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西北一隅,内侍于行进途中不巧撞见带了四五个扈从、才从马场归来的宝音,当下便被她拦在道中,不得再进半步。
“王后。”
内侍心内虽略微焦急,却仍恪礼,垂首低眉向她问安。
“你手里拿的,是写给我父亲的国书?”宝音在马上探下身,神色认真地询问他。
内侍不得不如实地点头,“回王后的话,正是。”
“拿来给我。”宝音又开口,语气好像这要求是多么天经地义一般。
内侍颇感为难,“这……”
三个月前王上与王后当众冲突一事王城内人尽皆知,二人之间的关系一时跌至谷底,比起大婚之初更不如。在今日之前,王上已足有三个月不曾去探望过王后一次,亦未再如从前一般费心关照栖梧殿上下。几乎所有在王城中当差的内侍、宫婢及侍卫军们都看得出王上已然丧失了对这个美丽的异族王后的浓烈兴趣,亦不再怀有任何讨她欢心的意图。
所以面对由一个已然失宠、不知何时将被废立、在东陆毫无势力根基的王后所提出的如此不合理的要求,内侍本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绝,继续去完成他应办的差事才对——
如果不是因为偶有几个深夜,他曾亲眼看见王上在处理完如山政务后神思俱疲地迈出政殿,却停于高峻的阶石上,举目遥望向位于王城东北处的栖梧殿,驻足沉默良久才离去——的话。
“拿来。”宝音再次重复道,表情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内侍仍然犹豫不决,一时只觉进退维谷。王命固不可违,但面前这个目无东陆王族礼制的异族女子难道就真的已经失宠,是他目下可以得罪得起的么?
然而宝音却没有继续留给他可以自行决定的机会。
她果断转首回顾身后,用蛮语吩咐了几句,随侍扈从中立刻出前一人,一言不发地便动手将内侍手中装盛有国书的玉匣抢夺了过去。
“啊……”内侍惊呼,礼数亦被尽数丢至脑后,他急切数步上前,仰首乞道:“还望王后莫要为难小臣,此乃落封有王印的淳国国书,非得王上之令,无人可得僭启……”
“咔嗒”一声,这个被内侍称为无人可得僭启的玉匣已被宝音用力掰开,亦毫不留情地卡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
内侍瞧见那已遭破坏的精贵玉匣,只觉额角钝痛,只得闭嘴垂首,心下为不知将获何等责罚的自己而默默叹息。
宝音却不理会那许多,径自将着墨于青白丝绢上的这一封国书自内取出,然后将玉匣丢给扈从,自己捧着丝绢神思不苟地研究起来。
内侍偷偷抬眼瞅她一眼,心中又不禁怀疑这位方学华族书画没有多久的异族王后究竟能识得其上几字,又究竟能看懂几分?毕竟东陆华族词仪繁复,这代表着一国诸侯王对外族通往的国书,当是更加文辞刻究、言词赘深。
果然,宝音注目研究了许久,眉头一直轻蹙未展,迎着头顶阳光,用手指将丝绢上的墨迹一个个字点按过去,遇着她完全认得的便出声念出来——纵然如此,她看了半天也只念出了少少几个字——
“尊……初奉……然……以至怙逆……不尊……废……返……”
然后她停顿片刻,又慢慢地将这些她认得的字再次念了一遍。
再抬首时,宝音的眼中已盈有怒意,她一手将这封国书紧攥成团握于掌中,另一只手猛地扯转马缰,全然不顾身侧仍未反应过来的内侍与扈从,兀自催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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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殿之外响起宮侍慌乱的阻谏声,惊扰了正在殿内阖目养神的孟守文。
他睁眼,皱眉,神色不怿。
然还未等他叫人来问清楚发生了何事,来者已自外破开宮侍们的拦阻,蛮横地踏闯入殿。
孟守文拊掌坐正,微微眯起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无法无天地直冲至他王座之下、怒气冲冲的女人。
“你——”
率先开口的人是宝音,她满面愤然地将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国书一把扔到孟守文眼皮子底下,昂首问他道:“真的决定要将我送回北陆?!”
不待他做切实回应,宝音又上前一步,眼中水光闪动,怒而言道:“就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你就如此心狠?难道你就没有做错过事情?”
最后她将一只玉匣重重搁在他身前的王案上,抬手指道:“那么这个呢?如今你已有了我父亲给你的四万匹战马,便出尔反尔,连这个也不算话了吗?”
