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未料到会遭到她如此强烈的反抗,而连一个女子都无法轻易收服的事实又登时激起了他一日以来积攒的所有怒意,体内的烈火越燃越汹,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痛,动作竟一时有所僵停。

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僵停,她便抓住了机会,几乎是不辨不择地从地上随手顺起一根镶满珠翠的细簪,飞快地扬臂刺向他的眼睛。

这一霎持簪引臂的姿势决绝却优美,他的眼角惊然掠过这一道明光,自幼习武的身体早已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反应,然而在侧首避开簪尖刺中右眼的同时,却不可避免地被狠狠划破了左脸。

珠簪落地,她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在轻颤不休。

缓缓地,有一滴血珠自他脸上滚落,砸在她微启犹抖的嘴唇上。

赤色惊目,而这一张被鲜血浸染的红唇在此刻看起来美得惊心动魄。

这一刺的明晰痛感竟令他从先前激怒的漩涡中猛地抽身而出。他虽被她如此进犯,却亦受震于她欲维护自己公主尊严骄傲的坚持,终是未再碰她分毫,许久后才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左脸,捻了捻指尖沾染的血迹。

淡淡的血腥味沿着她的唇际弥漫开来,她眼底的怒意亦因这血色而渐渐消弭,唯有盯着他的目光是始终如一的戒备。

二人之间的对峙沉静如冰,殿外雨落可闻。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终于直起身子,目光凝在她沾染了他鲜血的唇瓣上,“如此悍性,果不愧为哈日查盖的女儿。”

说话间,他已将脸色回复为初见时的冷淡,继而缓慢而不苟地整理身上衣冕,动作是东陆王族男子特有的高贵优雅,可英俊面庞上的那一道伤痕血迹却是格外刺眼。

最后他站起来,低头注视她许久,然后解下自己的外衣,屈腰覆在她此时已不着寸缕的身体上,眉眼之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然而终是未发一字,徐徐转身离开。

她拥着他的衣物伏在地上,浑身紧绷的神经于一刹那松懈,双肩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目光却忍不住追向他那即将出殿的背影。

男子怒气尽敛后的身影依旧如她初见时一般俊逸孤傲,而她闻到他衣襟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不由伸手触摸这衣上以层层锦线绣成的陌生图案。

·

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时,守在外面的宫人内侍们都不约而同抬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惊住。

孟守文从中大步而出,衣冕不见凌乱,然而脸侧却多了一道新伤,神色清冷如常,却又罕无怒意。

众人皆是久侍宫闱的,此时怎会不解他这伤口原由,由是个个皆不敢张口多问,只是纷纷躬身行礼。

路过自己的随身内侍身旁时,孟守文足下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口吩咐道:“将栖梧殿内外的宫人换了,往后皆从王后的陪嫁使女中选人祗应。”

内侍微疑,斟酌着开口:“北蛮女子粗俗、不知东陆王族礼仪,恐不能将王后服侍安妥……”

这话却被孟守文冷眼截断,内侍遂闭嘴,点了点头。

前行数步,孟守文又道:“叶增的妻子不是通晓蛮、羽二语?挑她有空的时候诏入宫来,陪王后说说话。”

内侍绝不敢再多言,当即垂首喏应下来。

待他抬脚离去,几个宫人才暗下松了一口气,慌忙奔入大殿。

就见一地狼藉之中,那个貌美惊人、不久前才受众臣叩拜、被风光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公主,此刻已是气力皆尽,而没被完全遮盖住的玉体上细痕粼粼,惊目程度毫不亚于孟守文脸上的那一道刺伤,皆是令人不忍细睹。

而覆于她柔软身体上的,竟是那件绣有山、雉、火、虎、蜼五种纹章、代表了东陆诸侯王高贵身份、本应无人敢如此僭着的衮衣。

【十一】

天册四年十一月,晋国奉天启密诏,西出海军伐淳,遣使奉战书以闻淳王孟守文。

十一月十六日,孟守文诏以鹰冲将军叶增为征北行营大都统,令持节北上、统淳国北疆四营东出御敌。

十一月十七日,叶增发毕止,观者壅塞南城半壁,大军过处水泄不通。

·

闻得叶增将于今日领军出城北上御敌的王诏后,毕止几乎多一半的百姓自清晨时分便守候在大军将出南城的必经要衢之上,皆欲一睹鹰冲将军叶增及其麾下五千亲兵于城南誓师出征之景。

