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点了点头,将舆图收卷起来,然后轻按他的肩侧,迫使他躺平休息。
仿佛肩上使命已了,许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复合上眼,昏睡过去。
离开前,叶增叮嘱军医道:“待许将军此番高热退去,便遣人将他送去临封,在粮草司中静养。”
军医喏应,目送他出帐。
……
方一出帐,叶增的脸色便镀上了一层乌青色。
他将亲兵叫来,吩咐道:“传令:伤病之卒共辎重、军医留于此地;其余人马轻装,三刻后鸣角拔营。”
亲兵领命,再问道:“前锋何所向?”
叶增答:“东南。”
【四十】
许闳浴血携报而还,只为同袍能够避绕东南之四万敌军。
可重伤卧榻的许闳绝不会料到,在他高热昏迷的半日内,叶增已率麾下离营东出,疾骤骎骎,奔袭向南。
面对传言中将近二十倍于己的敌军兵力,这支淳军精锐并无一丝一毫的怯战之意。
此战于他们而言——
是牵敌之战,亦是雪耻之战。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两万三千余同袍正在石、夏、刘、钟四将的分领下急趋天启近北的信安、平舒二镇,将按叶增所计在兵招二镇后耀兵天启城外,趁均廷内虚时伺机一举克复帝都。
而他们所将要做的,便是尽所能地牵阻敌军援兵、使其无法截断淳军的南进之路,以为这两万三千余同袍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且淳军自曲靖一役始,面对瞿广统领的均军作战从未占过上风,而一年内主帅大将伤亡多达三人,对这支八年来战傲东陆的将卒们而言不啻于奇耻。淳军上下皆怀雪耻之心,今闻瞿广现身,皆冀如当初叶增所言——倘有再逢之日,必将一战到底。以此彻洗前耻,为报同袍伤殁之仇。
因而纵是叶增欲率众以身喂敌、亲作诱饵,亦无人惧!
·
为求全速,叶增抛下了大量的辎重兵械及常装人马护具,留下五百余人守辎重、护伤兵,自领战兵二千四百人,编五十人马为一队,共计四十八队,仅令每骑轻装胸甲、马刀、软弓,而携数量三倍于常的箭矢,即以凌云之势风驰南进。
当天近夜时,打先锋的四队淳骑便已踏入许闳于舆图上所划之东南均军驻营一带。
均军向北所放之外探游骑于离营十里处被杀了个毫无防备,而淳军先锋在毁灭尸迹后并未歇止半刻,立即分遣三队继续向西、南、东三个方向搜踏,以掩杀所有在野的均军探骑;同时另遣一队径向东南方潜绕敌营,以探均军兵力虚实。
此地三面平阔,一面临山。山头西向,峰势虽平矮,然山体北延数里不止,堪为一道天然屏障,可在很大程度上阻隔远敌来探。
均军大营则面南背北,如月初生,两翅向山。
山体东西朝向有孔道三,每道宽二十余步,可容六骑并辔通行。
近营西侧有一小丘,其上架有简易望楼,以观四野。楼内有卒八人,专于夜里轮番守望;此时六人卧歇,一人面西、一人面南,对在黑夜中自丘东攀崖而上的五十名淳军尖兵毫无所知。
而淳军在利落地解决了望楼内的均卒后,留下二十人固守战果,十人北返接引后军主力,余二十人则穿过山下孔道侵近均营,于夜色掩映下分头探营。
全程无声。
渺渺夜空之下,整座均军大营犹如睡兽一头,丝毫不察这已近在咫尺的危险风息。
·
待淳军主力被一路引至均军营背、于山丘下悉数集结完毕时,已是半夜时分。
夜色下,丘崖上,回返的淳军先锋将探得的情况向叶增一一汇禀:
