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山坳被严禁任何人接近,旁人虽然好奇,也没有办法见到邪兽的真容,只能看到每天夜里山坳上空不断闪过的炫目的光彩。不久之后,开始有奇异的叫声传出来,最早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微弱,慢慢地变得洪亮高亢,声动四野,之后又慢慢低沉下去,渐渐不可闻,但啸声似乎越来越带有惊人的力量,仿佛大地都在随之轻轻震颤。这样的变化非常让人欣慰,因为它说明邪兽的力量在不断增长,却又能够被掌控。
狄弦无疑在这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父亲每见到他一次,他就好像又瘦了一点,两眼熬得乌青,好似被人揍了两拳。不过父亲并没有去找他说话,因为他总是和其他秘术士们待在一起,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探讨着邪兽培养的细节。又过了几天,他们根本就不离开山坳了,直接在那里搭起茅屋,吃住皆在其中,可以想象邪兽已经成长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我父亲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他长久地坐在谷口,看着远处的人类秘术士们紧张地忙碌着,看着盛夏在炎热的山风中慢慢到来,炽烈的阳光开始炙烤大地。
有一天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手里的一只蚂蚱,狄弦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在他的后颈上用手掌一斩。父亲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狄弦,又耷拉着脑袋坐了下来,一脸的没精打采。
“怎么,生气啦?”狄弦撸着父亲的脑袋。父亲把头一偏,不去理睬他。
狄弦哑然失笑:“真是小屁孩的臭脾气。老子又不是故意不陪你玩,火烧屁股啦,你没见那些人类已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了?总得先忙正事嘛。”
“谁要你陪我玩了?”父亲气鼓鼓地总算是开口了。
狄弦也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肩膀上,这回父亲没有抗拒。狄弦说:“行啦,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某些事情一旦被揭破了,总是很不好受的。但回过头想想,他们毕竟没有恶意,毕竟还是出于对你的喜爱,才那么对待你的。”
父亲没有吱声,狄弦接着自顾自说下去:“年轻是好事,心灵年轻更加是好事。你觉得蛇谷的人耽误了你,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能真正像孩子一样去搞恶作剧,往别人的墙上涂鸦……”
“所以我应该被当成一个傻瓜来哄骗?”父亲愤愤地打断了他,“我他妈的就像一个玩具球,被所有人踢来踢去的取乐,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能够自己到处乱滚呢……”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阵哽咽。狄弦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一拍不打紧,我的父亲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狄弦轻轻叹了口气,把哭泣的少年揽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他,嘴里说着:“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其实你……”
他的“你”字刚刚出口,忽然浑身一僵,身子僵住了。而我的父亲,一秒钟之前还哭得像个正在融化的雪人的父亲,敏捷地从狄弦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迅速站起身,退到了三步之外。他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神情却变得冷酷而残忍,手里握着的那只蚂蚱却已经没有了头。
“怎么样,这个小玩意儿做得像个蚂蚱吗?”我父亲冷冰冰地说,“我可还一直记得我们的赌约呢。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了。”
狄弦看起来有点行动困难,想要支撑着站起来,腿却没能伸直,又摔倒在草地上。他的眼中充满迷惘,瞪视着我父亲:“这是什么毒?”
“蛇毒,”我父亲骄傲地说,“蛇谷里最毒的黑尾腹蛇的毒液。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狄弦艰难地问。
“因为我太喜欢蛇谷了,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把邪兽炼出来,好保卫我们的家园。”父亲歪着嘴,笑得无比邪恶,并且慢慢笑出了声,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那狂笑嘶哑刺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直到被闻声赶来的魅按倒在地上,他仍然无法遏制自己的笑声。
【十】
总体而言,谷主是一个比较和善的老头儿,平日里很少发脾气,见到谁都笑眯眯的,还总喜欢讲一些谁听了都不笑的冷笑话。我父亲过去没少捉弄谷主,老头儿从来不生气,神色间颇有点慈祥祖父爱护孙子的模样。
但这一次,谷主是货真价实地动了真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激烈地抖动,一向梳理得整齐儒雅的胡须乱糟糟地根根直立好似刺猬。不只是谷主,所有的长老都义愤填膺、惊怒交集,看着躺在床上满脸黑气的狄弦,恨不能立即把我父亲撕成碎片。而我的父亲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一旁,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写着“无所谓”三个字。
“放心吧,我死不了,这种毒虽然厉害,还杀不死我。”狄弦用微弱的声音说。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谷主和长老们的神情,微微一乐:“但是一个月之内,我确实没办法再催动秘术了。所以对你们而言,我也就和死掉差不多啦。”
虽然身中剧毒,狄弦倒还一直保持着他一贯的乐观,还能说笑两句。但长老们可实在没有他那样的兴致。辛苦培养了那么久、眼看距离成型只有最后不到十天的邪兽,由于狄弦的意外受伤而变得前途黯淡。离开了狄弦,谁也没有能力通过植物的方式去抑制邪兽的狂暴,如果任由邪兽继续发展下去,最终的结果可能难以预料。那种长期受到无法摆脱的束缚、却在最后一刻获得自由的兴奋与狂喜,也许会令这只邪兽加倍的凶暴。
“看起来,只好把这只邪兽毁掉啦,”我父亲简直有点乐不可支,“大家赶紧琢磨怎么弃城逃命吧。”
“你这个歹毒心肠的小杂种!”一位长老忍不住破口大骂,“如今人类的大军已经封在了山外,后山的出路也被堵死了,我们几百号人,怎么可能逃得掉?”
