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梁隐战亡至今已有四个月,两军之中对于他叶增的传闻更是随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发夸大不实。当初孟守文为彰河北大胜,特意将他射杀梁隐一举奏为手刃梁隐,不久又被人传为是他生擒梁隐、于均军面前按而斩之,而百人火筏攻船之功也变为他叶增一人独勇,传闻更是说他孤身登船、于火海乱箭之中将孟守文救出生天。
此种种荒谬的传闻曾令他感到错愕不已,却为孟守文所喜闻乐道,说是如此一来倒可令均军闻其名则不敢逆战。
他本是不以为意,可在今夜此刻看见这两名均兵的神情后,才觉出孟守文的话确有一丝道理。
因见无论许闳如何恐吓威胁都撬不出那二人口中一字,叶增这才下马走近二人身前,令人撤去刀枪,注视着二人道:“我是叶增。”
两名均兵闻言脸色又是一变,身子明显僵硬了。
叶增脸色平静,声音不高也不低:“一年前两军初交战,我与一名同袍奉命过河刺探敌情。那天晚上风极大,回去时一匹战马眼睛被碎石刮伤,发起癫来,招来了均军守兵,我侥幸携报脱身,同袍却被连人带马生擒。”
无人知道他说这些是何意,却也无人敢打断他的话,被俘的两名均兵更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下面将要说的话上。
叶增俯身,离那二人近了些,继续道:“当时我虽脱身,却不愿孤身旋走,因藏匿于不远处的石碓中,意欲借机救我同袍。均军守兵既得我同袍人马,便逼其说出淳军屯兵机要,我同袍自然不肯轻易屈服,结果想必你们应当很清楚。”
他看着两个均兵嘴唇开始发抖,又道:“均军的手段,你们定是比我更了解。先是断手脚,然后割耳鼻,最后剖心肺。等人死后,又将其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直待见骨才收手。那一夜我从头看到尾,看得很清楚。回营之后我一宿未睡,满脑子都是那人那马。”
许闳站在旁边,听得脸色大变,抬眼去望张茂,却见张茂嘴角抿得僵直,想来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中丧身于均军之手的士兵应该不在少数。
叶增摸了摸腰间的刀柄,最后道:“自那一夜之后,我便下定了决心,倘是将来能俘一二均兵,定要好好问上一问,这些手段施展起来是否果真那般爽快?”
两个均兵早已被吓得涕泪横流,一人颤声道:“叶将军欲知何事,我二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将军饶我二人性命!”
叶增脸色有些暗,却仍是平静道:“你二人方才所言荫山粮营已于三日前撤空,此为何故?”
那均兵张了张嘴,可神色却极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咬牙道:“天启皇室内变,陛下已携精兵撤离菸河前线,日夜兼程赶回帝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虽已猜到均军定有大变,否则也不会无端撤空荫山粮营,可谁能想到竟会是裴祯亲自率军回师!
饶是叶增再镇定,也抑不住眼底惊色:“天启皇室内变是为何意?”
另一人愤声答道:“大皇子裴沂奉诏监国,却于日前贿通侍中刘仁翰,在天启自立为帝、下诏明年改元天册!”
众人闻言愈惊,是未想到当此两军大战未定之际,均廷皇室竟会出此内乱。
许闳惊讶过后,脸上又露喜色:“将军,此正我军难得之良机!”
叶增飞快一思索,又问那均兵:“裴祯回师共率精兵多少?何时拔营南下的?”
均兵答:“走了已有十四日。因事出仓促,陛下仅抽走一万人马,全师轻装南下回京。”
叶增直身,眉头轻陷,“既如此,你二人身为裴祯亲兵,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裴祯遣你二人回菸河又是何意?”
二人一听此问,竟是面面相觑,无人肯答。
张茂二话不说便拔刀出鞘,几下便将二人衣甲割开,上下搜了一遍,摸出几张裴祯手令,转而呈给叶增:“将军且看!”
