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钵罗城就是如此毫无章法,仿佛巨兽深幽的肚肠,即便是常来常往的羽族水手与东陆商人也多半只愿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过于深入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辇少女们看来,像他这样身穿东陆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无论肤色相貌或衣装举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纯金头发的羽族水手还要稀罕。
所有迷宫般的水道最终都将汇入帕帕尔河,他的小舟也正顺着缓滞的水流,向帕帕尔河划去。
自东北港区起,这座城朝着西南方向一气铺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尔河跟前,那些挤挤挨挨胡乱堆砌的房屋却猛然刹住了去势,止步不前,像是一伙闲汉迎头撞上了贵人出行,连忙后退几步,远远围观。河对岸于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开阔的高地,注辇国的王城便座落于彼处。
一河之隔,划然是两重人间。
王城是黄金之城。即便从河这边看去,阴沉沉的天穹下,还是绵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贫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挣扎,只中间那九座黄金祭塔,依次层层簇拥,像许多少女尖葱的指甲似地树立着。最高的那一座,顶上攒着一团胭脂碧玺石,总共一百六十九颗,最大的总有人头那么大,北来的商船远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见那薄红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护,持有龙尾神纹章的商船外,民间船只一概不准通行帕帕尔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荡荡地靠上一户民居的石阶。少年下来,付了四个铜铢的船资,轻盈地向前跳过几处石阶,站到沿河人家门前的石台上,向着对岸尖声打了个唿哨。
片刻,便有一点金屑,从对岸那一带暗金中脱离出来,横过稠重的赭色水面,渐渐向着这边来了。那是包铜的平底轻羽船,船头卷起,艉部伸出一支鹅颈,自上而下坠着七盏玲珑的风灯,远远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轻羽船的船腹装有河络的机括,航速不快,却极为稳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开动,可运载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么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辇兵士,其中领头的打着呵欠喊过来。其实他们早看熟了少年的脸。
少年取下腰间的珮饰,向他们晃了晃,是琅玕石的獬鹰形珮玉,结着青丝线穗子。“徵国昶王殿下随扈统领,羽林军五千骑汤乾自。” 到毕钵罗城九个月以来,他颇学了几句注辇话,以这一句说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练。
“上来罢上来罢。”注辇兵士一搭手,汤乾自跃上轻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没有见过他,很新奇似地,眼光直盯着他腰间的珮玉看。
“看什么看。”领头的注辇兵士用刀柄照准新丁的后脑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纪,已经是东陆的五千骑了啊,懂不?有五千个手下,是将军啊。”
新丁不服气地揉着脑袋嘀咕。“将军算什么……还不是跟着那样一个没人要的东陆王。”
“反了你了!我们的公主送去东陆,和他们的公主样样都相同,他们的皇子送来这里,也跟我们的王子是一样的。冒犯东陆王,与冲撞羯兰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几个脑袋——”头领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连忙转头看看。东陆少年只是在一侧静静地坐着,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个没脾气的读书人。毕竟是东陆人,注辇话也只懂得有限的几句罢?头领这才算稍稍舒了口气。
轻羽船刚离开岸边没有几步路,又是两声唿哨响起,岸边又来了三五个身穿注辇军服、束着轻甲的男人,等不及船只回头靠岸,早已乱纷纷跳了上来。
那新丁正纳罕着为何没有同袍上前去盘查那些人,可是才吃过两次打,学得乖了,也不开口,只管两只眼悄悄地睃着。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头领把他的耳朵拽了过来,声音轻得只剩咝咝的一股气。 新丁缩了缩肩膀,不胜惶恐的样子。
汤乾自靠在船帮上坐着。那些新上船来的人,衣裳轻甲与王城卫兵皆是相同,只腰巾末端绣的不是龙尾鳞,却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记,短刀柄上也缠着靛青的粗绸子。佩有这种徽记的兵士,只听从英迦大君的调度,在注辇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实际上可谓没有旁的义务。英迦是注辇东北的逢南五郡领主,掌握着除毕钵罗外几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敌国,从血统上说起,又是当今注辇王钧梁的堂弟,还有一名妹妹嫁入宫中做了钧梁的侧妃。他手中的权势如此煊赫,甚至国君钧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宫中朝中,凡乖觉些的人都晓得的。眼前这些五郡兵士的徽记与刀柄上都络了金线,阶级更高些,大约是英迦大君的贴身亲随,自然得罪不起。
轻羽船在水面上静静划出弧线,朝西驶去。远眺过去,王城似是平缓的一带,河岸却都用红土与青石夯高,水下设有钢角,以防船只强行靠泊,唯西侧降下一道近三里长的低矮栈桥,供宫内与王城卫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帮在包熟铜的缆柱上碰了一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英迦大君的亲随们率先跳上岸去,径自从角门进了王城。汤乾自却不急不缓站起身来,等待着例行的盘查。纵然都是看熟了的脸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验起来,也颇费了些工夫,这才放行。
