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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纹和眉纹都有断痕,你有一桩劫难,就在眼前。但是尺水之劫,一步可越。”项泓松开了羿星椋的手,“掌心有纹如框,是‘牢纹’,姻缘宫不吉。”
两人之间沉寂下来,羿星椋扯紧浮在水上的白袍遮掩身体,慢慢地倒游,离开了项泓的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想到警觉的鹿。
项泓一手夹着四支软硬毫,嘴里还咬着一支,轮次挥洒,仿佛全部心思都在画卷中。
“你给很多人算过命?”沉默了很久,羿星椋幽幽地发问。
“也不算多,可你要问多少,跟我画过的女人一样,记不清楚了。”项泓耸耸肩。
“我在这些人里命算好还是不好?”
“不好不坏,乱世里没什么人有绝对的好命。”
“那,跟你的命比呢?跟你自己的命比好还是不好?”
项泓摇摇头,“我从没给自己算过命。”
“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出门在外的人,不该是最在乎命的么?”
“因为我是个赌徒,一个赌徒,是必须相信自己的命运的。”项泓淡淡一笑,“我不算,我的命一定是好命!”
“即使是坏命,你也会把它变好,是么?”羿星椋轻声说。
“是。”项泓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
“我认识一个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羿星椋脸上解冻,恢复了巧笑倩兮的表情,眉宇间春色融融,“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一样的臭屁!”
“哈!”项泓大笑。
“命不能多算,”静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越算越薄。”
“你真是个画地图的?”羿星椋从水里起身,那件湿透的白袍裹在她浮凸玲珑的身体上,肌肤隐隐可见。她坐在暖泉对面一块凸出的砾岩上,把一双修长细白的腿交叠着伸得笔直,脚腕上银铃作响。
“千真万确。我从淮安写经堂拿了一笔定金,只要交出这片戈壁的地图,我就能把剩下的账结了,不然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这次出门的时候,东家带话说额外出价八百金铢,只要我顺路把这份地图带来交给星椋郡主。说星椋郡主知道是哪位掌柜的好意,还说是去年的一杯醇酒一曲清歌的情。”
“我知道。”羿星椋轻声说。
她盘曲双腿,侧身伸了个懒腰,从头上摘下一把银梳,自顾自地梳头。
“你还没画完?”梳了好一会儿,羿星椋说,“我有点累了,你要不要歇歇明天再画?”
“就好了,我是个勤奋的人,今日事今日毕。而且,我也不想跟闻名一方的星椋郡主再有什么牵扯。”
“你怕什么?”羿星椋目光闪动,有意无意地挺胸,湿衣紧贴在身上…西越武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我很难被色诱的。”项泓瞥了她一眼。
“我还没有色诱你呢。”羿星椋漫不经心地,“怎么?你这就觉得被色诱了?”
“女人少嘴硬一点会死么?”项泓眉峰扬了扬。
“男人太骄傲可会把心爱的女人弄丢的。”
“我心爱的女人?反正又不是你,你多管闲事干什么?”项泓耸耸肩。
“好好,我多管闲事。”羿星椋不理他了,接着梳头。
项泓的脑袋从画卷一旁露出来,眼里满是好奇,“星椋郡主,请托我的那位东家是你的入幕之宾么?”
“没有,他只是喝了我一杯酒,听我唱了一首歌,却没想到换来这么多。”
“想不到我东家就是个谦谦君子。”项泓居然吐了吐舌头。
“不,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老了,如果我三十年前遇见你,不复有天下之望。”羿星椋昂起头,脖子修长的曲线一直滑入胸口,仿佛一只骄傲的白鹤。
“你骄傲了。”项泓说,“不过男人总是会说这种话的,总是在年老体衰握不住刀枪,却又位高权重得难以放弃之后,才会遇见什么女人,恨不得年轻时候跟她一起翻云覆雨中日恩爱,而后眺望远山上行云,相拥着在高楼上睡去。可是几个英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不是为了天下可以把绝世的女人踢到云天之外?这种话以星椋郡主这样聪明的女人也会信?”
“说得好像你不是个男人似的,”羿星椋鼻子里一哼,“兔兔儿相公似的男人!”
“不好这么说吧…”项泓抓抓头,在那个设计精巧的行囊里翻翻捡捡,自言自语,“糟糕,赭色用完了,我还想要上点红色可怎么办?”