叶增接过,借着月色粗粗扫了一番,见是裴祯命均军菸河大营余兵近三万人马尽数撤入南岸所占之淳国重镇,坚壁清野,谨防淳军出兵重夺故镇的亲笔手令。
——这竟像是裴祯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再度出军进击淳国。
但此令未于他率军回京前下达,却在回师途中命亲兵持令回营传谕,倒显得格外古怪。
若依裴祯一贯作为,当初既只抽调一万兵马随之回京,定是打算在平定天启裴沂之乱后再度北上继续伐淳;以其征伐多年运筹之度,绝无可能在短短十数日内做如此反复。
叶增一瞟二人的神情,忽道:“你二人未说实话。”
二人闻言,脸色又变得惨淡了些。
张茂持刀的右手突然虚划过一人耳侧,带断其一缕鬓发,雪亮锋刃映出一点淡淡的血色。
便听那人顿时鬼哭狼嚎道:“莫下手,我说!”
张茂慢慢地收刀入鞘。
“菸河冬日潮冷,陛下旧疾又犯,自二月末便寝疾在营,迟迟未动兵马。”均兵的声音阵阵发抖,不知是在怕张茂的刀锋,还是在怕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此番既闻天启剧变,陛下更是气血攻心,不顾病体执意亲自率军回京,不料回师途中病亟,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我等回营传谕的!”
叶增脸色暗沉,在月夜下看起来愈发冷硬,“还是未全说实话。”
均军数月来未有所动,若是因裴祯寝疾在榻,倒也能说得通;可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亲兵传谕所留兵马尽数撤回城中,却绝非裴祯会做的事。
张茂皱眉,颇有不耐烦之意,冲叶增道:“将军休与此二人多言,直接交由属下处置便是!”
刀刃触鞘方铮叮一声轻响,另一人便已吓得大声道:“将军听我之言便是!裴祯寝疾是真,途中病亟亦是真……只是其率军回师路行不过七日,便已崩于军中!至于焚弃荫山粮营、令南岸兵马撤回城中、于菸河一带坚壁清野等令,乃是出自裴沂之手!”
话音落后许久,都没人再出声。
所有人都为“崩于军中”五字所震惊到了。
谁都无法这般轻易相信,那个当年纵统麾下大军横扫澜州晋彭二国、势慑天启文武百官、令贲宣帝因惧其威而亲笔下诏让位的休王裴祯,竟就这般死了。
夜风轻凉,吹动叶增手中捏着的数封手令。
他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地将手令折好,回头递给许闳道:“且将这二人捆了,连夜送至大营中军帐下,并将今夜之事细禀三殿下,仔细莫出差错。”
许闳领命,却是迟疑道:“将军令属下回营,自欲何往?”
叶增转身命张茂先行整肃兵马,口中道:“不过只十四日而已。裴祯既死,兼之天启又起大乱,而菸河战事未定,均军上下人心定有所浮,大军必行不快。我未携辎重,倘以轻骑速进,未必不能将其追上。”
许闳听后惊怔,急忙上前拦道:“将军今夜自将千人出营,南下均军却有一万兵马。此事若叫三殿下得知,必会责将军轻进。”
叶增整甲上马,手中长枪银尖一挑,出令前行,待见兵马已动,才低头望向许闳道:“那便替我向三殿下奏禀:殿下果欲于朝中以军功得人心,此千载良机,断无可失之理。”
【六】
“他欲领着千余人马南进豁命,你便也一言不劝、由着他去豁?”
孟守文的声音不冷不热,缓缓自帅案后响起。
灯苗如豆,隐约照出他如峦墨眉,一张脸绷得僵硬,目光笔直凝在案上摊着的那数张纸上。
许闳在前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已进言相劝,无奈叶将军心意已决,非属下所能左右。”
孟守文忽而抬眼,怒道:“轻进!”他起身,在帐中飞快地踱了几步,“他果真以为自己威名在外,均军闻他叶增之名便不敢与他交战?!只领了区区一千人马出营,却也敢如此自作主张!是嫌命太短了不成,怎就如此不怕死!”
