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风和叶回到北陆之时,正是暴雨之夜。
他回望自己的部下,只剩最后两千余骑了。
“当年……我对你们说,男儿志在天下,不能死于家园。你们相信了我……我们六万骑出征东陆,攻破帝都天启……你们真他妈的是好样的……好样的啊……”
硕风和叶抿紧嘴唇,“但是……我没有告诉你们……如果战败了……会怎么样……”
他长叹了一声,抬天望着黑暗的天空,雨水狂泻在他的脸上,他忽然摘下头盔,狠狠往地上一掼,“你们以为……战败了,不过是一死!可是不对!”
他口中喷出的热气在雨水中凝结,“我没有带着你们一起死,我把你们带回了北陆,我把你们带回来……回来承受耻辱,承受嘲笑,你们的父亲会抽打你们,你们的母亲会哀哭你们没有带回你们兄弟的尸首。这一切都比死还要难以忍受!”
他望了望眼前的最后的两千骑兵,“但是……我不会死,你们也不能死!我们要活着,不管背负多么大的耻辱,我们做错了吗?没有!我们是瀚北八部的光荣,我们用六万人打败了东陆几十万人,我们攻取了帝都……但我们还是太弱了,我们没有力量守住我们所攻下的土地,因为我们的草原太穷困了,因为我们北陆悍族还没有真正统一起来,我要你们背负着马鞭去见你们的父兄,请求他们责打你们,就象我将要去做的一样。但是你要告诉他们,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一听到号角,你就会再骑上战马出征,而且还会带上你最小的兄弟,你刚学会射箭的长子,我们终会卷——土——重——来!”
到了最后,他已然是在竭力狂吼,这声音盖过了暴雨的声响,盖过了厉鬼的哀鸣。两千骑士齐齐拔刀,冷雨打在他们的铁盔上,刀锋上,只是让他们更热血沸腾。
“卷土重来!卷土重来!卷土重来!”
2
“王子殿下,你看!”忽然一名骑将挥刀前指。
硕风狂叶回过头,前面是一片黑茫茫,雨夜中什么也看不见。
仔细看时,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影在闪着,象是暴雨中仅存的火苗。
可是突然那一个光点变成了两个,象是有人用它点燃了第二根火把。
两个变成了四个,四个变成了八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好几处这样的火光从点变成群,迅速蔓延开来,象是油在草野上泼过,无数的火把正不断点亮着周围新的火把,黑暗中,一支无边无际的大军轮廓正在显现出来。
“是他们……是我们八部的人!”有将领兴奋的吼着。
“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却有人冷冷的说,“别忘了,我们当初跟随了二殿下,就相当于背弃了我们的部族。我们也曾立誓说过决不回来。”
硕风和叶缓缓策马,向那片越来越广大的火光走去。
“殿下,不要去!”将领们都急吼着,催马要挡在硕风和叶的前面,却被硕风和叶挥手拦住了。
他独自孤马走向那大阵,还有两里……一里……如果有骑射冲出一轮箭雨,他就会栽倒在北陆的草地上。
当他离大阵只有半里的时候,突然阵中传来了齐声的呼吼。
“速沁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索达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和术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克剌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龙格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赫兰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丹尧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右金部迎接二殿下回到北陆故土!”
冷傲的笑意那一瞬间又回到了硕风和叶脸上,他忽然猛的一催马,于大阵之前横掠而过,高呼:“只要纳莫罕大河的水不干!我硕风和叶就一定会带再破天启!”
他奔过的地方,黑暗中的火把就亮起来,随着他的狂奔,象是整个北陆草原被燃着了,狂野的呐喊从北响到南,三十万铁骑正在汇聚。
3
穆如寒江回到了天启城中。
未平皇帝竟也在战场上失踪了。他莫非也死于阵前了么?
诸侯连营破了,硕风和叶退了,宛州军败了,连牧云笙也不见了。突然之间,这天启城空空荡荡,再没有了争夺者。
他此刻站在帝国的荣耀的最中央,太华殿上,却和站在殇州雪山上一样孤独。
穆如寒江缓缓的转身,看见大殿门口同样孤单站立的影子。
他走下皇位前的玉阶,来到她的面前,轻轻执起她的手。
“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只剩下你,肯陪在我的身边了。”
苏语凝望着他的眼睛:“当年……你答应过……有你在……就不会再让我受委屈。”
“是的……我答应过……”将军身经百战,此刻却流泪。上天从他身边夺走了所有的东西,亲人、家园、只剩下一个当年年少轻狂的誓言,却难得有一个人帮他记住,天天的念,时时的念。不论他去了多远,这个人不会忘记他的名字。他为了复仇,可以毁去一切,这个人却从来不会怀疑他说过的话。
“苏语凝,”他轻轻的拥住了她,“做我的皇后吧。”
苏语凝伏在他怀中,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可是,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当年,硕梓郡守纪庆纲逼我与假未平皇帝成婚,我为了拒婚,发了一个誓,只有有人得到三样大端至宝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用它们来迎娶我,我才出嫁,不然……就死于断心草下。”
“断心草?”穆如寒江痛心道,“你怎么这么傻……”
“我那时候……怎么知道……你……还会重回到我的身边……”苏语凝紧紧握住他的臂膀,仿佛心已经开始被绞碎。
突然穆如寒江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对着殿口喊到:“什么人?”
