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整座城门楼上毫无声息。
过了不知有多久,缩卧在墙角的一道黑影缓慢地向外移动了一下,停顿半瞬,又立即缩了回去。
“少说也有三十个。”石催略为沙哑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右手拇指向上顶了顶,“硬拼必定不成。”
许闳半蹲着,背抵墙砖,身体前屈的曲线如豹子般凌厉。他双眼紧紧盯住城门楼上方,低声问道:“累不累?”
石催微有迟疑,然后摇了一下头。
许闳一扯嘴角,“连驰六夜、血战一日,不累的是神仙。”他眉眼一肃,“办完今夜这一差,叶将军定会让弟兄们睡个安稳觉。”
他说着,伸手从地上抓起把沙土,朝脸上随便一抹,然后将手中余沙用力向上空抛出去。
细细的沙雾弥荡在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城门楼上顿时亮起火把,一阵急烈的箭雨迎头而下,白羽箭尾将夜色划出条条昼亮。
“何人在下!”城门楼上有人放声喝吼道。
许闳迎声窜了出去,直身立在火把高照的光影里。
城门楼上的守兵探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一番,就见许闳从头到脚一身控鹤军披挂,甲胄染血,脸上虽是烟尘覆面、不辨五官,可左胸前那块可彰示将校品阶的拳头大小的兽腾却在火把光线下映出暗淡的光。
守兵下意识地一愣,再向下喊话时语气也透着丝顾忌,“你是何人?!夜深……”
还未等他说完,许闳便已抬头,张口便冲王城上方高声叫骂,一连串道地的毕止官话万分流畅地从他口中吐出——
“操你祖宗的,敢冲老子放箭?!爷爷们在外城南门血战一日,你们这帮孙子龟缩在此,不敢出城奋身杀敌,却敢来质问老子何人?!老子这一身的血你是眼瞎了没见着?!眼下外城南门叫叶增麾下的那帮杂种玩意儿们一把火烧了,弟兄们虽然退守内城南门,可河南兵马势如虎狼,老子纵有三头六臂也守它不住!弟兄们嚷嚷着要叫大殿下先把承诺的加晌给兑了,否则便撤!”
守兵被他这一番吼骂震得一惊,当下便以为他是控鹤军中奉令固守南城的哪个将校,再看他一脸凶相满身血色,不由后退半步,却仍是厉色道:“大殿下军令在上,将军这是想要造反?”
“呸!”许闳怒瞪着双眼,继续大骂:“造反的是勒兵在外的叶增!老子正经八百的上军之将,倒擦擦你的狗眼看清楚!”他神色嚣张,“老子手下的弟兄们要是撤了,外城其余三面城墙上的弟兄们还能固守不成?!速入宫去告禀大殿下,要么出内宫珍宝以慰在外死守的弟兄们,要么便等着老子们从内城墙头上撤兵!”
守兵犹疑片刻,突然回身抬臂向下一划。
城门楼上瞬间响起一片长弓开弦的声音,一排利镞从垛口之间向下对准许闳。
守兵冷冷道:“还请将军速回南城!”
许闳纹丝不动,脸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威胁老子?老子今日在南城墙头已是九死一生,还会怕你?你若在这儿乱箭射死老子,老子的弟兄们拿不到钱,照样会从南城撤兵!”
守兵僵站着不动,身后一排利镞也僵着未发。
许闳抬手揩了揩下巴上的脏血,“你若不敢入宫去向大殿下禀告,便让老子进去,老子自个儿去说——到时候大殿下是赐钱还是赐死,都同你无关!”
夜色似也被他的声音震得晃了晃。
光影外,石催紧攥的拳头中满是汗水。
守兵终于低头,叫人从城墙外丢下两根粗长麻绳来,意不开门,而叫许闳二人攀墙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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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起雾,长长的宫砖石道如无尽头。
石催紧跟在许闳左后方,快步向前。
送他二人入宫的士兵不曾点灯,右手一刻不离腰间剑柄。
行不多时,士兵似乎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自城南而来,可见叶增麾下当真凶猛如虎?连毕止外城南门都敢烧——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许闳哼哼着,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你是没见那些河南兵马,因急着北上,一路轻装,连攻城器械都没带多少,见城外壕深数丈,也不顾没有壕桥铺路,便连人带甲地扑进水中游近城下;城头有弟兄想要槌城而下、战其于城外平地,却不料被他们疯子一样地抢了软梯,顶着箭雨便蚁附墙砖而上,好似不曾怕死一般!老子在军中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刚勇迅猛、悍不畏死的人马!”
