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襄默默地在黑暗中咬住了嘴唇。
“你的气息乱了。”风凌雪轻轻地说。
龙襄发现自己竟也犯了杀手决不该犯的错误,在这种时候心绪波动,直至乱了呼吸。如果这是他和风凌雪的对决,自己现在早已经死了。还好,这个曾经将箭射入他胸膛的人现在只是在一边轻轻地提醒他,在此时,他们是一起的。
龙襄曾经骄傲地想:如果我和风凌雪联手,那天下还有什么人能使我们恐惧呢?那时是我们有权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但现在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他背负的使命是得到向异翅留下的秘密并杀死风凌雪,因为风凌雪要照顾一个柔软如小猫的女孩儿,而且她现在还无法凝翼,这真是最糟糕的一个晚上。
风凌雪现在对他并无信任,因为她也不曾怀疑。龙襄是来帮她的还是来杀她的,她并不在乎。对于一个从小就被训练出在睡梦中也能杀人的本能的杀手来说,威胁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都无关紧要,反正杀手第一准则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不过风凌雪却是至少完全相信过两个人的,一个是向异翅,一个就是她怀中的小女孩。
龙襄有些嫉妒兼酸楚地想,信任是一种什么感觉,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想来想去,自己这一生,还真是从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他能信任那将自己卖掉的父母吗?他能信任那些和他从小一起苦练杀人和骗人的伙伴们吗?他能信任他现在的那些盟友吗?他们都是为了所谓天下大业或是雄心壮志可以让千百万人去死的人。
有时想想,这一生真是没什么意思啊。骗过那么多的人杀过那么多的人,成功了那么多次,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可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连信任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竟然连一夜的安稳觉也没有睡过。真不知道自己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
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欺骗风凌雪,为什么要和她赌上彼此的性命?因为那个惊天大秘密?那关他什么事。因为上头的使命?他连天罗都敢叛出,还有谁能命令他。因为天下的苍生?见鬼,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呢。
想来想去,竟然只能想出一个看起来比较合理的理由:自己想来看看风凌雪。
龙襄自己都忍不住暗笑,这算什么理由啊,骗多了别人,现在骗自己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了,他堵了心窍犯了癔症了么?想来看一个曾差点杀了自己的人,而且还冒着被人再杀一次的危险?
可龙襄心中另一个自己知道这个理由也许是真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无法捉摸,难以理解,他自己也不能把握自己,他和风凌雪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但风凌雪这里有他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在任何一刻,风凌雪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他,并不知道。
或许是心底那种追求极致的本能让他靠近风凌雪,这冲动无法扼制,就像飞蛾想接近火焰。风凌雪能补上他心中的那块缺,当和风凌雪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真正获得安宁。因为这也许是唯一一个他能看得清楚内心的人,和她在一起他不用担心会受骗,不用担心她会突然对他出手;而在别的地方,他本能地觉得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易容的杀手,不论是卖柴的老头还是递水给他的小孩,而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更加害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种滋味无法言说,普通人这样过几天就会疯掉,而他这样过了一辈子。
只有在天下第一杀手身边他才能获得安宁,这种感觉也无法言说,这荒谬无比却又绝对正确。风凌雪身上有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一是天下无双的箭术,二是简单。
只有最单纯的人可以射出最精准的箭,龙襄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年复一年地去射月亮,以他的性格,他只会在山顶装装样子,他通晓世事人心,他绝顶聪明不会被任何人所骗,他知道月亮不可能被射下来射月亮是极其可笑的……所以——他成不了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就在他的身边,或者,曾经是天下第一。他心中没有嫉恨,也不想取而代之。相反,他只想好好保护她,绝不敢惊扰与轻碰,因为这一湾静水被踏破,天下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风凌雪了。
龙襄转头看看风凌雪怀中的风铃儿,虽然屋中几乎没有一丝光,但他仍能看见——或者说感觉到——那孩子纯静的脸。但他知道,这孩子成不了风凌雪,她也许也会是天下第一,但她绝不会成为风凌雪,因为风凌雪是这样地宠着她,绝不会再让她去射月亮,因为她太机灵,她从小就在世间流浪,遇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看到过那么多的邪恶,她是山间活跳的溪水,却绝不是冰山天池间那唯一的清澈。
如果风凌雪今夜死了,再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再有风凌雪了。
龙襄想想就感伤。
不过再想一想,如果自己今夜就死了,再一千年,一万年,就算再有一个自己,那又怎么样呢?那还是自己吗?
