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部落仅有的二十来个健壮劳力,找到了那个失踪的部落。如达密特所说,帐篷里的一切布满积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动过了。

  “除了那些牛羊都带回我的部落放养了,其他东西我都没动过,甚至食物都还留在这里,以防他们万一在某一天回来,”达密特说,“但是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没有回来过。”

  狄弦在一顶顶帐篷中穿行,仔细查看着失踪者们留下的物件。达密特和童舟等在外面。过了很久,狄弦才走出来,脸上的表情毫不意外:“照我看,这些人室遭到了突袭,在完全没法反抗的情况下被迅速架走的,甚至可能是中了迷药。和我之前猜想的一模一样。”

  他举起右手,指缝间夹着一根带有石头吊坠的银链子:“这是蛮族人中常见的护身符,应该是随时戴在脖子上不摘下来的,但我在一顶帐篷的毡毯下面找到了它,很凑巧,毡毯上有一个破洞,它恰好掉进了洞里,而它很完整,没有丝毫破损,明显不是被扯断的。”

  “这说明什么?”童舟不解。

  “这说明当时护身符的主人可能是为了睡觉,可能是为了让某一个旁人仔细观看,可能是为了调整一下链子的长短……总之是临时性地在床边解下它,但就在这时候,他遭到了袭击,护身符还没来得及重新戴在身上,主人就已经被劫走了,所以把它落下了。如果室他们主动离开的,就算其他东西一概不带,也没理由非要把护身符扔下不要。”

  “如果是遇袭,他们会在哪里呢?”达密特一脸的忧郁。

  “放出这只鸟吧,”狄弦伸手指向马背上那个鸟笼,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但愿它什么都找不到。”

  他把鸟笼解下来放在地上,打开笼门,被关了很久的大鸟无精打采地扑打几下翅膀,慢慢在草原上蹦跳了几下,似乎是在活动筋骨。接着它尝试着飞起来,开始时飞得很低,慢慢越飞越高,渐渐飞到了高空中盘旋不止。忽然之间,它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加速向着西方飞去。

  狄弦跳上马,一鞭子抽下去:“快追!”

  所有人都上马紧跟在狄弦身后追了过去。大鸟飞出大约十来里路后,放缓了速度,降落到了地面上。狄弦从马上跳下来,神色出奇的严峻。

  “我没有猜错的话,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说。

  大鸟落到了地上,绕着一块草地不住地奔跑,不时用它那难看的长嘴啄着地面,显得焦急难耐。狄弦却一把抓起它,把它重新塞进笼子里,大鸟发出一阵愤怒的嘶鸣。

  “就是这里,开挖吧。”狄弦下令说。

  牧民们从马背上拿下早已准备好的铲子和铁锹,开始在地上挖掘。不久之后,那片地面被挖开,答曰在地下三尺深的地方,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显露了出来,接着是更多的腐尸。

  “点点数吧,他们大概全在这儿了,”狄弦叹息着,“这种食腐鸟的嗅觉比狗灵敏多了,我没有白把它从雷州带过来。”

  达密特阴沉着脸,指挥着牧民们把所有的尸体都清理出来,重新挖掘单独的墓坑安葬。草原上的蛮族人原本喜欢天葬,也就是把自己的尸体喂给狼群,但这些死者都是魅,更何况狼也不吃腐尸。

  “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个魅,三十多个啊!”达密特又是哀伤,又是愤怒,“我们魅族总共才有多少人啊。”

  童舟捂着鼻子,眼看着狄弦似乎完全不在乎腐尸的恶臭,正在低头验看着那些尸体,心里不觉有些佩服。但狄弦忽然招手让她过去,这就让她很不乐意了。然而狄弦的手势室坚决的、不容抗拒的,童舟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只能慢吞吞磨蹭过去,用手指死死捏住鼻子。

  “见过死人吗?”狄弦问。

  “见过,不多。”捏着鼻子的童舟瓮声瓮气地回答。

  “觉得这些死人看上去有什么不对劲么?”狄弦又问。

  “凡是死人都不对劲!”童舟没好气地回应说,但还是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些尸体都已经腐烂,看上去很糟糕,散发出难闻的臭气。当然,假如不算计腐烂,他们一个个有头有脸,有手有脚,有……

  童舟忽然“咦”了一声:“这些尸体,好像……都没有头发?”

  “还算没有笨到家。”狄弦拍拍她的脑袋。

  的确,这些尸体都没有头发。头发是一种几乎不会腐烂的物质,可以在尸体身边存留很久,现在这些魅不过失踪了几个月,就算失踪当天就已经死亡,头发也绝对不可能自然消失。但现在,尸体的头顶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头发好像被连根拔走了。

  达密特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为什么他们的头发都不见了?”