然直到临近正午时分,远街方有一骑如电闪般驰过,持军牌叩报南城墙头守兵,令尽开城门以便大军出城。众人乃知叶增麾下将至,立时蜂拥而至城衢两边,满目期盼、翘首以待。

而自第一列鲜甲明胄的天翎军人马步入众人视线开始,人群中便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待到身披将甲、驭马缓行的叶增出现在通往毕止外城南门的大道上时,人群中的欢呼声终于达至鼎沸,一声声的“叶将军威武”如同翻滚而来的海浪一般淹没了欲行誓师之礼的天翎军兵马。

这景象,竟比元光六年叶增在河南一战扬名、首次因战功奉诏诣阙时在毕止城中引起的轰动还要大上数倍。

因百姓阻道,大军前行困难,前阵中的士兵们几番下马劝退人群都未果,最后仍是叶增排开麾下众人、亲身下马,走至道路最壅塞的一段,环顾四周百姓、对围者放声道:

“叶某今日领军北上,身无尺寸之功,不宜受此拥赞。若使北疆却敌在握,待我天翎军回都之日,叶某再领诸位错爱,不知可否?”

话毕,他对众人平和一笑,然后再度翻身上马。

重新起令麾下人马前行之时,围观的百姓们果然主动退自道路两边,不再接踵争睹,然而神色依旧热烈未变,更是纷纷向叶增投以尊敬感佩的目光。

·

南城边最高的风桦楼上虽不似下面那般人头攒动,然而亦有不少勋贵人家同样守在楼头南面目不转睛地打量此番叶增出征的盛况。

楼头雕栏内侧一面围有珠帘,自外隐约可见里面有一年轻女子怀抱婴孩端坐,身后立了两个婢女,替她遮蔽外人探视的目光。

这一角倒不如旁人那般好奇兴奋,自天翎军露面开始便无所动静,直到叶增下马、冲围观堵道的百姓们说那一席话时,年轻女子才轻轻伸手,将珠帘褰开一些,让怀中的孩子得以看见楼外的景象。

“啲……嘚……”孩子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两只小手乱挥,小脸憋得红扑扑的,努力半天才终于说对:“爹……爹!”

秦一微怔,随即欣然微笑,抱着他站起来,走至栏杆边上,轻轻颔首,“是爹爹。”

孩子睁着大眼睛看出去,城下乌泱泱的甲胄之间长枪利剑迎日生辉,他遂在她怀中兴奋地大力扭动起来,口中又发出咯咯的笑声。

秦一轻拍他的后背,将他激动的情绪安抚下来,继而笑了笑,对他道:“你可知,这些百姓们为何如此喜爱你爹爹?”

孩子自然无法作答,她遂又微微垂颈,敛去一点笑意,对孩子道:“因为他一心御敌,多年来戍边固疆、保家护国,令我淳国子民不致被人欺侮。百姓们看见他领军出征,便如同看见了我淳国四疆承平之景。”

孩子似懂非懂地含着手指,然而目光依旧为远处那些锋利的兵器所吸引,她便又道:“我知你与你爹爹一样,皆爱这些兵家利器。但我亦希望你将来能如你爹爹一样,明白这所有的兵器武事,当是为了安邦护国而存在。”

说着,她抬起眼睫,亦将目光放向那些已循序出城列阵的天翎军中。

不由自主地忆起,四年前的她亦是在这风桦楼上,抬眼遥望便见城墙之上旌旆齐展,而他一身黑甲、提枪跨马,跟在孟守文身后踱进毕止外城南门。彼时他在马上低头精心擦拭手中箭镞,全然不知远处的楼上有一个女子隔着重重人群,已将他在战马上的英姿印入心中。

如今他依旧是一身黑甲、提枪跨马,在战马上的英姿更甚当年,不过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心自顾擦拭箭镞的边军将领,而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皆为万人所瞩目的国之重将。

似乎对她的遥遥目光有所感知,他竟在城门前回头,昂首举目,望向风桦楼的雕栏处,身子在马上定立了许久,才回首转身,然后双脚猛地一磕马肚,头也不回地纵马直驰出城。

·

她抬手轻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又立了许久,直待那些兵马人影皆已远不可见了,这才抱着孩子回身欲坐。

可一转头,就见珠帘之外站着一位神明爽俊的年轻男子,已不知在此处等了她有多久。

秦一看清来人是齐凛,不由抿唇,将怀中的孩子交由婢女暂抱,亲手褰帘,请他入内,口中道:“不想竟如此之巧。”

齐凛恭容向她施礼:“叶夫人。”然后抬首看她,笑道:“适才在楼下看见叶府的人,询问之下得知是夫人在楼上,这才冒昧前来相见。”他转顾被婢女抱在怀中的孩子,笑意温润,“大公子生来已有九个月了,我却一直未得机会见他一面。”