人活在世间,总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等想明白了,却发现自己就要死了。
龙襄听见了窗外刀丝颤动的声音。
17
刀丝颤动可以说是没有声音的,但好的刺客可以听见夜里树叶的飘落声,那种声音无法用耳朵来听,它只有去感觉,先在极静的深深地下的铁屋中久坐,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流动的声音,静到自己的每一声呼吸都像风吼,静到忍不住抓着自己的胸膛发疯大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喊声,那你就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这一步需要至少两年的时间。这样的训练一共有九步,龙襄不知道那十八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知道风凌雪曾受过和他一样的苦,一万个受这种训练的人中只有一个能出师,其他的不是疯了就是自杀了,而一万个出师的人中也只有一个能听到天罗刀丝的颤动声,为了这一刻,他们要忍受无数漫长的连在最静的夜都会听到各种雷鸣般声响的时光。
龙襄和风凌雪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受过无数的苦,为的只是这一刻,在这一瞬间可以一跃而起,给所有敢向他们出手的人送去致命的绝杀。
天罗阵刚刚发动,他们就动了。
第一根天罗刀丝挨到草屋顶棚的叶尖时,风凌雪已经抱着风铃儿跃到了地上。
这样的刀丝划破空气的声音从四面传来,密集得无法分辨,像风暴的呼啸。在第一个刹那,刀丝间的缝隙可以容一只老鼠钻过,在第二个刹那,就只能容一只蚊子越过,而且还可能被削去翅膀,在第三个刹那,所有刀丝的中段会有一个点交汇在一起,正如九万年前所有星辰的轨迹曾交汇在同一处。所有的天罗都是高深的数算者,每一丝的移动每一毫的角度每一分的旋转都不容差错,才能保证刀丝在那一点交错而过后不会绞在一起。
你不能企图在天罗刀阵发动之后才穿过它的空隙,没有人有那么快;你也不能指望用一把宝刀或别的什么砍破罗网,因为天罗阵的变化有一百万万种,你的刀只会改变它的形状,而无法阻止刀丝的其他部分穿过你,正如你可以挥刀砍碎一堵墙,却无法砍碎扑面而来的洪流。
破天罗网阵只有一个办法:在这三个刹那间找到网阵也许是唯一的阵眼——那个连结影响每条丝变化的点,那个点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在最后刀丝在你身体中交汇前,并没有任何的丝会交汇在一起,这些直线飞旋而来,密集却永不相交。但假如时间放慢一万倍,让它们静止在空中,你细细地找,会发现一根直线,一根并不存在的线,从这根线上看过去,会有一面的层层而来的刀丝都有同一个点与这根并不存在的直线相连,当你的眼睛和这根线垂直,它就变成了一个点。
只有击破这个点,才能冲破这重重罗网。
即使时间都停止,让刀丝永远静在空中,一个普通人也可能一百年,一千年,永远都找不到这个点。
找这个点无法靠眼力和计算,只有靠某种莫名的东西,它或许存在但你永远找不到它,你需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来训练自己,只为了在这一瞬它会出现!你的直觉!只有这种东西能救你,这一瞬间你的眼收集了所有的影像,你的心几乎在同时就计算出了结果,但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无法感知这一过程,你只知道你的手动了,然后结果出现了。
你还活着。
一根羽毛突然出现在了空中。
没有人看清它是怎么出现的,刚才那儿还什么也没有。它在离大地数丈的地方,草屋外院子的正上方,随风慢慢地悠荡,转着圈落下来。
在一瞬间之前,它的确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时它是一道光。
这道光从风凌雪的指间飞了出去,用它的轨迹画出了那条直线,一直穿出了草屋的顶,然后在空中才凝结成一根银色羽毛,飘落下来。这个时候,它已经柔软得连纸面都穿不透。
然而在它是羽毛之前,在它还是那惊如闪电的一道光的时候,它或许可以穿透任何的东西,杀死世上任何的生灵,不论它有多强大,只要它还有心脏,并且它的心可以和你的手连成一根直线。
草屋中,天罗的刀丝也缓缓地飘落下去,像被扯断的蛛丝,这时的它们,也无法再割破最薄的纸。世上有些东西就是这么的怪,从最柔软的到最可怕的,只需要一瞬间,只需要一点点的力,再加上绝对正确的方向和角度。
再过了几个刹那,草屋顶端被割断的草叶尖才开始缓缓地落下来。
然后像连锁反应似的,草屋发出了啪啪啪啪的一连串声响,那是墙壁迸裂出几千道缝的声音,头顶的叶片如雪洒下,然后这屋子慢慢地变柔软,开裂,解体,像一件袍子,穿着它的人却突然消失了,于是它无声地瘫倒了下去。
天罗一看见了草屋的消失,然后才看见了站着的风凌雪和龙襄,最后才看见了空中飘落而下的羽毛。
他只说了四个字,就精确地概括出了所有发生的一切和所有人对此事的见解。
这四字真言是:“真、活、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