父亲很遗憾地撇撇嘴:“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蛇谷灭亡喽,多可惜呀。”
“你放心,你不会有机会看到那一天的,”谷主阴森森地说,“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是一个魅吗?为什么要帮助人类来灭绝自己的同胞?”
父亲摇头:“你说反了,不是我帮助人类,而是人类帮助我。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做玩具来玩弄而已,尤其那些人还杀害了我爹。我是一条蛇,不是栽在泥土里任人践踏的花。”
其实他爹是自杀的,但在这当口,也没有人有兴趣纠正他了。谷主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被父亲的话触动了,尤其是关于蛇与花的比喻,但最后,他仍然抬起了手来。父亲知道,当这只手落下时,自己的性命也将不复存焉。他闭上了双眼,并没有挣扎。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父亲给我讲故事时,我很好奇地问。
“猜猜看。”父亲故意卖关子。
我想了很久,实在没有想到任何理由,有任何人能够饶恕父亲这样直接将蛇谷推向毁灭的罪行。老实说,当时就算在场的是我,我大概也会实在忍不住吟出一句凝血咒,把这个罪人的血液凝成块。
父亲见我猜不出来,非常得意,慢腾腾拿腔作调地说:“其实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关键人物救了我。”
“是谁?”我赶忙问。
“就是差点被我弄死的那个人,”父亲笑得十分得意,“我的小弟狄弦。”
“你的小弟?”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终于成功地整到他了嘛,自然就是他的老大了,”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男人之间的赌约,不能赖的,我之前挨了那么多契约咒,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啊?”
“原来你那会儿也算是男人啊……”我小声嘟囔着。
“你们不能杀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那是半死不活的狄弦。这一声嘟囔倒是很响亮,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他。
谷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输给了他,他就是我的老大,愿赌服输,”狄弦坚决地说,“你们谁和我老大为难,就是和我过不去,我就不会帮助你们想办法把这只邪兽继续培育下去。”
盛怒的谷主手心已经燃起了幽蓝的火焰,好像是气急败坏之下准备一把火把父亲烧成灰烬,听了这句话硬生生收住手,眼里重新浮现出一丝希望:“你是说……还有可能完成?”
“我刚才想了想,硬生生废掉的话,其实就是提前宣布我们的死期了,”狄弦回答,“倒还不如赌一把,也许还有一点希望。”
人们立即忘掉了我父亲,都围到狄弦身边。他们也不关心狄弦为什么肯放过我父亲,甚至于为他求情,只要能将邪兽炼成,其他的他们都不在乎。我父亲却呆住了,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明白狄弦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一下离奇地捡回一条命,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命虽然保住了,再想要接近狄弦也是不可能的了。借给谷主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让狄弦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父亲再次被关了小黑屋,这一关就一直被关到人类开始进攻的那一天。在此之前,邪兽的咆哮声一天比一天响亮,到最后变成了日夜不停休的轰鸣,吵得蛇谷居民彻夜难眠。但邪兽叫得越响,人们就越欣慰,哪怕为此不能睡个好觉。这可真是个幸福的烦恼。
就在邪兽的怒吼达到顶点的那一天,人类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道幻术,一切让人原地打转的幻景都在顷刻间消失了,蛇谷暴露在了人类先锋部队的眼前。这一只部队约有一千五百人,队列整齐,衣甲鲜亮。当他们看到那座建造在半山上的城市时,都禁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原来传说是真的,在雷州的蛮荒大山之中,真的藏着一座魅的城市,一座与人类为敌的罪恶之城。他们在这里潜伏了几百年,用秘术隐匿自己的行踪,却干着猎杀人类的罪恶勾当。
士兵们心里升腾着惩罚的怒火。魅这样人数稀少的种族,全靠混杂在异族的族群里才能生存。但他们却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把人类当作了最大的敌人。他们真的就像寓言故事里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凶残、狠毒、贪婪、无情无义。对付这样的种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部铲除,一个也不留。
武器与盔甲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士兵们在等待,等待着带队的军官发号施令。据说这座城里藏了好几百个魅,每一个魅都是秘术高手,己方的一千五百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他们还居高临下,占有地利。但人类的勇士们不会惧怕,因为魅死一个就少一个,人类却永远不会缺人口,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赶到,会让魅充分体会到他们力量的渺小,让他们后悔为什么会去选择一条以卵击石的道路。