这只玉匣的匣盖中间有一条极明显的裂痕,显然是曾经断过又重新被巧匠粘合起来的。
孟守文微怔。
他看清这一匣在他二人大婚之夜曾被宝音用作抵抗他侵犯、被毫不留情地摔碎在地、却不知何时被她悉心修复成如今这模样的淳国王后册宝,心头忽然滚过一抹难言滋味。
迎着她如此莫名其妙的上殿责问,孟守文缓缓站起身,走下王座,一步步地踱至她的身旁。
他并未急着开口解释什么,只是低头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宝音负气扭过头不看他,侧首纤美的弧线透出无需言喻的骄傲,然而她的双肩却似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而孟守文即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她于这盛怒之下欲达的心意。
下一刻,他未经思考便伸出手,果断揽住她的腰,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紧紧圈入自己怀中,终于对她所有的怒意指控做出了回应:“你——并不愿意离开我。”
这略微低沉的声音透着被难以刻意压抑的欣喜之意,令宝音本在挣扎的动作一时有所停顿。
僵硬了片刻后,独属于他身上却又久违了的衣香没入她鼻间,而她忍不住轻嗅。脑中如烟如雾般腾起从前二人相处之间的琐碎而温润的记忆片段,使她逐渐放弃了反抗。
继而她感受到他渐起渐快的心跳,连带自己心头残存的怒意竟也被这一下接一下有力又火热的心跳氲蒸而散,慢慢殆尽。
少顷,回复平静后的宝音脸庞轻浅泛红,只觉一股陌生的情绪霍然冲破她的心间,使她顿时紧张起来。然而她仅仅犹豫了一瞬刹,便想也不想地抬起双臂,将孟守文同样紧紧回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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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在气喘吁吁地赶回政殿的路上便已自知今日酿了大错,待到了殿外,正待蹑足入内请罪时,却见守在殿外的数名宮侍们纷纷冲他使眼色与摆手,叫他别在此刻去叩殿。
于是内侍微微惊讶,随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默声上前,与众人一道透过未曾被尽数闭阖的殿门缝隙中眯眼看进去——
殿中宽适的矮榻上,宝音正坐在孟守文腿上,微蜷的身子被他拥在怀里,微散的发髻抵着他左侧肩膀,而她的目光探向他持于右手中的那绢国书,脸色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很认真地在听他口中解释的话:
“这一封写给你父亲的国书,乃是为了告知他澜州的晋国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私立盟约之事,之前云氏能够跨海远袭鄂伦部瀚东四港一事,晋国亦有不小的’功劳’。目下晋、休、彭三国集兵锁河山内,坐望中州战势,虽暂时被叶增以唐进思二万兵马阻挡于山关之内,却亦拖滞了这些本该南下汇往叶增麾下的军马粮秣,此终不当为长久之计。
“似晋王这等狐鼠之辈、朝夕反复之小人,倘将面临自家国门被蛮族铁蹄踏穿的风险,必将质疑继续将精兵留于锁河山前的必要性,而一旦晋军有所动摇,以天启裴沂之多疑残刻,澜州晋国这块封地怕是要令择’明主’了。休王黄华正是裴祯的妻弟,在裴祯当年废宣帝自立后便被裴氏作为一颗钉子安插于澜州,裴沂倘若要动晋王,休国必当是替其伐罪之首选。可晋王王绍威又岂能容忍自己多年之经营一朝尽毁,必将拼力破局。
“总而言之,我望借鄂伦部之军力,令晋王被天启均廷废号驱返,而澜州得以因此大乱,自相内斗而无力东出锁河山,由此可解我淳军东线之压力。”
孟守文一直说到此处方停了一下,垂首顾她,忍不住微笑:“而你却以为这是我要废了你的淳后之位,再将你送回北陆的国书——实在是大可不必。”
宝音更加赧然,然而想了想,又忍不住为自己今日上殿问责的举动辩解道:“当日你曾说,要给我的父亲写信,然后让我回北陆……况且,我又不认得那么多你们的字。”
“当日为你的行径所气,兼又以为你对我的心意毫不顾忌地凌踏,是我一时口不择言了。”
孟守文回应道,意态诚恳,以示歉意。
然而他未说出口的真相则是:那一日对她真切动怒过后,他确实有命人出制她的废后诏令,亦写就了一封欲将她送归鄂伦部的国书,可是不过半日,他便想到正在南面戮力奋战的数万大军、想到叶增临行前曾切切叮嘱他的后续北陆军马援送事宜——于是他便立刻冷静了下来,亲自烧毁了那已经制成的诏令与国书。而也正是当他那般冷静下来过后,才又真切地感受到,倘是在之前的盛怒之下将她废立、送走,他竟不能确言将来他定不会后悔,而待彼时再悔,这一切又将是全然无法挽回了。
此时,不知这些事后曲折的宝音闻他此言,亦敞开心扉,轻声道:“那一日,我背着你不与你商量便想要将叶家长子送出王城,这的确是我的错。但是你对我的那些指责,也会令我十分委屈和生气。”
“哦?”