“我可以借你点唇红。”羿星椋淡淡地说。
项泓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她的嘴唇看,也不知羿星椋用的是什么唇红,她几次潜入水中,嘴唇依然红润如新点。
“也好,”项泓抽出一支新的细毫,走到泉水边伸手出去,“烦借一点用。”
“我是说我带了唇红盒子。”羿星椋瞟了他一眼,目光闪动,说不清是诱惑还是嘲讽。
她无声地游到项泓面前,以双唇抿住那支细毫,和项泓对视,良久,她张开口,白毫上染了一抹浓烈的红。
“这样岂不是更好,这幅画上就带了你的气息。”项泓看着笔端微微点头,“你没听说过,有种技法画人,只要笔锋上沾染了人气,可以把人的精魄摄入画中?”
“那我希望你把我画得美一点,”羿星椋仰面倒游出去,“这样我在画上,千年不老。”
“千年不老?”项泓一愣,旋即笑了,“要真有人千年不老,该是件很困惑的事吧?一千年里经过的所有事交叠在一起,想忘忘不掉。而你见过太多的春夏秋冬,最美的最丑的你都看遍,什么都不在乎了。可你还要活下一个一千年。”
羿星椋一愣。
“情境皆有了,可好虽好,还只是个描红的偶人,却一缕神魂,”项泓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摘下嘴里叼着的中毫,“郡主,让我看你的眼睛。”
羿星椋看着他,两人的目光隔着一池温泉相对,静得只闻风声。
“很好,就是这样的眼神。”项泓手持那根中毫,在画卷上轻描淡写地两笔。
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他再也不看羿星椋,手脚麻利地把粗中细毫、砚台、松烟墨、色碟都收拾起来,一样样在他的行囊里码好,用麻布帘一遮。
“这张画送给你了。”项泓从旁边拾起一根枯枝插进沙地里,把那卷画挂起来,转过来对着羿星椋。
他把整件行囊背在背后,点燃了遮阳蓬外垂下的小灯,一点莹莹然地微光,像是一只萤火虫飞在他眼前。他转身穿过灌木,去向西面,月光照在他的背后,在沙地上投下的影子很长。
“你不是要画了我来记住么?怎么?这么快就不想记住我了?”羿星椋挑衅似的对项泓的背影喊。
“对我来说没用了,画完一遍以后,我会记住。”项泓头也不回,挥手示意。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沙幕,风沙落定的时候,那个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好像他在意的真的只是那幅画,画完了,他就真的没有再看羿星椋任何一眼。
羿星椋重新把身体浸入水中,对着那幅画沉思。
西越武也想看看那幅画,可是偏偏从他的位置看不清楚,他使劲把脖子伸长,脚下踩着的砾岩一滑…越过灌木,“啪”地再沙地上摔平了。他刚刚抬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就看见一点寒星隔着十步对准了自己。
那是羿星椋手中的一张短弩,这个女孩反应速度奇快,也极冷静。她没有发出惊叫,而是转身从岸边的衣裙下抽出了这柄精致的骑兵弩来。
“别射别射!”西越武双膝跪地,双手举向空中,“是好人是好人!”
他话音还未落下,眼前一花,一个白皙修长的身影从温泉中跃出,抖开纱衣遮蔽身体,眨眼间逼近到他的面前,一脚把他踢得倒仰,再一次栽在沙地上。
西越武觉得喉骨几乎断了,羿星椋半跪于地,一条笔直的小腿胫骨压在他的脖子上,短弩直指他的眉心。
“原来是穿了衣服的…”这个要命的关头,西越武想的居然是这个。
羿星椋其实穿了条薄纱长裤和一件纱抹胸,把身体重要的部分都遮住了,一般人洗澡绝不会那么麻烦,唯一的可能是,她早就知道会有人来偷看…或者来画她。
“是你?”羿星椋看清了西越武的脸,愣了一下,慢慢地挪开了腿,短弩依旧不动。
“我…我出来散步,真…真…”西越武感觉到细微的女孩体香扑面而来,紧紧闭着眼睛,“真是幸会!”
“鬼的幸会!”羿星椋怒了,一掌挥起,本想打他一耳光,可是看着那张还带着孩子气的脸,没有抽下去,只是重重地拍了他的头,“为什么偷偷躲在那里看我?”
“本来也想避嫌的…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看见了就挪不开步子…”西越武慌不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