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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不大的队伍打着黑幡向着山中进发,他们去的时候逆着雪风,黑色的大氅在马后扬起,那些被称为“龙枭”的鸽子在天空中盘旋着,隐隐约约形成了巨大的、黑色的漩涡。
少年目送他们直到消失,这才挥了挥手。
他跳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一手打着火把,一手牵着缰绳走向老瓢。老瓢不敢动,双腿弹琵琶似的抖,像是等着宣判自己是斩首还是流放。他完全被那群人的气势镇住了,老人下令的时候口气里透着绝对的信心,就算对方是个少年,自己大概也没胜算吧?自己的武器只有那柄打鸟的弹弓罢了。
“喂,店里有没有酒?”少年把马拴在门前,把一张御寒的毡子铺在马背上,拍了拍老瓢的肩膀。
他居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刚才那三个年轻人要用“清俊”来形容,这个少年却得用“漂亮”了,叫人如仰望月空般,心里疏朗明亮。行商的人里也颇有几个出色的世家公子,自负什么面如冠玉神清气朗,可若跟这个少年比,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偏偏这个少年还没有一丝倨傲,简简单单地一笑,叫人油然而生亲近。
“什么女人能逃过这种人的毒手啊?”老瓢在心里嘀咕。
少年选了靠火盆的桌子坐下,老瓢畏畏缩缩地,离开三五步站着,等着人家发话。
“别怕,我像是那种会杀人的人么?”少年懒懒的,“我老师就这样,严肃有余,在他看来什么都是大事,我可不想像他那么累。要最好的酒,我得一个人打发不少时间呐。”
老瓢心里又定了几分,吊了几勺老板最得意的“火烧春”端了上去,斟在仿雪羽瓷的小盏里。闻见酒香,少年的眼睛就亮了,微微眯起眼睛,一口就把一盏喝空了。
“是本地自酿的土酒?有股甜味,热起来喝真好。”少年满意地舔舔嘴唇,“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老瓢远远地站在墙角里,摇摇头。
“酒钱都算我的。”少年又说。
老瓢还是摇头。
“唉,都怪老师说那句话,搞得我好像是个煞神似的。算啦,我自己喝,”少年伸了个懒腰,“这么好的酒,我得谢谢你…这样吧,今晚我在这里喝一盏酒,我就保你一岁不死,我要喝了五十盏,我就保你到五十岁,我要喝了一百盏,我就保你到一百岁!”
他把第二盏酒满满地饮下,瞥了一眼疑惑的老瓢,大笑着拍手,“我可不是开玩笑,保你到五百岁不能,一百岁我还是能做到的。”
老瓢心里嘀咕,觉得这许诺简直荒诞可笑,这里土酿的酒酒劲不小,要是喝到第十盏少年就醉倒了,那就是保他活到十岁,醒来是不是就一刀宰了他?
少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对了,你今年贵庚啊?”
“小的十九了。”老瓢小声说。
“嗯,那先保个底儿,以后加的,都算赚的,这一壶也就倒二十盏吧?”少年抓起酒壶摇了摇。
他打开壶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把整整一壶酒倒进嘴里,而后闭上眼睛品着那酒中甘辛相融的滋味,悠悠然吐出一口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恭喜你可以活到明年了。”少年哈哈笑着把酒壶扔给老瓢,“再添酒!”