“你说,我对你的种种戒备、隐瞒、不忠、不敬,皆是因我心中从未将自己当做——你的女人。”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她,静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宝音于是低垂眼帘,鼓了鼓勇气,继续道:“当初,你虽是为了十万战马而将我娶至淳国、册封我做了你的王后,但在那之后你对我难道不是毫不掺假的一片真心吗?而我当初,虽是为了能够再次见到母亲而尝试着与你多加相处,可我又不是草木之人,难道我对你就不会有任何真心吗?”
孟守文闻此,竟愣了楞。
怀中的蛮族女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直率认真,说出的每一个字更是从未有过的咬字清晰,令他无法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
少顷,他缓缓地笑了。
然后他抬手拨开她颊侧的碎发,侧首轻轻地亲吻了她的嘴唇。
而她仅仅是颤抖了一下,便阖上双眼,不曾反抗不曾挣扎,静静地感受如潮水般向她冲盖下来的他的气息,任霞色飞满双颊却不自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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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王城外一骑飞驰而至,骑手滚鞍落马,急促地向王城守卫奉上一封粘有六根赤羽的军报。
而这一封军报被人急速送至政殿门外时,却遭到了内侍的谆谆阻拦:
“王上此时正忙,有事晚些再报罢。”
守卫仓皇摇头,举高这一封军报,让内侍得以看清上面粘的六根赤色羽毛——
内侍骤然大惊,再顾不得眼下之于孟守文与宝音是多么难得的一刻,当下上前重重叩殿,高声向内禀道:
“王上,军前六羽赤报!”
·
政殿中,孟守文脸色青黑,身边跪坐着一脸担心忧虑的宝音。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封被置于王案上的军报,深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随即闭上了双眼。
……
九月六日,叶增北上出湘陵,发夏滨分兵攻永绥,自将五千骑驰援曲靖,会均军毒断水源,乃转道攻庆远,未至,城已为均军所焚弃,遂悉兵西进,夜发钟彦纵精骑二千奔援曲靖。
十八日,均军攻曲靖势急,发百姓老弱羸脊者为肉盾,张茂守城不忍见,遂集非伤死之士束甲出城,列阵迎战之。时淳军士未集气,数击皆未得利,张茂负伤出战,力不能支,身中数箭,战死阵前。淳军由是大溃,欲乡北亡走昌黎,均军乘势北逐之。
钟彦率部一夜奔袭二百余里,至曲靖城外,会淳军兵败北走,闻张茂既死,乃收淳军溃散兵马于麾下,重振军纲,号曰可死战者阵前得封,乃挥师南乡迎敌,大破之,遂分兵守曲靖,自率余众逐击均军溃部。
叶增未至曲靖,会均军来犯,战均将瞿广于二军阵前。瞿广身披数刃,罢兵而走,叶增亦为其所重伤,麾下皆惊,不敢北进,遂收兵复屯庆远。
……
虽知战无常胜之道,且此番淳军并未真正吃败,但这一仗淳军虽是胜了,却可谓是胜得前所未有之惨烈。
叶增重伤,张茂战死——
孟守文一时竟无法想象,淳军南面军前眼下的士气当低落到了何等地步。
而他身在淳王之位,此时此刻面对南面战况,除了相信叶增、等待更进一步的战报之外,竟亦全无它法。
【三十三】
叶增身负重伤、整军复屯庆远的消息,钟彦是在率部南下与历经三天两夜之鏖战方攻下永绥的夏滨所部合军之后才得知的。
先是,钟彦奉令夜驰奔援张茂所部,既败均军,遂分兵留戍曲靖,自欲将余众逐击均军此役溃兵。因兵贵神速,他恐耽搁之下均军溃兵必将远遁难寻,又因料度叶增所部不出意外一日内必至曲靖城下,乃嘱咐留守校卒待迎见叶增后向其报禀己部去向,自己便半刻不停地集整麾下兵马向东南方向进发,沿途分兵纵击此役均军溃部,将其余力一路逼至离永绥不到五十里的地界;适闻夏滨已下永绥城,钟彦遂与其二部合军,于永绥境内围而尽剿均军残部,斩首四千级。