进了王城,便有宫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个月前,汤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时,几乎辨别不出前路,仿佛被封闭在黄金迷宫匣子里的蚂蚁。雷云两州连一粒金砂也不出产,注辇人却又有着一种顽固不化的富丽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顶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着东陆搜购来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丝花样,宝石粉混着琉璃釉填合进去,油汪汪的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各色填花以外,螺钿、珠玉与云母亦是不惜工本团团镶坠,那些领路的宫人服色也花缠枝蔓的,走在回廊里,人与墙壁简直分辨不开。他只得死死盯着眼前,那些宫人时不时转回来一笑,看见了她们的脸,赶忙认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几张脸,眼睑上还闪着一抹浓厚的金色,凝红的丰艳的唇,如同她们也是那宫室墙壁上探出来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来。
王城内城里亦是河道交错,亭台之间,自有无数平桥拱桥长短错落,欹斜相连。汤乾自抬起头,见对面三层高的空中,悬桥上一队下等宫人走过。注辇气候和暖,女人四季穿着紧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长短,把半个肩、两条臂与绕着铃铛的脚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轻女郎,头顶鎏金大盘,盘里满盛着丰硕瓜果,倒像是别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稳了,另一手撑在腰侧。走动起来是举止齐整的,十几把纤细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动,承住了头顶的重,却又如同蜜糖缸子里搅起了浪,带着一股浓酽的妖娆。她们是往王城深处的宴殿去的,想是夜里又要赐宴贵客。
经过王太子羯兰的寝宫,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辇王子成婚前均随母亲居住,婚后分赐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内另择寝宫。昶王是东陆来的他国质子,居所形制上与王太子寝宫相同,只是矮了一层,装饰较为简朴,表示身份略有区别,也在礼法许可的范畴内尽可能表达了轻慢的意思。汤乾自倒觉得这未始不是好事,昶王将来总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过多注辇习气反而可厌,于昶王自己亦没有好处。注辇人却抱着另外的心思。为使昶王亲近雷州风土,宫人与女官皆换用注辇人氏,而东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内安置不下,也防着他们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扎营居住,每日只准二十名进入王城轮值护卫,这已是汤乾自所能争取到的极限——总要留些人在昶王身边,好不让他将故国的语言荒废了去。
“殿下呢?”汤乾自一进门便问。
侍立两侧的羽林军俯首答道:“在风台上。”
风台是注辇房屋最顶上的一层,并无四壁,只数根柱子支撑着一片挡雨的檐顶,却不避风,是注辇人宴客、吃吊子烟、清谈的场所,夜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好似东陆说演义的戏台子。王城内的风台讲究些,若不愿被人瞧见,那么便在四围放下竹帘子或纱帐子——当然也都是羼杂了金线在内的,映着包金的锻花柱子。
风台上空旷如洗,昶王本没有什么访客,一应的案几小榻也就不曾陈设,只是下着层层叠叠的堆花纱帘,西首单单搁着一张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几支箭。
约摸十岁上下的男孩儿,立在风台的最东首,脚步扎实,箭已上了弦,却引弓不发。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绢衫子,因不是军服,略嫌紧窄,于是照着东陆习俗,将左肩与左袖卸到腰间。使的是一张乌木的三石弓,对孩童而言实在是过于强横了,手臂的劲力与弓弦相持太久,发起颤来,使得他瘦伶伶的身子看起来也像是一道绷紧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着力气,目光不曾稍稍离开靶心,小脸被隔着纱帘的天光抹上一层金粉似的黄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饱酣的两点墨。
少年将军亦不去惊扰他,抱臂静静地看着。
原先在东陆时候,宫里并非没有武官教头陪同皇子习武,只是多半势利得很,昶王势力薄弱,自然都不来巴结。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众的是皇次子仲旭与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禁城御苑内,两人所到之处,武官教头们时时众星捧月一般跟着。季昶年纪只较方鉴明小了半岁,亦是同年开始习武,没有良师指点,也一直不见什么长进。
到注辇后不多时,昶王便说想学些骑射刀法。汤乾自听了颇觉诧异,如此羞缩的一个孩子,是如何想起要习武的呢?但独独于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坚执。
毕钵罗是这样水流纵横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赖河漕,王城内连块能跑马的地方亦没有。汤乾自命人在风台四面张挂了轻而密的幔帐,摆放了弓靶刀枪与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军兵士把守楼下,不准旁人上来,将风台充作昶王平日习武的场所。
季昶毕竟还是个孩子,当时见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转头问道:“那,谁来教我呢?”
汤乾自像是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尴尬地干咳两声。季昶左右看看,这风台上,除了汤乾自与他,再也没有旁人了。
“难道竟是汤将军你么?”季昶睁大了双目,脱口问道。语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说错了话,连耳廓都烧了起来。
汤乾自亦十分不自在,侧身拿起长弓,右手食指将豹筋的弓弦细细抹了一回,才往箭壶中探手捞了三支箭,分别笼于指间。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术中有所谓“连环”,起势大致如此,讲究流畅迅疾,可汤乾自射得并不快,去势却极其沉实。第一支稍偏了些,后两支都攒在铜铢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样近,桦木箭杆铮铮震荡,互相敲出闷钝的声响来。
季昶惊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