石催听着,默默地低眼,心道……你还真是一抓住机会便不忘给弟兄们脸上贴金。
士兵听得倒是脸露惧色,“若如此,将军能够率众固守南城、血战一日,是亦英雄!待一会儿见了大殿下,殿下必有嘉赏。”
许闳心中冷笑,想起那个早已在傍晚时分便命绝于叶增长枪之下的控鹤军南城守将,不由抬手摸了摸身上这件将甲,表情略有嫌恶道:“老子倒是羡慕你们这帮能守王城的孙子们!”
士兵不敢多言,走在前面转了个弯,却听许闳在后叫:“这路还要他娘的走多久?”
他回头欲答,却不料迎面而来一记重拳,痛呼未出便被人一掌扼住喉头,紧接着左胸传来一阵刺热,是利刃掠过肌骨的滋味。
无声而倒。
石催一声不吭地拔出短柄匕首,将血在靴底擦了擦。
许闳飞快地将尸体拖去一边墙根下,口中低声问:“还有多少时间?”
石催抬头望一眼越来越黑的天色,估摸道:“三刻左右。”
许闳抬身,吁了口气,大致一辨方位,便熟门熟路地闪入侧前方的窄小宫巷,“跟我来!”
他自幼随侍孟守文,对这王城中的殿阙可说是再了解不过。
石催跟着他轻步向王城西北角跑去,道:“叶将军派你来办此差,可真是选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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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被人从外轻缓地推开,又迅速关上。
秦一闻声抬头。
待看清这两个衣甲上沾满了血的控鹤军将校,她身子一僵,眉眼也冷了,“眼下连败军之将都可随意出入此殿了么?大殿下未免辱我过甚。”
许闳轻手轻脚地走近她,恭敬地行礼,低头道:“秦姑娘,我二人乃属叶将军麾下,身上这一袭甲胄不过是幌子。”
石催站在后面,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坐在木椅上的女子,只见她脸色素白,容色虽是疲倦万分,可眼底的敌意却极凛冽。
秦一不肯信,手紧紧攥着裙侧,盯着他们。
许闳二话不说,从胸前摸出一枚铜制箭镞,递上去,不敢轻犯,只道:“叶将军计于谷时发兵进击王城,因虑介时大殿下会以秦姑娘为质以要挟将军、使将军令不得发,特遣我二人先行潜入,以解姑娘被囚之困。”
秦一先是一怔,待看清那箭镞,目光便渐渐地暖了,“二位将军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
许闳道:“因不知秦姑娘委身何处,只得将王城西北角的内眷寝殿一间间查探过来。所幸才找了三间,便寻到姑娘了。”
秦一微微低眼。
她因知叶增人在城外领兵作战,所以对南城的战况格外留神。虽早已知晓叶增火烧外城南门、逼退南城守军、陈兵于外城墙下诸事,却没注意听到他麾下已有将领夜入王城。
她略一思忖,却问:“殿外守兵数众,你们全杀了?”
许闳不置可否。
石催却是老实地点了一下头,“虽有十二个人,可却都没什么本事——六个睡得像死猪,四个在凑着玩骨牌,余下两个又在打诨聊天——着实拎上不台面。”
她轻轻地叹,“叶将军麾下果然锐将如云。”然后又抬眼,目光微灼:“只是二位将军如此身手,眼下夜潜入宫,必不只是为了救我脱困罢。”
许闳依旧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半晌咧了咧嘴:“秦姑娘果然聪慧。”
秦一便不再多问,只起身道:“将军欲让我去何处?”
许闳挠挠头,“只怕要委屈一下秦姑娘了……马场东面的御厩,还望秦姑娘暂忍一忍。”
【二十七】
“他当真把城门给烧了?”
孟守文坐在府邸内院中的石桌旁,抬头望着天边远处渐渐消逝的缕缕红烟,问道。
亲兵立在一侧,点头道:“叶将军攻占外城南墙之后却未立刻进击内城,只是勒兵把守南门。入夜后守城控鹤军又曾数次集兵抢攻城门,叶将军麾下兵寡,乃下令火烧外城南门,而后陈兵于外。城门既毁,控鹤军无所可夺,乃退守内城。”
“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孟守文轻轻地笑,“毕止外城四门,皆为三百年前孟氏祖上与其余诸侯互盟相王之时所造,如今却被他轻松一把火便给烧了。”
他收回目光,“不过这确像是他会做的事,想必亦让那帮守城的控鹤军吓破了胆。叶增麾下眼下集兵多少?”
