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相信自己有一天终会被仇恨所吞啮?”

“是的,我终有一天不在的。她箭术无双,可是心机却如水晶一样单纯。她的仇家遍及天下。只有让人真正相信她完全毁了,才能保护她的性命,我不让天罗去挑断她的背筋,天罗就会对她做出更可怕的事。但我既然出了钱,天罗自然只得按我的意思去做,也因此而相信这可以让风凌雪真的无法飞翔。而天罗留命不杀的人,也就没有人再敢去杀了。”

“可是……”西门也静愤怒了,“你却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这样沉沦于尘世,过着没有天空、没有亲人的生活?也许她宁愿死去!”她大喊着:“你无权替她选择!”

“不,”向异翅抬头望向天际,“我要替她选择……终有一天,她会重回天空。”

“怎么……难道……”西门也静惊问着。

向异翅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你帮我做这件事,作为报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关于龙渊阁会飞的秘密,关于万物飞翔的秘密。”

“那……那难道不只是一个理论?记载在辰月教长老蓝柯所寻找到的一本书的书边笔记中,理论的确完美,但龙渊阁也的确安坐于大地上。”西门也静叹息一声,“这世上,惟一能自由于天际的人,也只有鹤雪士吧,可惜,却这么毁了。”

“不,还没有……鹤雪士之所以能够高飞,并不是因为什么背后的筋络,而是明月的力量。风凌雪之所以在准备击破九重天罗阵时因羽翼碎溅而坠落,不只是因为伤势,根本的原因是那时暗月已经开始遮挡明月。”

“……原来是这样!”西门也静眼神闪亮,“所以那之后,你才能凝出黑色的羽翼。”

“是的……正如暗月与明月不可能同时现于天空,我所能飞翔的时候,也就是她羽翼飘散的时刻……其实……”他笑了,“如果可能……我宁愿永远失去翅膀……只要仰视着她在天空……就好……”

“可是……”西门也静的眼神黯淡下去,“辰月之变已经完成了……明月已被遮挡,一切无法挽回……”

“不……辰月之变还没有结束……”

西门也静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向异翅。

“因为天上有云,所以你们看不到那天象,只凭着自己的计算,以为天体的运行正如你们所想的那样……但其实不是……我最清楚,因为没有人比我更能感应到暗月正在天空中如何运动!你们都算错了……辰月之变的真实轨迹并不是你们所推算的那样……它晚了数个时辰,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暗月正运行到离明月的最近点,双月的力量正在最大限度地抵消,此时只要极微小的一点点力,就可以使暗月和明月间重回到以前的平衡。那时……一切又都有了希望。”

“等等,你说什么?难道你想去阻止暗月的推进……不,这不可能,人力绝不可能推动星辰!”

“我只知道,当在海中的某一处丢下石子,会激起大洋另一侧的巨潮,而关键是,你要知道投在哪一个点,一分一毫也不能差。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些天一直呆在龙渊阁中,不顾外面的一切,一直盯着你计算天象。”

“龙渊阁中被烧去的究竟是什么?”西门也静浑身颤抖,直望着向异翅。

“烧去的是让六族同飞于天空的秘密,因为那将使羽族真正地毁灭。我不在乎九州将来的历史怎么写,不在乎有多少人会恨我,我只是要让风凌雪重回天际。我知道……只有你会帮我,因为你是星痴,当你发现找到奥秘的希望,你便会不顾一切地演算下去,哪怕所测出的命运会毁灭你自己。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帮我推算出那个点的所在。”

“可你会在我看到辰月之变的那一刻死去么?”西门也静低头问,“你想用你的性命,去换她的重新飞翔?”

向异翅望向那黑暗的天空:“我的师父对我说:我的一生,本就是为这一天而存在的。他本来的意思是,这一天之后,我将能得到世人想拥有的一切。但我却知道,我真正想拥有的……我永远也得不到。”

他的眼中充满希冀之光,仿佛那天空正缀满星辰:“我和她注定不能共翔于一片天空之下,当我飞起,意味着她的沦落。我如果不在了,她才能重生一双翅膀。我终于为我师父的那句预言,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含义。”

……

向异翅走出了龙渊阁,那里有几个人正在等候着。

姬野,吕归尘,项空月,羽然,龙襄。

“空月兄,别来无恙。”向异翅还是那句问候,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惊惶。

“西门也静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姬野怒问着。

“她很好。”向异翅回望向那巨大楼阁,一个小小身影正伏在高处栏间,“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可惜她答应我永远不会说。”

“羽族已经要败亡了,上天让你们失去了羽翼……向异翅,你手中死了多少性命,你不伏诛,天也不容。”

“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么会空空如也呢……”

光芒淹没了向异翅的笑容,把乱世英杰们逼了开去,一双金色光芒的翼忽然从他的背后展出:“好好看着眼前的一切吧!”

