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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天册六年四月十六日,淳军已在此围城整三月。

被围整整三个月,临封城内的均军宁可冒着水食皆尽的风险,也未曾主动向外冲突过一次。

淳军于城外驻围整三月却未有所举,军心难免躁动,直到今日清晨,叶增才令麾下士卒射箭入城头,下达了正式攻夺临封城的军令。

而在整整三个月后的此时,均廷发往临封的援军终于姗姗而至。

临封城内的王钦所部之所以能够如此坚定地婴城自守,并非恃城坚固,而是倚仗援军必至。

淳军之所以拖到今日才发起攻城之势,是因叶增一直在等待均军援兵的到来。

而均廷纵是在北面战场多有失利,也依然咬牙自南面诸镇调集了数万兵马驰援临封,无外乎是因为——

此城必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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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的帝都盆地为黯岚、锁河、雷眼、铭泺四座雄山自东、西、南、北所环绕,天启城正位于盆地西南部。自天启往北至铭泺山脉,共有二十三座重镇分布于帝都盆地之中,因天然地势之利而起到了摒挡外袭、拱卫帝都的作用,一直被大贲朝历代皇室称作“帝都二十三卫”。

裴祯在废帝登基、号立均廷之初,更是自澜州三国征调了数万精兵,用以屯戍这二十三座重镇,亦曾对臣下放言称:“我今踞天启帝位,南有阳关雄险锁钥,北有二十三卫坚城精兵,天下人欲夺我位者,纵拥十万甲士,亦当用十年之功耳!”

临封城则位于自古戈壁东南边缘至铭泺山西北一带的平坦高地之中,西望黯岚山、东邻铭泺山、南镇当阳谷,正是从北向南进入帝都盆地、兵薄帝都二十三卫的唯一军事重镇。

在淳军南伐的三路大军之中,张茂所率之中路军及石催所率之东路军皆自攻城略地、所获颇丰,唯有许闳统领的西路军因奉叶增密令,自出庞关以来一路皆无所攻取,反而绕过有均军驻守的诸镇,径掠西疆,横穿古戈壁沙漠,如同一把薄刃轻刀一般笔直地插入临封城下。

为的便是实现叶增在南伐之初所定的“集兵直取天启”这一进取之策。

先以唐进思的二万兵马横挡澜州三国援军,再以张茂及石催共四万兵马在菸河以南、铭泺山以北的战场上牵制住均军的北部主力,如此一来,许闳所部便可放心地进兵帝都盆地,而不用担心背后会有敌军援兵追袭。

攻下临封,便等于为大军打开帝都二十三卫的北面门户,而淳军一旦南出当阳谷,天启均廷可以倚恃的地利便又少了一个。

这便是为何叶增会领军亲赴临封城下。

亦是均廷必会北救临封的原因。

然而叶增此役想要的,却远远不止是攻下临封如此简单。

否则不会在明知援军必至的情况下,仍令淳军在围守临封整整三个月之后,才下令大举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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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远方的轻尘亦渐飘重,均军援兵的前锋旗帜已能遥见。

许闳又定睛远望一阵儿,随即翻身下马,指挥随他登高此处的校兵们将携带的数百面青底白字“叶”姓帅旗在山坡之上插满。

然后他又亲手握住一杆象征大军主帅所在的黑色纛旗,将其用力竖稳在自己驻马之地。

晚风猎猎,漫山遍野的淳军帅旗迎风生威。

许闳解下战马鞍下的牛皮酒囊,拔去木塞,仰脖烈饮一口。火辣辣的琼液一路烧进腹底,他吐出一口浊气,望着南面越驰越近的均军人马,微微一咧嘴。

若以常理论,均军援兵前锋一路疾行,为解临封被围之困,所奉之令必然是兵临即战,务必冲破淳军封锁,突入城中,与守军会合,以便在后续大军开到之时能够自城中里应而出,内外合围淳军人马,如此方是取胜之道。