“均贼大营长围计一千二百步、短围计六百六十步,估算其所驻兵马约为两万左右。若除去守辎重兵、伙兵、随军丁夫,此营可作战之兵力不会多过一万四千人马。均贼对外所称北出阳关之四万大军,按此看来若非虚张声势,便是另有它营,而我军尚未探得,亦未可知。”
叶增微一皱眉,远瞰少顷,开口道:“既如此——试了便知。”随即转身,吩咐左右按计行事。
亲兵领命,四去传令。
·
二刻后,山丘以东三百步处,猝然响起高亢凌厉的号角声,直上夜霄,撕裂苍穹。
宁静被打破。
均营之中顿生骚乱,兵戟之声匆然四起。营西望哨一侧霎现火把长龙,烟光腾腾,照亮迎风高展的数十面瞿字帅旗。其后百步处,一杆赤色羽纛旄旌飘飘,引众瞻视。
头顶皎洁月轮,赤绝踏蹄上前,止于丘崖。
叶增昂首,上弦搭箭,引臂开弓,望天长射。
锐啸刺耳,白羽如银线跃空,以狰狞之姿挟风直入敌营,于熠熠火光之中削断木杆系绳。
赤色羽纛应声而落。
犹如无言之令,崖下淳军放箭如雨,肆泄入敌。
·
火色夜空剧烈地颤动着。
这些由泉明齐家业下军器监所锻造的淳矢,长二十一寸,四翼四棱,三刃铁镝,锥杆细翎,于淳军南伐的战场上曾杀伤无数。
而今夜发射入营的每一枚淳矢的尾部更是刻有小小的一个“天”字,以示此为淳都天翎军所专制的箭矢,令拾者轻易可辨是何人来犯。
未几,均营中果不出所料地爆发出了阵阵惊喝声。
淳军夜袭固是突然,但来犯淳军竟为随叶增自毕止一路南征的天翎军,这又格外激起了此地均军在被动迎敌之外的斗志。
这些经年固守于阳关的均军士兵,此番趁宛州三国合军内讧而弃关北出的目的只有一个:截断淳军南下天启之路,剿灭叶增所部淳军主力。
因而在面对淳军这般嚣然的进犯时,纵然不知淳军人马多寡、不知营外是否有伏,纵然深知夜里临袭之上策乃是拒战防备、不得辄动,这众均军仍然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展现出了主动应敌作战之姿——如今叶增率部亲临,已为他们免去远循其迹之烦扰,如若守而不动,岂非放失此一战机?纵使淳军此行果为诱敌之计,也当咬牙迎战而上。
均军战鼓之声自西起。
轰轰荡荡,一路向东,四方相应,传警彻营。
一千二百步之间,火把一束接一束地亮起,燎擦天际。
中军立起五方旗,白杆西挥,为四军指明来犯敌军之处。
各军踏鼓眄旗,装束兵马,于营前后出队布阵,持伏听令。
·
勒马临崖,叶增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盯望着远处均营,身后立着护卫他出入战场的五十名亲兵。
冒着汹汹来犯箭雨,均军出战的阵列仍然相当规整有序:先自右军引出,再即前军,即中军,即后军,即左军。八十队马军、二百队步军分自月营两翅向西面汇合,随中军旗鼓号令稳步前进。
“接敌不乱,出战有序——”叶增回首顾亲兵,“似这般规整的均军战阵,自入帝都盆地至今还是首次目睹。此刻眼见方信,此番均军领兵应是瞿广之辈无疑。”
亲兵遥点均军出战之人马队列,应道:“敌数约莫一万余,然我军于敌营外仅有四十七队轻骑,若真冲突敌阵,恐难久支。”
叶增远视之目光甚为锐利,点头道:“寻其主帅。”
话毕,他抬手自背后箭箙中抽出三支平镞响箭,再度仰身开弓,向丘下连射三箭。
清亮的哨音穿透崖下鼓角战声,三枚鸣镝接连坠入淳军骑阵前十步的沙土之中,精准非常。
第一鸣,淳骑收止羽箭攻势。
第二鸣,淳军整阵后缩,人马飞快而有序地裂分为三股长阵。
第三鸣,淳军擎旗西撤,自营背山下的三个孔道中依次纵马横穿而过。
这一众淳军,来战如雷,去阵如风,夜影剽悍,衔令如金。
正稳步集结出营的均军睹此,中军行令之旗微滞,随即蓦地击扬向西——