许闳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由他发怒,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小声道:“叶将军固非寻常用兵之辈,殿下应比旁人更清楚才是……”
孟守文站定,怒气犹然未泯,闻言欲斥,可脑中却陡然忆起那一夜菸河之上血火冲天,那个满身脏尘血污的年轻校尉一脸镇定地将他背下敌船,然后告诉他,随其而来的只有不过百余亲兵而已。
许闳偷偷望他一眼,又道:“另,叶将军着属下替他向殿下奏禀:‘殿下果欲于朝中以军功得人心,此千载良机,断无可失之理。’”
孟守文微微一怔。
原只当叶增仅知兵事,却不料自己竟被他看得如许通透。
半晌,孟守文又微微皱眉,眼底怒火已泯大半,只问道:“他出营之时,麾下人马带了几日的口粮?”
许闳道:“叶将军行事一向善筹,此番出营所备口粮应有十日之多。”
孟守文听后冷冷一哼,“十日的口粮,够去不够回。倘是他追不上均军,自己倒先会饿死在古戈壁了!”
许闳闻声知意,立马道:“殿下断不会坐视叶将军南下而不顾,将军麾下尚有二千兵马留营未出……”
孟守文瞥他一眼,“你才归叶增统带没几日,倒学会替他进言了!”
许闳忙低头:“属下不敢。”
孟守文冷着脸不开口,转眼又去看案上的那几张纸,注目许久才道:“你备足粮草箭甲,带着这二千兵马去追他。”说罢,他想了想,又嘱咐道:“既带了辎重,你定然追他不上,如此便也不必急,横竖他也没打算用这二千兵马。权当是谨防他身后会有敌兵打伏,若他果真追不上均军,倒也不会真就饿死在外。”
许闳忍住笑意,诺道:“属下领命!”
孟守文怒气既消,乃转言询道:“那两个均兵的话可会有假?裴祯果真死于军中了?”
许闳点头道:“均兵断不会编造此等不利于己之事。况均军数月来未曾出战,今又焚弃粮营,想必此事不会有假。”
孟守文沉默良久,方缓缓道:“想裴祯当初贿通刘仁翰、逼宣帝退位而自立为帝,以为一改天下之号便可帝业永固,岂料如今却被刘仁翰所叛,帝号亦为亲生长子所废,身死军中,徒为天下笑柄。真是可叹,可叹。”
他转身,似是在问许闳,又似是自言自语:“若是他早知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年会否就乐得做他的休王,而不再存问鼎天下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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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刮入耳,火辣辣的热。
头顶烈日如浆,照烤得甲胄欲裂,腰间刀柄滚烫,羽箭利镞似也在轻冒血烟。
张茂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弯腰翻过几具均兵的尸体,搜检出少许干净的口粮,这才转身走回不远处的山丘下,冲立于其上的叶增喊道:“将军,无甚为患!”
叶增点点头,在马上又扫视了一圈这一小片硝烟方艾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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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位于古戈壁的东北角,乃是自菸河南下天启最快捷道的必经之处。果如叶增之前所料,因裴祯已死,南下的均军一万人马行进滞缓,兼闻菸河大营人马皆已撤回城内,军中人心已浮,走了二十余日还未过岐水。
而叶增领兵轻装南下,倍道而进昼夜兼行,快马纵驰八日后,便横抄到了均军前面,然后择丘立地安营,稳候均军到来。
又两日,均军先锋八百人马才缓缓驰至,然而还未待其喘过一口气,便被早已设伏于外的淳军一网打尽。
末了叶增命人留了几个活口,详细问清了均军后继人马的情形,然后便令麾下人马搜刮战场余粮、原地休息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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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傍晚时,叶增乃集麾下诸校尉于帐下,在地上拿树枝草草画出附近地貌及均军人马所来之向,然后一笔一划地仔细勾点出他意欲将千余人马分设于何处埋伏。
众人看得同样仔细,可看至最后便成了面面相觑,相视而不言。
——以千人之力而给万人之军设伏,此事可谓古未有之。
连一向颇知他意的张茂此番都变得迟疑起来,在侧踌躇道:“将军此番会否过于……草率了些?”
