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回道:“那两只特别弱的不敢见日光,放在屋里呢。”
缇兰道:“怪可怜的,弓叶你扶我进去瞧瞧。”
弓叶答应一声,领头的宫人却慌了手脚,叩头道:“实不敢隐瞒殿下,那两只不大好了,样子怪可怕的,徒然惊吓了殿下。”
缇兰眉心一扬。“我说是瞧瞧,其实又看不见,总归你们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罢。”
宫人们知道她脾气上来了,不敢多话,只是一个劲叩头。
缇兰抬脚就往前走,弓叶连忙赶上去搀着她的手。人是进门去了,还有一句话轻飘飘丢在外头:“我顶讨厌人说瞎话哄我。”
领头的宫人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满头是汗。
刚进了屋子,便听见幼崽哀叫与水声扑腾。弓叶像是吃了一惊,以东陆言语极快地喝了句什么,又是一阵水花泼溅,幼崽凄厉细弱的叫声才算渐渐平息下去。
缇兰不明就里,面上还含着笑,问:“怎么了?”
弓叶愤然说:“这个东陆婆子要把小狸猧浸在桶里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们要是来迟一步,可就没救了。”
“怎么无缘无故这样狠的心?”缇兰恚道。
狸猧性子娇贵,宫里配给八名老成宫人,临产前还特意聘了两个东陆妇人来照看,语言不通,平时缇兰来的时候,都是弓叶在一旁转述。
妇人察言观色,知道闯下了祸,也不等弓叶问话,自己在地上磕着响头,用东陆语言反复喊着什么,像是告饶。
缇兰听着心里陡然一紧,攥牢了弓叶的手,说话音调都不稳当了,一迭声追问:“她说什么?她说什么?”
弓叶答:“这婆子说,这两只崽子眼看就养不活,还要把疫病过给别的崽子,当真不能留了,请殿下明察。”
缇兰嘶着声音道:“前八个字,只要那前八个字!你给我一字一字说明白了!”
弓叶忍着手上钻心的疼,急急说:“她前八个字说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
那股攥着弓叶的、仿佛要将她绞出汁来的气力,慢慢松脱了。缇兰全身的血冲上两太阳穴,眼前昏黑,心里却顿时空旷得像个雪洞。
这句东陆话,她不懂,却记了将近十年,音调起伏抑扬顿挫,皆是历历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岁的她抱着索兰在王城中奔逃,无处藏匿。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她在这面,少年在另一面,为各自的命运追逐着,竭力奔走。屏风到了尽头,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两道不相干的丝线,就此绾成一个死结,无从拆解。她头一次听见这少年将军的声音,他说的是这句话。
再往后,追兵尽灭,搂着她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儿终于松开了双臂。四围那样静,遍身血污的兵士们围绕在他们身边,将动荡的杀伐声隔绝在外,令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说的,还是这句话。
那果决勇毅的清澄声音,想来是能够号令万军的,连她这般言语不通的异国女孩,每每听见他的话语,也燃起微小的勇气,咬牙忍下了一次又一次要惊恐尖叫的冲动。
人人都说当年是他救了她,她也一直这样相信。
原来他说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东陆妇人在地上伏了许久,听不见动静,大着胆子偷眼窥看,只见那白衣的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着缎带看不清神情,旁边扶着的女奴也不敢出声。约摸过了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开口说:“那只好杀了罢。”说毕风也似地掉头走了,白裙如崭新的大帆一般飘扬起来。
缬罗 十三
被准许接近英迦大君身侧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个。
注辇一国有两个君王,名义上的那个,终年累月在华丽帐幕后散发着腐臭的死气;实际上的这一个,萎缩的肉体穿着小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间,像个骇人的怪婴。每次见到英迦大君,季昶总是忍不住要恶意地想:扼死这个权倾一国的人,只需要用到一只手吧。
季昶见了礼,宫人随即捧来几个羽毛垫子,侍侯着在矮榻跟前坐下。
“两个月不见,殿下又长高了些。”英迦大君斜过眼来看看他,笑道。
注辇人轮廓本来深邃,肤色黝黑,多半有着乌浓流丽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长久不见天日,有种阴沉沉的白皙,衬着炽亮的眼睛格外惊心。季昶从来厌恶他那种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来,也笑道:“白长个子,不长脑筋,有什么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从床上一把撑了起来,顺着那股劲,将身体掼在堆积如山的软枕上,恰好面对着季昶,喘口气说:“那也是好的。”自十七岁落马摔断了脊梁之后,这就是他所余下的全部力气与灵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
英迦若有所思看着他,道:“你这孩子真伶俐。你那个小将军虽然也聪明,却是一种傻聪明。”
“震初他虽然斯文多智,实是武人的刚方性格,哪能像我这样油滑。”
“多智而刚方?呵,这两样品性都是极难得的,只是同搁在一个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这样器重他。”
季昶面色肃了一肃。“震初于我,如兄如友。若没有大君与他,季昶十年前就没有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