殿前光道中的那个影子笑了起来:“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这三件宝贝并非世上不存在的,而且若是有这三样珍奇在手,得到的又何止是女人,而是整个天下,连大端朝的铁骑都不曾踏足过的天下。”
“你是谁?你知道这三样东西的下落?”
“未来的陛下,你也知道的。您难道不知牧云珠在何处吗?而得到了牧云珠,也就自然得到了鹤雪翎的秘密,如果再寻得开启龙渊之剑,那么,前人所不曾到达的世界将在你面前畅开。”
那影子慢慢走近,显出他的面目:“在下路然轻,只要我们一同打败未平皇帝和他身边的那个小魅灵,我们就能掌握天下的命运。但是如果我们做不到,世间就要陷于灾难了。”
“灾难?”
“那魅灵心中被烙着不可抗拒的使命。要毁掉这片大地,把它改变成另一个样子。一个可怖的天象,辰月之变终会来临,那时暗月距大地只有数百里,海水会吞没一切,万物都失去重量。你们现在对天下的争夺,完全是毫无意义。”
“辰月之变?怎么阻止?”
“也许无法阻止……本来在七百年前,它就该来了。但当时的英雄们凭着周密的星术计算和牺牲的力量阻止了它。这颗牧云珠中,记载着关于这一切的记忆。但现在……星辰引力间的平衡已经到了尽头,积蓄了千百年的力量将爆发出来,而带来整个天海间的震荡。而她的使命,则是维护这一切的发生,并化生出新的生灵。”
“谁?谁给她的使命?”
“我不知道是谁造就了牧云珠,也不知道是谁把那些记忆和奥秘封存在了珠中。”
“那么……我们还有几年的时间?”穆如寒江问。
“按推算,最多七年吧。”
“七年……”
4
牧云笙一直向海中沉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穿破了海面,下面是浩渺的云山。
再穿破云雾,他看见了,那巍峨的皇城,他出生的地方。
“小笙儿醒啦……”她们欣喜的喊着,“小笙儿,来玩捉迷藏哦。”
这些熟悉的面孔,她们原来都还在,原来那一场血火不过是场梦,她们从来不曾离开过他。
他欣喜的笑着,追着她们的脚步,穿过重重光影的纱幕,向外走去。
可身影一晃,一个稚气的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奔向那花园中的女孩们。他金冠玉带,目光纯静,却似在何处见过。
“小笙儿……捉得到我,便许你帮我画一张画哦。”她们围住那孩子欢笑着。
牧云笙在一旁呆呆看着这一切,那孩子却注意到了他,走近前来。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小笙儿?”他低下身去,扶住那孩子,“你未来……会成为一位皇帝,但你登位之时,就是天下血火降临之时。”
“你是谁?却凭什么来预言我的命运?”那孩子眼神倔强,“我不要做什么皇帝,我只要和她们在一起,永远这样。”
“没有永远的……你将来会遇见一个人,她让你懂得什么是你真正要寻找的,你会为了她,甘愿抛弃一切。”
“她在哪?”
少年愣了愣,伸手探入怀中。怀中的珠儿竟不知何处去了。他一惊,才恍然想起,自己现在就在珠境之中。
他继续向前走去,天空变得越来越可怖,象是鲜血在漫流。
“那灵鬼,你在哪里。”
“你救不了她。”那空中的鲜红扭转狰狞着,“纵然你有强大的法力,但我已与她的灵魂锁绑在一处,你杀死我,也就会同时杀死她。”
“没有任何一种可能么?”少年低下头,缓缓的说。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用你的自由换取她的自由。让我游入你的魂魄之中,她才能清醒。你选择吧。”
“那我会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么?”
“不,你仍然是你。但我会教给你什么是仇恨,什么是残忍,打碎你那些可笑的仁义与同情,为了你的志向把任何阻挡你的人碾碎。我也因为这些仇恨而有了力量的源泉。”
“那她呢?”
“我解开对她的心锁,却解不开她的宿命。她告诉过你吧,她不过是被人或是神造出的一颗种子,要倾覆这个天下,她将来会成为世人所痛恨的灾祸象征,维护她的人,也会被愤怒一同吞没。”
牧云笙摇摇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哪怕天下世人都恨我,但我不会退后。”
少年缓缓抬头:“现在,给我你的冷血,而给她以自由吧。”
战马嘶鸣,火流翻涌,穆如寒江的踏火骑军正在向这里进发。大雨忽然倾盆而下,雨水与火焰相激撞,腾起白色烟雾,象无数魂灵直冲天际。
他们只有七年的时间,七年之内,有一个人必须被打败。男人总是为了一些女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而战争,比如天下、家族和荣耀。可有时他们心中深藏的秘密,却连最爱他的女子也不会得知。不论世上存在过的多少英雄,最后却终能只有一个胜利者。而黄沙之下,总有相拥的白骨,没有人会记得曾经的风华绝代和年少轻狂。
这个时代,终于来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