  “只有问下手的人才能知道了,”狄弦说,“我刚才在帐篷里仔细看了,敌人下手非常利落,除了那个意外掉落的护身符,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留下,而沿路的痕迹也肯定找不到了——过了好几个月了。只能试试能不能从尸体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尸体上倒是有不少蛛丝马迹可寻,但正因为能找出的东西太明显,反而不容易判断。死者们的死因一目了然——他们的咽喉处都有明显的刀痕。此外,他们被割掉的不只是头发,还连带了一层薄薄的头皮,这是狄弦仔细查看腐尸的头部之后得出的结论。

  “也就是说,这其实很像那些传说中的蛮族武士杀敌的手法,割下被自己杀死的敌人的头皮,用作炫耀?”童舟问。

  “的确很像,但不好确定,”狄弦说,“割掉敌人的头皮是过去一些蛮荒地带的真正野蛮人才喜欢做的事,现在瀚州草原上的蛮族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东陆文化的影响,未必有谁还会那么干。更何况,这些人基本都是老弱或者残疾,有谁会拿他们当成需要残忍杀害的仇敌呢?”

  “说得也是,”童舟点头表示赞同,“如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肯定看到稍微长得凶悍一点的人都要绕着走。”

  “我倒情愿你手无缚鸡之力……”狄弦嘀咕了一句。

  “也许是他们无意间犯下的大错呢?”达密特忽然说。

  狄弦回头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去年冬天最冷的那个时段,草原上忽然传开了一个流言,以至于所有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很紧张,”达密特说,“人们在传言,草原极北方的朔北白狼团,因为冬天太冷了,雪原里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所以大量南移,有的就进入到了草原腹地。”

  童舟打了个寒战。朔北部是草原上最神秘也最让人畏惧的部落,他们能够训化雪原深处的巨大野狼,用来作为自己的坐骑,称之为驰狼骑,这样的骑兵拥有强大的杀伤力,普通的马匹闻到狼的气味都会屁滚尿流。草原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那些恐怖的巨狼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就会以人为食。蛮族小孩哭闹不休的时候,被父母吓唬依据“拿你去喂朔北的狼”,立马就会安静下来。

  “你是想说,他们不小心招惹了朔北的驰狼骑?”狄弦问。

  “他们或许还保留着割人头皮的习俗,”达密特猜测着,“至于为什么没有把尸体喂狼,也没有抢走其他的东西,我也猜不透了。但他们的确可疑,因为据我得到的消息,就在这个部落失踪的前几天,这片区域出现过狼迹,就算这件事不是他们干的,也许他们有机会目击到这一切。”

  “目击到现场倒未必,但要迅速利落地杀死三十多个魅,尤其其中还有会秘术的魅,敌人的人数绝对不会少。朔北部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探路与侦查,否则无法在雪原里寻觅倒猎物的踪迹,我认为他们有很大可能性会注意到凶手的存在。”狄弦翻身上马,冲童舟打手势,示意她也上马。

  童舟站着不动:“再见。”

  “再见?”狄弦皱起眉头,“你不跟我去?”

  “如果我不小心遇到狼群,被它们吃掉了,那也就罢了,”童舟沉着脸说,“但要我主动送上门去给它们当点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狄弦慢悠悠赶着马来到童舟身前,俯下身子对她说:“说得也是,如果现在去找朔北部的人,有很大机会被狼群撕成碎片。相比被狼撕成碎片,被自己撕成碎片一定愉快的多了。”

  “你在威胁我?”童舟瞪着他。

  “半点儿都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狄弦温和地笑了。

  童舟瞪了一会儿眼睛,终于无奈地回身牵马:“总有一天我要揍扁了你这个王八蛋。”

  “昨天还闹腾着要我娶你,今天就要揍扁了我,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生物。”狄弦一摊手。

  “我老了,完全弄不明白现在的年轻男女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达密特评价说。

  【三】

  朔北部在历史上就和其他草原部落毫不亲近,即便偶尔发生结盟、和亲一类的勾当,也不过是出于战争失败后的休养生息考虑。人们都在传言,朔北部的人血管里流淌着狼一样的血液,永远不可能和人走到一起。甚至和平年代的到来也没有能够令他们停止对草原部落的掠夺。现在狄弦和童舟竟然主动去寻找朔北部的行踪,着实有点不要命。

  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狄弦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就这样往北走,因为朔北雪原实在是过于严寒,甚至夸父都有可能在这里冻僵。只有朔北那些像狼一样坚韧的汉子,才有可能生存下来。好在现在已经是春天最好的时节,那种冰封万里的严酷景观已经暂时过去,积雪融化,草地上的零星小花也开始次第开放。

  “怎么样,过去没有想到过在极北的地方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吧?”狄弦骑在马上,冲着童舟咧嘴一笑。

  “拜你所赐!”童舟横他一眼,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所谓的景色上,而是神经紧绷地左顾右盼。这里已经完全室无人区了,两天前他们就再也没有碰到一个人,那种极端的空旷容易令人不安。

  狄弦禁不住摇摇头:“别看了,如果真有狼跑出来,凭我们这两匹马室逃不掉的。再说了,我们到这里来,本来就是为了寻找狼群。”

  “寻找狼群,说的那么轻巧,当心见到狼就尿裤子!”童舟撇撇嘴,“草原上的狼不像山沟里的狼,喜欢的就是成百上千地一起行动,一个庞大的狼群可以轻松吞吃一支军队。至于朔北白狼团的驰狼,那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普通的狼群见到它们都要落荒而逃。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发疯了,居然主动去找他们的麻烦。”

  “未必是找麻烦,我们的原则是先礼后兵,”狄弦悠悠地说,“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一定是朔北部杀害的那些魅。”

  “万一是他们杀的呢,你会怎么办?马上翻脸替他们报仇?”童舟挖苦地说。

  “这个么,灵活情况灵活处理,”狄弦毫无愧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的脸皮真是比驰狼的皮还厚!”

