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路然真手指触到弓的那一刹,就立刻像变了一个人,她又成为了一个射手,一位神射手永远不会在持弓的时候让自己的手颤抖,不论之前她有多少伤痛,而她出箭时速度也不会慢上丝毫。风凌雪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从路然真弯腰的那一刻就在全神贯注。路然真闪电般地搭上了箭,风凌雪不过在数尺开外,她却没有出手。
侍卫只给了她一支箭。
风凌雪手边却没有弓箭。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每一寸风、每一束光线的角度和每一步对手可能的移动都会使结局不同。
旁边的侍卫们也握紧刀剑,紧张得不敢呼吸。
路然真的眼神从仇恨,渐渐变得迷离,再变得涣散。她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风凌雪抢上前去,抱起了她。
路然真忽然在风凌雪的怀中大哭起来。
那之后路然真从没掩饰过她对风凌雪的嫉恨,因为有风凌雪在的一天,她就不可能是最强的,她的高傲闻名天下,几乎没有人会相信她曾经在风凌雪怀中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过。是因为伤痛?或是绝望?或是相惜?路然真不说,风凌雪不说,就再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风邡以挡箭刺女之举赢得了老羽王的信任,在人族牧野氏的进攻前,风氏重掌了兵权,于是羽氏的末日就来到了。在风氏屠灭羽氏一战后,风,重新成为宁州羽族的国姓。而翼在天,因为谋划了这个苦肉奇计,并带澜州南羽北渡来投,击溃了风邡最忌惮的北鹤雪,得以被风邡以女相许。
但没有人相信他们会这样共处下去,所有的大臣武将们都在暗中盘算着,该把身家性命
的筹码压向谁。一边是羽族的新王,一边是鹤雪的新主。
“如果有一天你父王和你未来夫君打起来了,你帮谁啊?”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路然真很快恢复了她的活跃,在风凌雪面前口无遮拦地问,又随即自己抢着说,“我看你一定是帮翼在天的了,老父毕竟那么老了嘛,何况他刺你一剑时,哪有把你当成过亲生女儿。自从他成为羽王住入王宫,你从来也没有再见过他吧。”
“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风凌雪低头说。
“对杀手来说,血缘的确是该忘记的,但如果你和翼在天成婚,那么你就必须离开鹤雪了,那时你不再是杀手了,将来你们说不定还要生上七八个孩子,那时你以为你能像现在这么整天坐着发呆啊。”
风凌雪抬头望天,婚姻、孩子,对她来说是多么难以想像的事,她觉得这些将注定和她无关。师父也从来没有教过她如何做妻子和母亲,那种生活注定不属于她,所以她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她知道上天必然会把路安排好,成就她的一世孤独,让她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成为连师父也不能做到却要求她做到的人,一个神话——射落月亮的神话。
好久没有见过翼在天了,但翼在天又无处不在,她时常能感觉到,这个人奔忙在山城中的各处,他会偶尔驻足,向她站的地方望来,极远的,却是霸气而专注的。她能感到他心中所想:“这是属于我的,她终会属于我。”但他用更热切的眼神望着他脚下的河山:“这些是属于我的,这些终会属于我!”风凌雪能听到他的心在这样狂喊着。他的意志已经笼罩着全青都城,整个宁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欲望,他也从不掩饰。越来越多的臣将正在倒向他,再一次的战乱已不再是秘密。
现在的鹤雪团,大多是南鹤雪的成员。除了路然真和少数几个降者,大部分原北鹤雪士已经死在那次风氏夺位战中,他们喝的酒中被下了毒,南北鹤雪的决战,就这样毫无悬念而可耻地分出了胜负。路然真对风凌雪说,现在鹤雪不分南北了,但我终有一天要把箭射向你,就像当初我在王殿上那样,南北鹤雪各自守卫的主公不论谁称了王,羽族仍是羽族。但南北鹤雪在箭法上没有真正地决斗过,这才是真正让人遗憾的事。所以终有一天我会做这件事,我做不了,我也会让我的弟子去做。
而风凌雪总是没法让自己想那么多,什么胜负,什么南北,这些她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说再多的话,也不如一箭射穿敌人的喉咙更清楚明了。路然真总是话太多,她连她将来的弟子要挑什么样的都在想了,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死。
翼在天与风凌雪宣告婚期的那一天,全青都的树木都绽开了雪白的花,那是术士们的杰作。风一吹,漫天花瓣如大雪纷扬而下。孩子们兴奋地狂奔着,在花雪中翻舞。
少年向异翅仍然在鹤雪团边做着他的杂役。花瓣落到他提着的水桶里,他看着那花在水面上浮动,有些出神了。
“傻小子,想什么呢!还不去干活!”路然真跳了过来,“对了,你不如拜我为师吧。我教你箭法。”路然真得意地说。
“我不能飞,学会射箭又有什么用?”向异翅只顾下山,头也不回。