“你如今在王上身前当差,”秦一淡淡地笑,话中却含深意:“自然不便常来叶府走动。”

齐凛伸手摸了摸孩子的细嫩的小指头,听见她的话,欲言却止,良久后又忍不住叹息:“我却时常怀念,从前随叶将军在军中的日子。那时候的日子甚为简单,军中的袍泽也甚好相与,像张茂、许闳、夏滨、石催……这些将军的心腹旧将们,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只是如今我人在都中,而他们则分散于南面各军之中,想要再像从前一般相聚共饮、同伐敌寇,只怕是再也不能。”

“却也不然。”秦一依旧是淡淡地笑,“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你未必不能再与他们聚首。”

齐凛眼底微微一亮,“既是夫人之言,那我又岂有不信之理。”

“你今日来此,亦是为了观将军领军出征誓师的么?”她未接他的话,转而问道。

齐凛摇头,“并非。”

她抬眼,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又打量了一下他足下的鞋履,似乎心中了然,便和缓一笑,没再细问。

然而齐凛却主动靠上前,朗然道:“不瞒夫人,我今日来此,亦是奉了王上的诏令出城。只不过,”他回顾身边婢女,便侧过身子,将声音放低:“我与将军所向相反,我是——往南。南过黯岚山脉,直入楚唐平原……”

然而他并未能说完,秦一就已泯去笑意,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倘若你奉的是王上的密诏,便别再多说一字。”她轻轻起身,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而我,亦不想再多听一字。”

话虽如此,但她又怎会不明白齐凛短短数言中透露出的意思?

孟守文虽已张告朝中他欲举兵南伐之意,但亦不会甘心将淳国举国兵力压在这一局胜负犹然不明的棋盘之上。他必然会趁叶增北上抗击晋军、众臣目光皆在北疆的这段日子中,派遣使者前去南面宛州,邀平、唐、楚这三个仍以贲臣自居的诸侯国共举义兵、同伐天启裴氏。哪怕宛州三国仅是出兵做做样子,也足以牵制住均廷置于阳关一带的大半兵力,从而减轻淳国在北面所将要面临过长战线的压力——须知除了南面均廷诸镇,淳国尚需防备和抵御那随时可以越过锁河山脉、出兵进击淳国东线的澜州三国。

而齐凛,正是尽知孟守文心意、出使宛州三国的最佳人选。

这边齐凛瞥见她的神色,不禁垂首:“夫人慎虑,是我多言了。”

“无碍。”秦一复又温和地笑笑,低头怡弄怀里的孩子,仿佛已然忘却他方才都与她说了什么。

齐凛不禁轻喟。

身前的这个女子,从他两年前初入叶府所见时起,在他心中便一直是这般庄静温和、聪睿有加、进退知度的模样。倘非他从前曾在许闳与张茂口中听过她与叶增的那一段相遇、相识、相知的故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曾经做过不顾家门荣宠、为了心仪的男子而上疏抗逆王诏这等事情。

但正因如此,才使得他长久以来都极为钦佩和敬服这个女子,亦认为只有似她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似叶增这般铁骨铮铮、战功赫赫的男子拼尽一心所愿去爱与守护。

看见她欲出帘下楼,齐凛亦跟了上去,“将军此番统兵北上,夫人会否担心将军安危?毕竟北疆海战,非将军一向所擅……”

秦一闻言顿足,再度回首看了一眼早已了无兵马身影的毕止南城,终是轻浅一笑,摇首道:“北疆战事无甚悬念,然而在这王城之中——”她倏然抬眼,“恐怕待大军北出之后,难见太平。”

【十二】

“我想,王后应当信任我。”

·

女子清和的声音在殿中轻扬,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石镯落案的脆音。

窄长的白玉案几光可鉴人,莹润的光影朦胧罩在那一只镂有奇特云纹的古朴石镯上。

那短短的一句话由她这般轻悠悠道来,竟透着不容人抗拒的沉蕴力量,同这一枚被她轻巧搁置在玉案上的石镯一起,令端坐一侧、从她入殿始便冷颜相对的华服蛮族少女幡然变了脸色。

宝音凝眉紧紧盯住石镯,胸脯轻微起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须臾,她垂眼,脸色回复清冷,俨然已抑住了心中方才骤起的潮涌。然后她又缓缓抬眼,带着犹疑并戒备的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因通蛮、羽二语而被孟守文诏请入宫、特来陪她说话的华族女子。