然而今日围守临封城南的淳军及兵砦皆已撤毁,此时展现在均军援兵前锋人马眼前的,竟是一条能够笔直通向城内的坦道。

任是谁见了,都会立时怀疑这是淳军用以设伏打援的圈套。

果然,许是已遭探马回报,均军援兵前锋兵阵被勒令逐渐减速,最后在距离许闳所在城南高丘不到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似乎是踯躅了片刻,为保稳妥起见,均军人马竟整阵后撤,直退到城南十里之外,才就地扎出一片双月营,接着又沿营周立起长枪大旗,为后面将至的援军主力标识前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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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多时,天便尽黑。

临封城北的淳军攻势亦已收停,各部鸣金收兵,回砦歇息。

许闳此刻目色笃然,在山头远眺着那一片仍在匆匆搭建中的均军营砦,不由自主地摇头谑笑了一下——

却不知过了明日,这群自以为看穿了城外淳军伏计的均贼尚还能活几人?

【二十三】

初春的深夜,山风凛然割面。

许闳麾下的八百精兵皆已在山上支帐入眠,他则露天卧在山头草地,眼未闭,盯着头顶天幕上的繁星,兀自思量着。

忽而身旁踱来一人,靴尖触入他的视线之内。

许闳目光一闪便看清,鲤鱼打挺似的跳起来,冲来人笑笑,“叶将军。”说着便要恭行军礼。

叶增止住他,简单道:“坐。”

二人便就席地并肩而坐。

自高处向下看去,整座临封城在夜色中的幢幢巨影令人心生压抑之感。天上繁星微烁,映衬着南方远处闪现的点点星火,于黑暗之中格外清晰。

许闳抬手指了指南面,“依这情形看,均军援军的主力在天明之前便能集结完毕了。”

那些在远方平原上间或涌现出的星点之火,正是扎堆似的向此处开来的均军主力人马所持的火把。

夜晚深静,隔着数里之距,仍旧能听见随风远至的战马嘶鸣声。

在夜里行军却不禁火光、不噤马声,俨然是均军并不在乎被淳军人马探得其所向及所在。

因仗兵马数众,故能如此自大。

叶增顺他所指远望,竟微露笑意,“若均军果真能在天明之前集结完毕,此正我求之不得之事。”

许闳摸出酒囊却未饮,闻言若有所思,良久后亦笑着喟叹:“将军用兵之心性,竟是七年来从未变过。”

说着,他稍稍侧首,去望叶增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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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夜色中,叶增眉眼平静,蒙有沙尘的脸庞毅色分明,连带嘴角那残存的一点笑意也透出丝强硬与坚决的意味。

仿佛除了他这一身象征着淳国军武至高权位的将甲之外,一切皆与七年前 二人初见的那一夜无甚差别。

那一夜,淳军万余人马皆在败退之中,河床之上尸血满覆,唯有那个冷硬刚毅的年轻校尉如同疯了一般地弃马逆阵奔行,欲以一人之力去伏袭均军主将梁隐的帅船——为的只是不想再败。

而今想来,自己当初应是被他那貌似激狂的想法举动和那波澜不惊的自信冷静所慑,继而心甘情愿地随他共赴战场——这种出于本能一般的信任,在其后七年间的每一场战役中又屡屡重现。

不论面对的敌军有多少、不论战场情势多么不利于己军、不论他的用兵之策有多胆大疯狂,自己都从未怀疑过他一分一毫,更相信只要是他挂帅军前,淳军便无不胜的可能。

非止是自己,试问但凡追随他出入过战场的人,又有谁不是全无悔意地信任他!七年来叶增将令所下,麾下无所不从,多数时候甚至连问一言他令出何意的人都没有。

这种信任在旁人看来是何等的盲目又是何等的荒谬,但许闳却清楚,虽然叶增次次用兵击敌皆似险锋,但却没有一次是未经深谋考量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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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南下围攻临封城亦是如此。