八十队马军被急促地催动,在四名均将的带领下踏驰西来,沿淳军遁迹一样穿山而出,纵鞭追袭。余二百队步军则暂原地待命,阵形略横扩展,成守势以防淳军引出之后再度绕背袭营。
“毫不糊涂。”叶增的评价中隐约带了一丝罕见赞意。
亲兵则请命道:“均贼进止之令皆自中军出,料其主帅定在中军——属下请分兵袭之。”
叶增却摇头:“未必如此简单,”他凝目遥望,“再等片刻。”
他的目光朝向则在东北一角。那里自淳军放箭袭营至今无甚声息,仿若空帐一片。
而就当沸沸战声涌滚向西时,东北一角终起动静。
一簇人马暗影在夜空下腾然跃冲出营,影影绰绰地向北驰去。
叶增看清,抬臂挥指,出令道:“去追——探清其向何处送报。此地果非均军全部兵力,我料中军统夺之人亦非瞿广本人。”
亲兵遵令,果断转身纠集人马,下山北逐离营之均卒。
·
引敌西出的淳军轻骑在纵驰二十里后停下了步伐。
这支淳军轻装在身、良骏为骑,在无所遮蔽的沃野上驰速无匹,一路远奔已是将敌军甩开了不短的距离。
此时天野云层醲密,已无一丝月光。
身后二十里外均营的亮光与战声皆已被这不短的距离与夜色尽数吞没,茫茫广原上,唯有数里外均军追袭的蹄声隐约可闻。
淳军停下后重新整肃了一番因疾驰而略显凌乱的阵型,将马阵勒拢得首尾相交、紧密挨连,然后全员于坐骑上聊做休整,以逸待敌。
领兵裨将跃下马来,亲自伏身贴耳于地。
半刻后,他起身上马,面色沉稳地发声施令:
“备——”
淳骑引弓的动作整齐如一,夜色中难辨弓甲,唯二千余箭尾素羽如碎霜铺天。
敌迹蹄声清晰入耳,百步之距,四千军马踏地轰然。
“放!”
羽箭横出,破天啸行。
高密度的箭阵结如暗墙一堵,硬生生地撞翻了远追而来的均军前锋。
夜野之上,均骑阵形一时大乱,人仰马翻之音不绝于耳。
淳军拈箭再射的速度堪称惊人。他们未给均军任何躲避转向的机会,不过几瞬之间,淳箭已是四出四落,九千余锋利矢镞,如同带刺罘罳一般漫天而下,罩落于敌军头顶。
血腥味四起,哀嚎声遍野。
夜色昏朦,极目所视亦不过二三丈耳。
而淳军却利落地收弓抽刀,极富默契地裂阵为二,策马前冲,循声击敌。
左右分行的淳军马阵宛如细长暗蛇一般,紧紧贴着均军阵沿打斜擦过,驰迹诡绝。
在接敌的一刻,淳骑个个单足脱镫,翻身至马阵内侧,仅靠单臂及腰腹的力量将整个身体挂在战马鞍鞯上,然后倾身而下,扬刀挥斩!
均军战马腿骨断裂的声音响作片片,令闻者悚然。
骏马嘶鸣声亦哀亦恸,屈倒在地时将背上的骑手也一同掀翻;近千名被砍断了坐骑腿骨的均卒则活生生地被自己的战马冲震而死,躯骨崩裂,惨然异常。
——“蛇噬”。
这个叶增专为淳骑轻装马军所创之杀阵,于今夜被麾下成功地用以速破敌袭。
面对这一阵被催撕得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有力还击的敌方,淳军竟无趁势与之再战、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意图,而是毫不恋战地弃敌而走。
夜影下,一彪彪的淳骑回驰向东,急速奔往仍有二百队步军留守的均军大营。
·
西出追袭之马军久无声息传回,均军大营中的二百队步军在长守无果之下,已无法再如此前一般沉着冷静。
火光肆耀,中军本已静滞许久的令旗被再度挥动起来,左、右二军受令,开始缓慢地继续前进。
一山之隔,二千余淳军轻骑身裹血风,转战而回。
叶增立马陡崖之边,背影一如剑锋。
他回首,望了一眼均军已不再稳固无隙的步军集阵,然后毫不迟疑地凌空猝震一鞭。
夜空青茫,赤绝于一刹间蓄势而起,腾蹄长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