶增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克复天启之日必不久矣。因此,他特地作了一首贺文呈上,说请王上务必过目。”
孟守文漫不经心地接过,就着榻首宫灯弱光揭开封口,展开信笺。
渐渐的,他的神色变得僵硬起来,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坐直。
内侍不禁感到诧异,却不敢开口相问。
良久,孟守文挪开目光,将信笺揉攥于掌中,脸色亦回复常态,对内侍吩咐道:“叶增的长子自出生以来我便未曾见过,明日可用王后之名传谕叶府,邀叶夫人携子至宫苑之中赏玩春花。”
“是。”内侍又补问了一句:“可要提早知会一声王后那边?”
“不必。”
孟守文想也不想地答,随即一挥大袖,斥他退下。
内侍噤声而退,至殿门处时又抬首望了一眼殿中之人。
就见他倚榻沉思,眉目幽深,晦暗的面色在将明将灭的烛光下显得前所未有的令人骨寒。
·
晨间的叶府,暖阳铺院。
秦一装容齐整,缓步踱近西侧偏院,推开房门,款款走了进去。
“娘!”
存嚣眼尖,一下就看见了她,而后不顾外间乳娘的轻拦,横冲直撞地奔了过去,在她裙下站住,仰脸去看她。
两岁多的孩子,脸上尽是兴高采烈的笑容,扯住她的裙摆便不肯松手。
因她难得会来主动探望自己,存嚣咧着小嘴笑了一阵儿,又眨巴着眼睛将她的裙摆用尽全力地攥紧,生怕她转身便会离去。
秦一静静地望了他片刻,然后吩咐婢女上前替他更衣。
“用世家子弟面谒王上之大服。”
她说道。
婢女有些犹豫,因孩子尚小,穿戴如此之重的服冠恐会不适,但又不敢违背秦一之意,只得捧来件件衣物,替存嚣一样样换上。
待到孩子穿戴齐整,秦一令乳娘及婢女数人皆退出门外,然后自袖中拿出一把象牙长梳,扶着孩子的头轻轻转动,“娘为你梳髻。”
存嚣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听话坐着不动,由她在后掇弄,唯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镜中母亲的斜影不放。
她的动作非常轻柔,神态亦是平日里所难见的慈爱,待到发髻梳好,又拿过一枚小巧的雕纹玉冠,用同色玉簪插戴在他的发顶。
“娘?”存嚣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脑袋,神色不掩好奇。
秦一转身拿起他的小氅,抖开展平,横披在他弱小的身躯上,然后弯腰牵住他的手,“娘带你去见王上。”
·
王城宫苑之中,枯树逢春,正绽新花。
两名宫人在前领路,秦一带着存嚣一路步入宫苑深处。在看见远处坐在石凳上的孟守文时,她神色无变,步履未顿,似乎毫不惊讶为何出现在此处的人并非宝音。
“王上。”秦一走近,恭行朝臣内眷之礼。
孟守文免她大礼,目光移向在她身边脸色懵懂不安的孩子,“叶存嚣?”
秦一点头,牵着存嚣上前几步,“孩子尚小,不知礼数,望王上莫要怪罪。”
存嚣直通通地盯着面前这个陌生却隐隐含威的男子,不由自主地朝母亲身边偎了偎,小声地叫:“娘。”
孟守文则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数回,“虽是尚小,但已能想见他长大后会是何等出众模样——想必叶增与你,皆是疼爱极了这个长子罢?”
秦一默声无言,静望着他,眼中已有一丝明了。
孟守文转目看她,径直开口:“我欲诏叶存嚣入宫,作为三个王子的伴读,吃穿用度皆与王子同例,你以为如何?”