女子的容色算不得极美,衣饰亦非华丽张扬,可她眉目宁和、举止庄婉,便仅仅是一动不动地沿榻轻坐,身上也散发着一股独属于东陆名门世家的清隽秀雅之风。

“我的夫君姓叶,是统御淳国京畿兵防、权领淳国南面五大边营的鹰冲将军,故而王后听见这内外的宫人都称呼我为叶夫人。”女子吐字清晰而缓慢,以蛮语译就的词句显然是几经斟酌过的,“我姓秦名一,因自幼父母双亡,所以出阁前一直与祖父相依。秦家世代出仕淳国,我的祖父乃淳国太傅,曾历仕于文王、惠王,因年迈过高,便于王上即位后主动告老归府、不再问政。王上体恤先王辅臣,仍以太傅荣禄授之,祖父几番请辞未果,至今仍居淳国太傅之虚位。”

起先宝音神色无变地坐着,像是在无声地表示她对秦一眼下之言并不感兴趣,可她微垂的目光却随着秦一的话语而微微闪烁,显然并未完好地隐藏起自己心中实欲对秦一身份一探究竟的急切。

待到秦一稍稍停顿,她便悄然抬起目光。

似乎是略略有感于面前华族女子话语中流露出的真诚与推心之意,她一直微露于面上的戒备之色一时间亦有所消减。

秦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抿起一个浅显的弧度,“在我十一岁那年,祖父为我延请了我此生第一位、亦是唯一的一位老师。她出身于澜州云氏羽族,曾效力于羽皇的鹤雪团,在当年宁州的蛮羽战场上屡立奇功,却在被派去刺杀蛮族首领的途中因一时疏忽而失手被俘,随即被人带往瀚州,在受禁整整十年之后才得以离开北陆。”

闻言,宝音的脸色霎然变得僵白。

她顾不得再掩藏心绪,竟直通通地抬起头来盯牢秦一,美丽的双眼中仿佛有小簇火苗在跳跃。

秦一却视若无睹她此刻的失态,只是继续道:“她高贵而美丽,心性刚硬而为人正直,待我如同一己所出,不仅教我习得蛮、羽二语,更是将她所负之绝世之术悉心传授于我。多年来她与我虽是师徒相称,但我却在心中一直将她当作母亲一般相待——我自幼失母,倘非有她多年间对我无微照拂,只怕我亦非如今这模样。”

“论年纪,王后应是小我两岁。”她停顿少许,又温和地微笑,“倘是王后不介意,可与我以姐妹相称。”

光线自朱门隙缝中投射入内,白玉案几上的石镯被镀上了一层流金光辉,其上的云纹似会涌动,光华流转间迷惑人眼。

“这枚石镯是我受老师所馈,”秦一揽袖伸手,将它向宝音轻推过去,“但我却想,此物由王后收着会更为安妥。”

宝音复又将目光挪至石镯上,眼中瞬间水雾氤氲。

仿若是不愿让人瞧见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她毫不顾痛地将自己的嘴唇紧咬至渗血,亦要倔强着忍住泪水。

少顷,她的情绪渐转平静,然而神色却显得愈发倔强,又似是赌气一般撇开目光,不再看那石镯一眼。

“王后此番远嫁至我淳国,想必不仅仅是为了遵从父命、作为两国缔盟、互为姻亲的筹码而已。王后甘愿离开自幼生长的北陆,而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不知其性情所好的华族男子,心中必有不为常人所知的希求——”

殿中极为安静,秦一从容起身,漫步向前,抬手推开暖殿窗棂。

天空中正在飘雪,王城之中一片银装素裹。轻而薄细的雪花无声地滑入殿中,她拢袖一捧,回首转顾宝音,和颜问道:“想来北陆亦是飘雪时节。却不知那里的雪,可与此处的有何不同?”

冷风侵体,宝音的肩头轻微一震,久忍的泪水溢淌而出。

片刻后,她瑟缩起身体,双手掩面,一时间哭得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为父母所知解的孩童一般。

秦一静默地立在窗前,任她伤心难抑地抽泣不止,却未道一句劝慰之言。

半晌后,她将朱窗掩合,将冷风寒雪重新敝于殿外。

再转身时,就见宝音已渐渐止住哭泣,缓慢地抬起头来。

目光飘忽地逡巡于石镯与秦一之间,她因久泣而红肿不堪的双眼中透出一丝企盼之色,竟出人意料地轻启唇瓣、用发音略为生涩的东陆话问道:

“我的母亲,她在哪里?”

秦一脸色平静如常,仿佛如意料中一般,并未以她竟能开口说话为奇,然而却未答她的疑问,只是径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