亲兵答道:“至半个时辰前,共计三千二百人集于城外。”
孟守文闻言不语。
果然是兵寡,想来是因见不得自己麾下的精兵们被守城的控鹤军一次次冲杀,否则也不会放火去烧城门。
“只领区区三千余人马回师,也敢来强攻毕止坚城。”他又有些皱眉,“既已攻下南城,却不趁势进击,竟不怕守城之军倾巢而出,剿他麾下人马于城外?他这是在等什么?”
亲兵想了想,“只怕守城控鹤军亦有顾虑。叶将军虽只陈三千兵马于城下,可谁又能知他是否真就只领了这些人马回师?倘是城中守军出城遇伏,被河南兵马冲入内城之中,这丢城损兵的罪责只怕无人敢担。”
孟守文神色有些轻蔑,“王兄算计人心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于治军一事上却是一塌糊涂,手下养的俱是一群没有胆色的废物。”
亲兵犹豫了一下,道:“三殿下,王城中事眼下不甚明了,府外控鹤军既已撤去,不若便派属下等人前去王城之外,以备不测。”
“不急。”孟守文摇头。
他起身慢踱,“叶增既已陈兵在毕止城外,我便绝无担心王城中事的必要。”
·
亘时六刻。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灼烧后的刺鼻味道。
叶增弯腰,将赤绝的四只铁蹄均裹上厚厚的棉布扎紧,再起身时,就见张茂已回至身侧。
“如何?”他将箭箙挎上身,问道:“可是降了?”
张茂点了一下头,“末将一说待三殿下即位后便会对他们逐级赏赠、封妻荫子,那个固守内城南门的裨将便降了。眼下内城南门已开,但等将军率兵入城。”
叶增轻轻捋过赤绝的长鬃,“他麾下众兵外城战败而退守内城、几次冲锋又皆失利,兼之主将既死,士气大溃,其余城头的守兵又不见来援,只怕他等这个招降的台阶已是等了许久。”
张茂跟着他牵马慢行,问道:“将军不问三殿下之意便允这些控鹤军将士们如此厚赏,倘是事后三殿下不同意,将军岂不失信于人?”
叶增低眼,手触剑鞘,“你见过会邀赏的死人么?”
张茂愣住,“将军之意……”
叶增复又抬眼,向城墙之上望去,“先王梓宫未葬,他们便随大殿下行此逆举,已是罪无可赦。”
张茂便闭嘴不言。
叶增道:“传我之令:全军马蹄裹布,进城后不得惊掠民宅,人噤声马衔枚,不得举灯火,至王城下时,未得我令,不得有所异动。”
张茂点头应下来,返身传令于各营指挥使。
此时夜色正深,城外的兵马暗甲无光,闻令之后纷纷无声起身集结,糙黑的影子一列列站定,数百丈之间,只可闻得呼吸之声。
红色令旗蓦地竖起。
叶增翻身上马,抽出腰间长剑,笔直向上举起,又重重落下!
令旗立时随之而落。
三千二百人马如暗潮一般缓慢而有序地涌入内城之中,战马蹄踏宽阔的街道,竟不出一点声音。
将近王城时,青色令旗于前方被人高高擎起,人马渐止。
叶增勒马,冲左右道:“置鼓。”
立刻有人将战鼓解下,置于人马阵前。
他又道:“上弩机。”
居于阵前的三百名士兵依令而行,将弩箭置于弩臂的矢道中,横弓上扬,顺着弩机上的望山向远处王城门楼瞄准。
“发!”
令旗骤落。
三百枚方镞铁矢呼啸而出。
“擂鼓!”
战鼓之声如雷吼入天,将门楼之上的哀嚎怒骂之声尽数湮灭。
王城墙头火把刹然间燃起一条长龙,无数雪箭如密雨一般迎风而落,却无一支能够射中这一阵置身于其射程之外的兵马。
令旗再度被人擎起。
三百弩机同时上箭的声音冰冷刺耳。
“发!”
劲风猝袭,三百枚铁矢再度凌空没入城头。
城墙上的火把长龙抖了一抖,有火焰跳跃着砸下来,激起地上一片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