二人麾下不过两万五千余兵马,所将面对的却是固若金汤的临封坚城、城内的一万守军以及正在从南面驰援此地的四万均军。

然而淳军集结于城外的军队中骑兵足足占了六成——这些士兵多是叶增两年前南巡诸军时亲自擢选出来交由亲将密练的精锐,所配战马亦是自鄂伦部跨海运来的北陆良骏——这些轻骑虽能耐苦疾进、自庞关南下横穿沙漠、直达临封城下,却无法如步卒一般被用于强攻坚城之上;又因需长途奔袭而不能装备人马重甲,故而在城外面临数万敌军的野战之中,亦无法如重骑一般发挥冲锋催阵的骇人威力。

均军此番内仗坚城、外倚重援,对来犯淳军亦存有势必尽剿之心,想必正是因见淳军之中轻骑甚多、在眼下的战势之中不足为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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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知道将军此番所图为何。”许闳冷不丁道。

“唔。”

叶增神色不变地应了声,示意他说下去。

“其实将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用兵强攻临封。”许闳说道,抬眼去望黑夜中的临封城墙,“淳军围守临封逾三月,并非是要等城中水食竭尽后再攻,而是要‘困其必救’——将军此役的真正目标,乃是裴沂自南面帝都二十三卫所抽调北援的四万大军。淳军自北向南战线横跨数千里,齐凛在北面为了筹饷督粮已是殚精竭虑,铭泺山以北的战场因仗有河北、河南二营水师顺铭泺河及定河运粮军前才得以维稳,然而将来大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失去了河运的便宜,这后方粮草一事便是大难。战事拖得越久、战线拖得越长,于淳军而言便越为不利。将军此番亲赴临封城下,其实是欲用自己做饵,引均军自帝都二十三卫调集精兵北援临封,若能借此役而一举剿灭均军北援兵力,则均廷在天启以北的兵势便将受到大挫,帝都二十三卫徒有坚城却无重兵固守,淳军南进必是易如反掌之事。总而言之,将军所图的,便是一个‘快’字。”

叶增一直安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后亦不予置评,只是转目看向依然星火不断的南方平原,道:“我今尚未南出当阳谷,便能与帝都二十三卫的均军精兵战于平原野地,真是幸甚。”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山崖之边,负手又道:“其实以均廷十多年来在帝都盆地的经营,若是能够倚仗重兵固守帝都二十三卫,抽兵驭民筑关于铭泺、黯岚二山,纵使淳军攻破临封南下,又有何患?可惜裴沂运筹之度远不及其父,裴祯倘是未死,是绝不会允让二十三卫中的精兵出城北援的。”

然后他回头,问道:“明日山头之事,可准备好了?”

许闳起身点头,扬臂指了一圈这山上四下满布的“叶”字帅旗,答道:“但凡是长了眼睛的均贼,遥见这阵势,必都会以为我军主帅扎营在此山之上。随我共登此山的八百精骑虽不算多,但个个皆是出入过战场的锐卒,将军可放心。”

“好。”

叶增便不再多问,转而将目光放向临封东北处。

此刻那里一片漆黑,淳军的夹砦如同一只俯卧的兽虫一般,静眠无声。

然而许闳却知道,在那一片貌似安静的黑暗之中,由夏滨统领的八千名淳军士兵正在整装集结、为战马裹蹄衔枚,于夜色的掩映下自兵砦中潜行而出。他们将会一路绕过临封外城,向南进发,径直开至距均军主力东侧五到十里的地方才止住步伐、就地歇息。

而南面那些不断在平原上涌现出的均军火把光芒,正是淳军兵马趁夜行军最好的指路明灯。

按照叶增拟定的计划,夏滨这支八千人马的军队将以明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为信号,从正东的方向对均军援兵主力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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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夜色,明日应会是个好天气。”