叶增未抬眼,手腕轻旋,将最后一点画下去,然后问道:“诸君可信我叶增?”
众人怔了怔,继而纷纷点头应许。
叶增便抬头道:“今日围战均军先锋人马,未过午而胜负已分,可知其兵士气之衰。其后继之军虽有万余人马,然无强帅压阵,兼又军心不定,便如散沙一盘,冲之即溃。我精锐人马歇候在此,俟其军至,据二三要害之地伏发冲之,彼必以为我伏军甚众,焉敢留而逆战?”
周遭沉寂了一阵儿,方有一人率先道:“叶将军所言在理。今日之均军,可谓空有一万人马之数,而未集千余兵士之气。倘若我等以奇兵伏袭之,未必不能令其战却。”
但见众人神色渐渐转变,叶增才继续道:“诸君大多出身西川、剑阁二营精锐之部,此番奉谕南下增援我河北大营,必都存了杀敌致胜之念。好儿郎当以战功搏英名,我叶增不过一役侥杀均帅梁隐,便得殿下飞擢若此,诸君岂有不欲封侯拜将者?”
此一番话可谓说中人人心事,这些出自别镇精锐之师的骁悍校兵们虽对叶增敬服有加,可却断无一人不渴求能像叶增那般一役而为天下知。
叶增打量着众人脸上的神情,又道:“裴祯既死,其麾下将兵便无严令可催,此正我军进击之千载良机。诸君今日若有存私而不愿进战者,则我淳国千里之疆、尔曹妻子家室皆可忧矣;诸君今日若能以千人之力败其万人之军,则四州之内不敢再有轻我淳军者。”
他直起身子,伸臂指向地上所画之图,最后重重喝问一句:
“诸君果欲封侯拜将否?”
【七】
元光六年四月十六日,叶增领兵一千据古戈壁东北之要道,分兵设伏于均军南下必经之路,俟其夜至,乃焚草木为烟、广竖叶字军旗、大布疑兵于均军行进之左右,又身先率众袭其中军所在。均军夜不能辩,以为淳军伏者甚众,因见叶增帅旗广据四野,乃大骇而溃,不战而旋走,前后众相蹈藉死者无数。
叶增挥师继进,途遇许闳所率二千人马来援,遂与之合兵,围均军溃部于百里之外,一役斩首八千级,尽掠其粮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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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六年五月初二,毕止接河北大营捷报,朝中始知裴祯身死军中、叶增以三千兵马斩敌近万人之事。淳王特诏封擢是役有功将兵,凡为叶增所奏之人皆阶升三级、附赏金碟。
五月二十三日,孟守文以叶增为前锋使,以冯徽、吴畏、杨子纲三将分领大营兵马,整军渡河攻均军南岸屯营,大败之。均军大营残兵退守百里,遣使求援于河南十三重镇守军,遇守军不发,乃遣使求援于天启。
六月初七,裴沂诏令均军败兵归京。
六月二十八日,孟守文欲出大军重夺河南重镇之霍丘,会均军守城严森、坚壁清野以待,为叶、冯等将所劝,乃驻军菸河南岸,重掌河防。
七月十九日,孟守文表求归都。淳王长子孟守正谏曰战事方定、边防未可疏也,淳王乃驳孟守文所请,仍以其为河北行营大都统。
十月十九日,孟守文再拜表,以边事已靖,固请归都。朝中文武以其出边逾年、建功颇多而附其所奏,淳王乃允之,又以叶增殊功,诏其随孟守文入都诣阙。
十一月初八日,孟守文自将亲兵三百归毕止。淳王令朝中三品以下文武出城相迎,亲召叶增入宫,赐赏御殿之上,设宴三日后。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