他缓缓地低下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了风冲过巨大洞窟般悠长的声音,从胸中一直到头颅。双耳被内在的压力涨满,他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但恐惧正在消失,似乎另一个灵魂正进入他的身体。血液流动加速了,肌肉开始变得酸痛,肉体的痛苦正慢慢压迫着他。他紧握着自己的双手,默念着那句话,努力调匀呼吸,静静地等待。

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痛苦愈强,心中越明彻。所有的焦虑、彷徨、不安正在消失。他紧闭双眼,看到虚无之中,一团纯白光芒正在凝聚。这时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肌肉紧绷着,烫得像要燃烧起来。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呐喊,却无法相信那是出自自己的喉咙。骨质开始变化,最痛苦的时刻来临,像筋络正从骨头的中心被抽去,剧痛使他全身收紧格格作响,双臂大张,每个指尖都绷紧如铁,像在准备拥海边的太阳入怀。这时的他就如一尊塑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姿态。他的祖先是这样,他的亲人父兄是这样,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

海风猛烈起来了,一缕金光现于天际,天与地忽然划出了界限,阳光照亮了他,这个在海边长啸的人。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都被力量贯注到了极致。

痛苦忽然在那一瞬完全消失,无比癫狂的幸福涌入他心中。他闭着眼睛却看见太阳迎面而来,他发不出声音却分明在狂喊。

终于——他的全身猛地失去了重量,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只是极短的一瞬,重力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像是脚下大地突然消失,他猛地向下坠去,深渊正将他拉成无限的长度。但在沉重的身体坠下去的同时,另一种力却又在将他拔高,他必须抓住这一刻,让自己的灵魂与那上升的力融为一体。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让所有的欲望向上、向上、向上!

一声清冽长音,像风撕裂了云际,像剑抽离了黑暗的鞘,他悬在感觉的虚无之中,四肢张开,像怒放的花一样舒展。这个时刻,他的背后喷射出了两道蓝芒,仿佛是遇风立刻凝结一样,一双羽翼展——开——了!

向异翅展开了翅膀,一纵直上天空,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飞翔。

……

“这孩子,是永远飞不起来的么?”

“别人的翼形都是圆弧,为何他的如此古怪?”

“小子,你的翼错了。”

“为何是我错,而不是你们错?”

……

天空,耀眼的白芒闪过。

箭矢破空声。

“飞起来啊,飞起来啊……”无数人呼喊着。

……

向异翅闭上眼,回忆起他八岁时凌空越过蓝天,翅下是雪山和雪山上拼杀的战士们。冲破死亡的手掌那一刹的感觉,真是美好。所有少年的锐气和对生命的向往,都定格在那一振臂之间。先俯冲而下,然后高扬向天际,无数响箭从耳边掠过,还有呼啸的风……

而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不在了,曾经一起飞翔在天空的朋友们,小悠,还有,雪……

“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么会空空如也呢……”

那金芒在空中急升,越来越高。忽然猛地炸开了,光芒向四周迸发而去,云层被这强光撕裂了,像是有无数金色翼鸟扯着云幕向四周拉开。

乱世同盟们的眼前,出现了这一生未曾见过的壮丽的奇景。

巨大的暗月本来是没有光芒无法看见的,现在它却显出了身形。它像一座巨门般移过天空,把周围的绚丽星云向外推去,暗月的中心,无数金色光点在急剧闪烁着,那是星云中的数百万颗星岩撞在暗月上,它们照亮了那亘古无光的月壳;而在暗月侧缘,碰撞形成了一条光华四溅的喷薄金边,星云被吸附着绞在一起,在暗月外周形成了两个方向相逆的云带,急速地旋转着,那里的强风,足以把整个九州推入浩瀚的深处。那是暗月正以绝不复回的气势奔向明月,无数的行星正击撞着它以求阻挡,四方星辰的引力都在阻止它的去向,它伤痕累累,巨大的身躯越来越慢了。它已忍受了千万年的孤寂,终于决心违抗天理,要毁去敢于阻挡它的一切。但是,纵然是星辰,想超出自己的运轨,也终将付出毁灭的代价。

而最终使它停在天空的,只是一次极微小的闪亮,仿佛一句轻语响起在它的耳边,巨轮叹息了一声,终于缓缓凝止了。无数的金红光圈还在月面上流淌着,那是数百丈高的火焰,如铁甲上的血痕,也终将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