也不知怎么的,老瓢真的有点信那个少年说的话。所以每上一壶酒,他的心就放宽一点。少年确实善饮,连着三壶下去,丝毫不见醉。他喝酒不用菜,一边饮酒一边歪着头琢磨什么事,有时候自己笑笑,有时候轻声地哼着一支歌。似乎对于他的老师进山这件事毫不担忧。
两个人在一间酒肆里,相安无事。
老瓢还想着那个怪客和那对人进山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觉得那些人是追杀那个怪客来的,可是真的需要四个夸父武士去杀一个野狗般流窜的人?那个怪客一身破破烂烂,就算是欠钱也不至于欠得那么多,惹得人家千里追杀吧?不过看起来后面那队人的神色比怪客还要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他没看清怪客的表情,也不知道怪客爹妈怎么生出这个没眼的孩子来的。那张脸实在叫人太惊悚了,不过想起那个怪客端着水杯呜呜地抽泣,老瓢心里又有点不忍。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走到怪客刚才蹲着的屋角,想把怪客用过的杯盘收了。
触到那个铜杯的时候,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对着手直吹气。他被烫到了。
老瓢呆呆地看着那个铜杯,不敢相信,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倒了一杯温水送过去的,但是此刻,在怪客离开了一阵子之后,那铜杯中的水还在微微沸腾!他再看向地下的半块冷馒头,留下齿痕的地方,焦黑一片,像是在火中烤过一样。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怪客会被噎到,这样的馒头,根本是无法下咽的。可是老瓢记得也很清楚,这是自己晚上吃剩下的蒸馒头,绝没有烤过。
老瓢想到客人身上那股让人不安的热气。
什么样的热病会叫人这么热?能把水烧沸,能把馒头烤焦?这样的热度,人不是早该死了么?
难道…那根本就是个死人?老瓢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他还活着,但是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桌边饮酒的少年看都没往老瓢这边看,却明白他在想什么,“我喝完三壶,你六十岁了,不过我得先招呼招呼客人。”
少年推开了柴门,袖着手站在风里,以白衣为衬,漆黑的长发如一条墨龙般在夜空中飞舞,老瓢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之长,堪比那些以一头长发而骄傲的女人。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狗吠的声音,大群的狗。
火光随着狗吠逼近了,一群黑背白腹的长毛犬,拖着一具爬犁,爬犁上站着一个孤峭的黑影。狗拉爬犁是冬季在晋北雪原上最快的,骏马都比不上。按说雪地里只有取暖酒肆这一处亮着光的屋子,这么深夜赶路没有理由不停脚休息一下,但是爬犁上的人丝毫不停,长毛犬全力奔跑,爬犁从门前一掠而过。
老瓢记得那个老人说的“所见皆杀”的原则,原以为爬犁经过的瞬间,少年会从不远处的马背上抽出什么兵刃,高呼一声直扑过去,挥手斩落。可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轻易地放行了。
直到爬犁快要消失在视线里,少年才拍了拍巴掌,掌声清寂有力。
狗群忽然狂吠起来。那些受过严格训练的长毛犬就是遇见马熊也不会失控,可此时它们明显是想要四散逃走,但是捆在身上的带子束缚了它们,爬犁停在雪地上,长毛犬们逃窜不成,扭头猛咬自己身上的皮带,一片混乱。
爬犁上的男人没有试着吆喝狗群让它们安静。沉默片刻之后,他从背后的革囊中拔出一柄弧刃的长刀。刀光在黑暗中一闪而灭,切断了所有的皮带。狗群四散而去。
男人走下爬犁,望着狗群逃离的方向,“就放了你们吧。”
他把长刀收回革囊中,转身走向取暖酒肆,站在少年面前不远的地方,“你在辰月教中是个什么地位?非要这样留住我么?”
“只是个学生,没什么地位,但是我的老师是教宗本人,”少年打量男人背后革囊中露出的刀柄和剑柄,“幽长吉先生?”
“是我。”
“幽先生不愧是晋北人,我们自以为有了绝品的名驹,能够领先一步,但是在这种地方狗拉爬犁却比什么马都更胜一筹。不过,幽先生也该明白这些狗是没法把先生带到目的地的,现在它们是畏惧我,再往前走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畏惧启示之君。那种恐惧,只会更大。”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走前歇一步,喝一杯吧,我有些话想跟幽先生说。”
“这时候?在这里?我的时间所剩不多。”男人眉峰一挑,冷笑,“你想拖住我?”
“我虽然自负,却不至于想凭喝一杯酒,就留住天驱大宗主。”少年淡淡地笑,“但我说的,我想幽先生会有兴趣。”
“你和其他辰月教徒不同,”男人说,“好,我给你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