与此同时,蛇谷里的魅也全都聚集在城头,望着远处暂时按兵不动的人类军队。这是创造九州历史的一次对峙,因为在过去的时代里,从来不曾出现如此多的魅聚集在一起,在同一面旗帜下,为了魅族的尊严而向异族宣战。但这第一次的宣战就把魅推向了悬崖边。
“什么时候才能解除邪兽的封印?”谷主问狄弦,掩饰不住声音的微微颤抖。按照狄弦的指示,在这最后的几天里,长老们对邪兽进行了新的处理。这种处理方式无比冒险,最后能不能成功,谁也不知道。但除了相信狄弦,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再等等,敌人还没有发起冲锋呢。”狄弦看来很悠闲,半点也不慌乱。他仍然不能行走,谷主安排了两个身强力壮的魅用一张软椅抬着他。而我父亲仍然被捆得很牢,并且与狄弦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他的眼睛一会儿瞅瞅天空,一会儿瞟瞟狄弦,看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很紧张。我父亲偷袭狄弦的时候固然不怕死,那是因为他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最让人紧张的状态却叫做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的魅们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既盼望敌人永远都不要发起进攻,又盼望他们快点过来,免得自己老是提心吊胆地受着折磨。在这种矛盾心态的煎熬中,邪兽不断地低鸣着,躁动着,可以让人们感觉到脚下的微微颤动,似乎它也不耐烦了。
“不能再等啦!”谷主对狄弦说,“已经完全成熟了,再等下去,只怕邪兽就要自己冲开封印,完全不听主人的命令了!”
狄弦皱着眉头,目光越过人丛,看到了我父亲。他眼前一亮,大喊道:“你,快点,马上给我想出个主意来!”
父亲一愣:“什么主意?”
“能立马让人类攻过来的主意!”狄弦大声说。那一刻他好像忘了其实父亲才是他的“老大”,话语中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父亲也为这种气势所震慑,脑子里一阵计较,有了主意:“叫上几个能把秘术使得花哨点的人,越花哨越好,去装模作样地进攻。”
“为什么?”狄弦看着父亲。
“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是在佯攻,再一想,就会猜想你们在借着佯攻的掩护悄悄逃命,自然会赶紧冲过来,”父亲说得很淡漠,而且一直在用“你们”这两个字指代蛇谷的魅们,“只不过么,负责诱敌的人多半逃不掉,死定了,看你们谁乐意去了。”
谷主还没有开口,已经有七八个年轻的魅站了出来,主动要求承担这项任务。他们的脸上闪动着为了种族而牺牲的悲壮情怀,狄弦看得十分不忍,但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谷主咬着牙,命令他们立即动手。
此时站在高处看下去,魅的进攻带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华丽。他们的身躯被包裹在夺目的光晕之中,头顶有气势雄浑的风雷火焰,仿佛空气都会因此而燃烧起来。这样逼人的气魄让人类很有些不安,并下意识地先回撤了几步。但片刻之后,一支从后排射出的冷箭插在了第一个魅的胸口上。他摇晃了一下,猝然倒地,那些奇特的视觉效果消失了,只剩下脆弱无力的尸体。
“娘的,假的!”人类的指挥官骂出了声,但也松了口气。剩下的几个魅且战且退,退向远离那座山中城市的方向,他正准备带兵追赶,丰富的作战经验却令他很快意识到点什么。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高声传达了命令:“别管这几个杂碎了!全力攻城!那一窝子毒蛇想跑!”
虽然九州世界已经有年头没发生大规模战争了,但这支军队跟随着他们的指挥官四处剿杀土匪、海盗、叛贼,士兵们大多身经百战,令行禁止。长官的命令一出,他们立即放弃掉那几个无关紧要的诱饵,保持着整齐严谨的队列,向着蛇谷城压过去。他们把魅称之为毒蛇,却不知道,从站在城上的魅的眼光来看,这一支黑压压的队伍,也像是一条恐怖的巨蛇。
【十一】
“他们开始进攻了!”一个魅喊道。
果然,人类的阵线开始全面上压,早已准备好的攻城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也被推到了前列。正面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
“可以了,”狄弦说,“去解除封印,解放邪兽吧。”
谷主早就在等着这句话,连忙亲自奔到城墙边,向着邪兽所在的山坳方向发出信号。在那里,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位长老解开了邪兽的封印。一直被秘术压制着进行培育的邪兽,即将迎来真正的生命。
长老也发出信号,示意即将动手。谷主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回到城头,一时间有些发愣。他看到所有的魅都在施放出一种护体秘术,在自身周围形成一层保护。这个秘术属于较为初级的简单秘术,而这一层保护的作用也仅仅是利用液体的流动性形成隔膜,隔绝身旁的液体,通常秘术士会用它来避雨,对刀枪和炮石可是半点作用都没有。再一看,原来是躺在软椅上的狄弦正在扯着嗓子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