叶增昂首望天,忽而道了一句。微顿一下,他又道:“早先斥候回报,此番均军援兵的主帅竟是谢崇骨。”

许闳轻哧一声,“败军之将,何足挂齿。”

“如此看来,均廷果真是无良将可用了。”叶增打了个响哨,召唤赤绝奔来,“但我与他毕竟算是熟人相遇,此番若是空手去见,怕亦不甚妥当。”

许闳咧开嘴角,恭然点头,“将军说的极是。”

叶增随即翻身上马,“明日必是一场恶战,入夜后也不见得能睡,你该早些歇息。”

许闳应了,又目送他策马下山。

赤绝矫健骏挺的身姿渐渐隐没在山道夜影之中,然而所向却非东北方的淳军夹砦,而是山下东南面的荒野处。

虽看不见,但他却能估摸出,山脚下必定有正在等着叶增下山的淳帅亲兵,或许是千余人马,又或许会更多,而他们此刻正将要去做的,必然是为谢崇骨准备这“远来之礼”了。

【二十四】

天册六年四月十七日清晨。

天色犹然暗昧不明,远方云层之间仅仅透出一抹微弱的光亮。而这第一缕晨曦尚未穿透云海,便已催醒了那些警觉地睡在马背上的淳军骑兵们。

从后半夜一路潜行至此,到眼下天明时分,他们只不过睡了一个半时辰。

在短暂的惺忪之后,他们渐渐清醒,又个个精神抖擞起来,目中面上皆隐隐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士兵们先是就地饲饱自己的战马,然后再纷纷解下水囊、自怀中摸出糜饼,就着口感略涩的水而飞快地吞咽着。

夏滨自后一路催马绕阵缓行,环视麾下众人,放声问道:

“马和人都吃饱了吗?”

他的问话被扛着令旗的校尉们一层层地传到骑阵的后面,顿时引来士兵们山呼一般的回答:

“饱了!”

“好!”夏滨驭马轻驰,挥手在空中抽了一鞭,指向身体右侧的远方,声音提得更高:“正西方向,四万均贼的营口侧面,便是我部此行的目标——临行前叶将军对我说了,此番只要砍得一个均贼人头,便可得十个铜锱的奖赏,若能砍得十个均贼人头,便可阶升一级,我部凡欲立功得赏者,今次便是大好机会!”

他的话音方落,阵中便有士兵立刻高声嚷嚷道:“禀将军,十个铜缁在俺家乡下只能换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均贼的脑袋未免太便宜了些!”

这话立刻引起一片哄笑。

夏滨同样大笑出声,喝道:“没错!均贼的脑袋就是这般便宜!若问为什么?不怪叶将军小气,实是那均贼脑袋太好砍、而此番引颈待戮的均贼又太多!嫌便宜的人,可想一想北面张茂及石催二位将军所部大半年来攻城略地、剿杀均贼无数,叶将军可赏过他们一个铜锱没?你们平日里总怨自大军南伐以来,供我西路军杀敌陷阵的机会太少,故不得立功求赏,今日此战,我部需得让北面的袍泽弟兄们瞧个清楚明白,我西路军中个个都是奋勇能战的好儿郎,若论斩敌陷阵,绝不输他们一分半毫!”

话毕,他命阵前的旗令官竖起青色令旗,再度高声道:“此去杀贼,割耳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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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面丈宽的令旗在徐徐升起的朝阳中被人有力地挥动起来,八千匹蓄势待发的战马被身披轻甲的骑手在同一时刻催动,万蹄齐踏,原野震动,层层尘土随风卷扬,漫天蔽日。

西向十里处,不眠不休数个日夜才终于驰赴此地的均军援兵主力仍在沉沉的睡眠之中,丝毫不觉自己的项上人头已被正在逼近途中的淳军士兵们所虎觑,梦中更不会想到淳军会以区区八千轻骑便来冲犯自己有四万人所驻扎的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