“能得王族眷幸,此是存嚣之福。”秦一答道。
孟守文又道:“你与叶增伉俪情深,天下人所共知。此番他为我淳国帅军南伐,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我心亦有所不忍。”
秦一低首,“为国征战,效忠于王上,此正他分所应当之事。我身为武臣之妻,亦当体谅国事,绝不会心存怨恚。”
“好个效忠于王上。”孟守文微微一笑,笑中却饱含深意,“叶增军前屡筑大功,我愿赏他——特诏着你南赴军前,凡大军攻止之城镇,你皆可入居其中,随夫南征,不必还都。”
秦一骤然抬眼。
须臾,她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睫,一字一句道:“谢王上特诏赏赐。”说着,她松开了一直牵着孩子的手,稍稍退后半步,双袖合于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存嚣尚幼,教诲诸事,还须多劳王上费心。”
孟守文看着她这一副貌似平静的外表,笑意忽消,脸色亦凉,“拆散你母子二人、逼你离开毕止,此是为何,你不想问?”
秦一摇头,“王上的决议,自有王上的道理。叶增一心忠君为国,我亦当效他所行:不疑王上,不悖王意,诏之所下,我必从之。”
说罢,她又行一礼,然后便向后退去。
“娘!”
存嚣见她扔下自己要走,急得大叫,转身就去追她,自后拽住她的裙纱不叫她走。
秦一狠狠心,将衣裙自他手中用力抽出,抬脚前行。
“娘——!”
存嚣被她掀倒在地,不禁“哇”地大哭出来,小身板跪在地上,又是声嘶力竭地叫了她一声。
孩子的哭泣一声大过一声,似无消止之意,终于迫使她停住了脚步。
秦一回身,冲孟守文道:“请王上再准我与存嚣说几句话,说完我便离去。”
孟守文无声点头。
她便走回存嚣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净衣上沾染的尘迹,道:“娘有三句话要对你说,不管能不能听懂,你都须牢牢地记在心里。”
存嚣抽泣着,脸上眼中皆是惧意,不知她是否又将离去。
“其一:你的爹爹半生戎马,流血流汗不流泪,你是他的血脉,莫论什么时候,莫论有多难过,都不可掉一滴眼泪于人前。
“其二:你的爹爹身受王上重恩,你是叶家长子,须得懂得‘忠君’二字,将来莫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得悖逆王诏一分。”
存嚣紧紧咬着嘴唇,因她的话而强忍住了泪水,却仍是带着哭腔地叫她:“娘。”
秦一拾袖将他哭花了的脸庞擦干净,慢慢、慢慢地将他拥入怀中,最后道:“最后:莫论将来旁人对你说什么,你都须知道,娘今日所行,绝非弃你不顾,而是为了保全你爹爹的无奈之举。”
【二十七】
“王上。”
内侍轻低的声音自后传来,扰动了正在垂钓中的孟守文。
池畔边微风拂柳,青色玉阶上素袍平展,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闲逸悠然,眉角却轻轻皱起,似乎不怿水中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走。
前方手持鎏金钓竿的身形纹丝未动,内侍亦看不见他面上神色,便自顾伏下身行礼,继续以轻低的声音禀道:
“叶府的大公子今日仍不肯进食。
“服侍他的宫人怕无以向王上交差,便擅做主张用强,欲撬开他的嘴逼喂水食,岂料却反被他咬伤了手,指筋险些就断了。
“司膳局的人犯了事儿,掌事者不敢有所欺瞒,便遣人将此事通禀了王后。
“据传王后听说之后十分不悦,当即便起身出殿,前去探视叶府大公子。”
说到此处内侍停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谨慎小心,悄悄抬头打量了一下前方男子背影,见其依然不为所动,便垂首又道:
“方才掖庭门处宫吏来报,道王后抽调蛮族亲兵百人,携了贵重货物,似有遣其出宫之意。”
池波微动。
孟守文猛然起竿,一尾金鲤跃出水面,腾空甩打。
然后他终于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内侍,“该如何去做,应不须我再交待了罢。”
“是。”
内侍谨然答道,领命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