留守于曲靖的淳军并未能如钟彦计料中的那般迎来叶增亲率之兵马,反而等到的是奉令前来探查钟彦所部是否及时奔援张茂、救解曲靖之围,兼又携有叶增途中为瞿广突袭、身中淬毒枪伤这一消息的叶增亲兵。
既闻钟彦已率部南击,奉了帅令的叶增亲兵即刻转道,溯迹而行,一路追至永绥城下,才将叶增手令递至钟彦军前。
与钟彦合军之时得闻张茂曲靖城下战死,与其同袍十三年的夏滨已是恸怒交加,恨不能将已斩亡的均兵个个挫骨扬灰;待到一日后见到叶增亲兵,再闻叶增为均将所重创时,夏滨更是当场暴起,几欲提兵西进,索瞿广残部而报主帅被伤之仇辱。
倘非有叶增手令在前压挡着,怕是无人能够阻止夏滨与钟彦二部上将下兵在这一刻的仇怒之火。
这一封被亲兵几经波折递至军前的帅令,本是因叶增负伤、无法按约兵赴曲靖后所出,意令钟彦在速解曲靖之急后立即拔军南下,按早先所定之计划,待夏滨下永绥后便与之合军席卷而南,荡平普顺、岚平二镇,以此打通自苏常至临封的粮道。
将之所麾,莫不从移——
这是被淳国追随叶增转战多年的每一位将领刻入骨血、恪守奉行的军中铁律纲纪。莫论何部、莫论何事、莫论何时、莫论何地,绝无抗令不从的可能。
顶着叶增的这一封手令,夏滨钟彦二部硬生生地压下了欲西进复仇的欲念,当即整军移麾南进,将这满腔怒火与杀念尽数泄洒入强攻普顺、岚平二镇的战场之中。
二十二日。
自二人于永绥军前奉令,至全面攻克为均军驻守的普顺、岚平二镇,传报庆远以闻叶增,仅用了二十二日。
至是,淳军西军主力屯滞于临封城内已足七个月,而这一条由苏常至临封、浸染着淳军将血的粮道终被打通。此间淳军虽是付出了事先未曾预料到的巨大代价与牺牲,却仍是半寸未让地完成了叶增自一开始便拟定的战备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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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册六年十月二十三日,叶增军次临封。传令淳军南伐之东、西、前锋各部,命集精锐赴临封,计俟诸将至,即挥师南出当阳谷,兵薄帝都盆地,进逼天启。
时叶增负伤未愈,麾下或有进劝勒兵少候、待疾痊愈者,皆按军法杖责。
又告诸将曰:“我起自行伍,十四载身被百创、未却一战,今之创又何异哉!且我奉王命帅师南伐,数万兵马,千里转战,粮秣筹运又何易耶?一日所耗,计需十倍之民力血汗,为将者又何忍乎!毋复言。”
诸将遂不敢复劝。
唯许闳患叶增伤久未愈、恐有大碍,乃阴授书于义安齐凛处,问计于焉,由是义安始知叶增伤事。齐凛闻之震恐,欲亲行往,然粮草司不可一日无主,竟不得行,遂遣医女霍氏速趋临封,视伤于军前。
霍氏者,名塘,宛州唐国女也。初落难,会齐凛使宛州,为之所救,并返淳国,寄居叶府。霍氏以医术见长,常有惊人之言举,卒证之,皆然。齐凛奇之,虽意其来历不正,终以叶增伤事付之,足见其能。
初,叶增长子存嚣入宫伴读,夫人秦氏奉王诏出毕止,南下军前;途留义安数月不行,人皆以其与叶增有隙。
至叶增伤事遍闻义安,秦氏遽起出阁,素衣低髻,策马赴临封,立次帐于中军旁,旦暮侍疾于左右。众人睹之,方知叶秦之伉俪情深,实无罅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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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抵达临封的那一日,天色阴霾,冷雾蔽目。
淳军大营壁垒坚明,军门都尉阖门不让,直待钟彦闻报后冒雾亲迎,壁门始开,秦一一行方得入内。
阴冷湿雾中,人马身形都似拢了层霜,难辨真颜,钟彦不由得将秦一多看了两眼。
这个与传闻中一样貌不惊艳、却容质清和的女人似乎有所察觉,转首顾他,恰对上他堪算放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