“因为我很无聊啊,有个徒弟能又打又骂的,就不会这么闷了。”路然真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无聊就也去找个人嫁了吧。”向异翅只顾看着别处,鹤雪团这么多人中,只有风凌雪和路然真是和他同龄的,而路然真和别的成年鹤雪士聊不来,所以常爱来找向异翅说话。她天性活泼,向异翅与她说话,倒从来不会像在风凌雪面前那样紧张。
“我才不要像风凌雪那样十四岁就定下婚姻……不过不论如何,风凌雪定下婚约,就要退出鹤雪团了,那时我就是鹤雪第一神射手。”路然真突然扬起头,高兴地说,“你考虑清楚哦。”
“考虑清楚什么……”向异翅望着万点飞花心不在焉地说,“不用考虑了,我不会娶你的。”
“我是说让你拜我做师父!”路然真气得一脚踢在向异翅屁股上,把他连人带水桶踢得翻下山坡去。
路然真担心地向坡下张望,然后奔了下去,越过荆棘和树丛,却看见向异翅正舒服地躺在坡上,看着山下景致。
“又在想什么啊?怪不得风凌雪说你这个人很奇怪,好像总有很多心事。”
少年沉默了很久后,又轻声问:“风凌雪?她提到过我么?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
“当然,如果不是我问她,她也不会提你的。可是……为什么……她提到你的时候,突然脸上就漫过一丝红……我还从来没有看过风凌雪那种神情啊,虽然只有一瞬。我以为她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向异翅不说话,林中的花絮被风送了过来,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你说风凌雪愿意嫁给翼在天么?”路然真坐到向异翅身边,开始八卦。
“她……”向异翅忽然生起气来,“她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被她师父养傻了,你去用根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也只会静静地看着你,然后你一牵她就跟你走了。”
“哦?你这么了解她?下次我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要在她睡着的时候去,她梦里射死人醒来是不记得的。”
“你……你居然连这都知道……你被射中过很多次吗?”
向异翅忽然跳了起来,拎起水桶大步向山坡上走去。
“你跑什么?”路然真在他身后愤怒地喊,“和你说话比和风凌雪说话还累,你们这两个怪物就该被关到一起去!”
过了一个月,风凌雪退出鹤雪团的仪式即将举行。
仪式的前夜,路然真兴奋得睡不着觉,又跳来向异翅的帐中:“出去,看月亮聊天,我还有酒和浆果饼!”
向异翅在半梦游状态被她拉了出来,坐在山坡上昏昏欲睡地听路然真说个不停。
“风凌雪一退出鹤雪,我就是鹤雪第一人了,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是鹤雪第一人,没想到这么快,喂,你要不要喝点……我自己喝……”路然真喝下一口果子酒,长叹一口气望着月亮。
“有时我真羡慕风凌雪啊,她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但她却是无人可比,她有无双的箭法,她是风氏的郡主,她马上就要嫁给羽族中最强的王子。其实翼在天算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永远能把一切控制在手中,永远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似乎任何事也不会使他无措……跟着他一定很安心,他最适合风凌雪这样的傻丫头……我知道风凌雪不说话是因为她真的什么也不想,一个杂念太多的人不可能达到射手的最高境界,这也许就是我和她的差别……”
路然真抿了一口酒:“她一拿起箭来就真的什么都忘了,可我做不到,那天我用箭指着她,我心中就一直翻腾,我害怕我会失手,害怕我会败,但我知道如果是她她不会的,她从来都无所谓胜负,也不在乎生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打败呢。还好……她就要嫁人了,等她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再有了堆小娃儿天天围着她哭喊,她就毁了,她就变得和一个普通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了。唉……想想也真是……我们女人要那么强有什么用呢?女人还是希望有人用翅膀护着自己,专心做一个美梦就好了……”
她又看了看向异翅:“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的,你连飞也不会,将来娶妻很难办的,只有娶无翼民了,那样你们将来的孩子也会飞不起来,会被人小看,所以以后你们一族就这样一代代抬不起头来……天哪,我替你想那么远做什么,反正你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不,我想你和风凌雪不一样,你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我看得出来,你有太多的心事,所以你什么都不和人说,你恨不得别人不理你,你好躲在阴影中想自己的事情,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呢……喂……喂,醒醒!我掐……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