  三天之后的黄昏,两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天宽阔的大河。河面上还漂浮着没有完全融化的浮冰,但整条河已经呈现出了雄浑奔流的态势,冰块丁丁咚咚地相互撞击着,反射着斜阳的余晖,就像一片片金色的鱼鳞,随着水流自西向东漂去。看到这条河出现在眼前,两人不得不勒住了马。

  “看样子河水很深。”童舟下马来到河边,扔了一块石头到水里,石头打着旋沉了下去。

  “河水不是什么问题,别忘了你身边是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狄弦说起大话来从来不会脸红,“只是过了河之后,我们就得真正地小心起来了。”

  “为什么?”童舟不明白。

  “这条河,在蛮语里被称作‘死亡的界线’,”狄弦说,“从此处继续往北,就正式进入了白狼团的地界,寻常的牧民绝对不敢越过这条河,否则他们极有可能尸骨无存。而事实上,这不过是一条单方面的界线,狼群是经常越过河界向南进行劫掠的。”

  童舟打了个寒战:“那我们该怎么办?”

  “先在河边过夜,明天一早渡河,”狄弦说,“狼的眼睛视黑夜如白昼,我可不想在夜里陷入狼的包围。”

  他在河边支起了两座帐篷,熟练的手法让在草原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童舟都钦佩不已。接着他来到河边,低头看着流动的河水,很久都没有动弹。突然之间,他嘴唇轻启,好像是念出了一句符咒,同时右手往河里一指,一小股河水刹那间冻结成了坚冰,从河里跳起来。

  狄弦伸出手,稳稳地把这块冰抄在了手里,然后扔给童舟。童舟双手接过,发现这冰块又大又沉,如果不是她这样力大无比的异类,寻常人怕还接不住。低头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冰块里冻结着一条肥硕的大鱼,足有小臂那么长,还保持着游动的姿态。

  “晚餐换点花样!”狄弦笑嘻嘻地说,“我一想到烤鱼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我现在相信你是九州最强的秘术士了……”童舟看着这条大鱼,也禁不住满脸喜色。

  夜幕降临的时候,河边燃起了篝火,烤鱼的气味弥漫开来,脂香四溢。狄弦在附近的草丛里捡来一些黑色的小浆果,挤出汁液来涂抹在烤鱼身上,竟然起到了香料的作用,这让童舟十分惊奇。

  “我都从来没见过这种浆果呢,”童舟说,“真奇怪了,你也在草原上呆过吗?”

  “我呆过的地方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得多,”狄弦随口说,“如果有一天我决定安静下来著书立说,那我写出的书会比邢万里的更加精彩。”

  童舟不再说话,大口吃着香喷喷的烤鱼,狄弦也乐得清静。但等到这条大鱼被吃掉一半时,她扭过头看着狄弦,目光炯炯。

  “有一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你很多次了,”童舟说,“但你从来没有回答过我。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明白那么多的事情,懂得那么多寻常秘术士不会使用的秘术?你为什么会把人族和魅族的关系看得那么通透,为什么不惜帮助人类毁掉蛇谷城?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和你无关的事情就不必打听那么多了,”狄弦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尊重你,否则我随便编几段谎言绝对能骗得你找不到北。”

  “什么叫做与我无关?”童舟怒气冲冲,“我不是给你做饭的老妈子么?我不是帮你揍人的打手么?我不是陪着你一起去给白狼团送点心的倒霉蛋么?我跟着你经历了那么多事,却对你的过去完全一无所知。很多时候我绝对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她说不下去了,把头扭过去,倔强地不让狄弦看到她的眼泪。

  狄弦在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童舟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托付给他的,因为童舟在凝聚成形时体内出现了缺陷,有一股无法压制的精神力在体内乱窜,随时有可能因为压制不住而发狂。而狄弦有着深厚的秘术功力和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帮助童舟压制那股精神力。

  无奈之下,狄弦收留了童舟,而那股精神力带来的意外副作用是让童舟在武学上、尤其是力量上具备惊人的实力,使她渐渐能为狄弦分担很多。虽然她成天都嚷嚷着要狄弦按照当年和老友的约定娶她为妻,但这未必是她的真心话,真正让她难过的,或许是她连狄弦的朋友都算不上——狄弦从来不会谈及自己的过去,也绝不会敞开心扉暴露自己内心的隐秘,童舟表面上看起来成天和狄弦嘻嘻哈哈打闹不休,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换了谁都会有种屈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