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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头颅上冒出血花,他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穆如槊站上高大的冰块,大声喊着:“你们不敢战斗,相信了强者不可战胜,那么,我就用强者的法则来制约你们!你们以为不建城,就能多活几天,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不建城的人,就会立刻死!”

“混蛋!你还指望着建起城来向皇帝邀功回到东陆去吗?”有人跳起来,“别想了,你们回不去,大家都会死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但是奋战的,还可能活着;等死的,不会有任何希望!他们连墓碑也不配有!”穆如槊喊道,“少废话!都给我上城!这是战争!这是军令!”

这是战争?这句话震动了冰城中所有的人。他们并不是流放者,不是等死的人,而是一群士兵么?原来除了在冰洞中等着饥寒而死,等着被夸父巨人找出来摔死,还有另外一种死法,就是作战到死。

8

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极大的冰面上,这绝不是回家的路。

想到若从空中俯视,这冰原本应该是方圆千里的巨大湖海,他就惊叹于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穿过温泉地带时,他取了些热水凝成一块冰板,使他可以在平坦的冰面上滑行,省去了许多的力气。温泉融化了冰雪,露出了黑色沙泥上生长着的奇怪菇类,他也不顾是否有毒,拿来吃了,缓解腹中的饥饿。

眼睛红肿刺痛,一直在流泪,但这反而让他能在擦拭泪水的间隙看得清楚一些,虽然泪水几乎要在脸上结成冰壳了。

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条痕迹,横越了整个冰海。

他走上前,看着那在千万年的坚冰上刻出的痕迹。

那是马蹄的印迹。

可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连斧凿都难以打出白印的古寒冰上印出足迹呢?

穆如寒江沿着足迹一直向前走去。直到他站在一堵不见头尾的冰墙之前,那像是眼前的整个冰原突然裂开升起了百丈。只有一条竖直的裂口,通向冰原的深处。

他没有思索,向裂口中滑去。数里后,他突然发现冰面开始倾斜向下,冰板越滑越快,他明白,若是冲下坡去,再想攀回来可就难了。但那条始终伴行的足迹却使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冰面越来越陡斜,冰板疾冲直下,穆如寒江不得不紧紧抓着它以免滑落,手指已经要冻得没有知觉了。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已经被冰层所取代,然后越来越暗,他正在深入古冰层的地下中心。

当一切都变得黑暗,他已经来到了巨大的冰层之下,连光也再也透不进来。穆如寒江心中也空荡荡一片,他什么都不去想,没有恐惧,没有期待,只等着改变的到来。

终于,当地一响,冰板冲到了平地上,他接着向前滑去,前方有光芒渐渐亮了起来,最后一团光刺痛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也使他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在这地下的冰湖边,有一片马群。

那不是普通的马,它们的足上升腾着炫目的火焰,所立足的地方,冰面就渐化为水,这些融水汇入了它们身边的巨大冰湖,而这地下冰层,正被这无数奔跃的火光所照亮着。

穆如寒江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马群。它们是如此美丽,宛若天神,而这里温暖如春,湖边生长着青茸与奇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惜一切所要寻找的是什么,是生存的奇迹。如果有一种力量能把殇州变得肃杀极寒,那么也必然会有一种生命能无视这种力量。他终于找到了。

如果族人们来到这里,他们就能活下去,而且有了马与火焰,殇州冰原再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

但马群突然变得骚动起来,它们开始向湖中跃去。

它们要逃走吗?穆如寒江的心一下揪紧了。如果它们离去,这里会重新变得寒冷死寂。穆如寒江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在寻找头马的踪迹!征服了它,就能征服整个马群。

穆如寒江终于看见了它,它立在马群的边缘,高大雪白,四蹄的火焰向四周喷射着光环,在冰面折射下,宛如神兽。它不像普通马群的头马那样领着马群奔走,而是站在那里,像是准备最后一个离开。

穆如寒江撕开衣裳,绑成绳套,慢慢移向它。它也看见了穆如寒江,但它高傲地站着,相信这异类没有力量捕捉到它,仍在等着幼马们奔过它的身边汇入马群的中央。

穆如寒江移到离它十数尺时,突然跳上冰板,疾滑过去。那头马一愣,发足要奔开,但是横在前面的马群使它无法疾奔,穆如寒江眼见滑近,猛地把手中套索甩了出去,但那马灵活一闪,套索落空了。

前路被马群挡住,那头马转身向穆如寒江冲来,四蹄喷涌火焰像是要踏碎他似的。穆如寒江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到了,他猛地向前一蹿,双脚向前,在冰面上滑迎而去,这时那头马高高地跃起来,从他头顶跃过,穆如寒江在滑向马肚下的那一瞬,把套索抛了起来,头马正好撞入其中。

接下来的事穆如寒江做过许多遍,他平日里正以驯服烈马为乐,他紧一拉那绳索,一借力就在冰面上弹了起来,翻向马背,但这神奇骏马的灵活超过了他的想象,它向旁一跃,穆如寒江就摔落下去,臂肘重重撞在冰上,让他怀疑自己的手骨要断了,左手一时失去了知觉,那套索从手中滑开了。穆如寒江用右手紧紧抓住绳索,在冰面上被拖行,在湖边的冰岩上碰撞着。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浑身的剧痛使他发抖,他能看见自己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血痕。但他知道,自己右手中握的,正是自己和自己全族唯一的希望。

头马正移入马群,无数马蹄在他身边飞闪而过,他随时都会被踏碎。而马群正向冰湖奔去,如果落入湖中,他现在的伤势几乎无法让自己浮起来。

绳索终于离开了穆如寒江的手中,向远处飞速离去。所有的希望,正都随着这绳索远逝而去。

“不!”穆如寒江大吼了起来,他突然从地上一个翻身弹了起来,纵得如此之高,像豹子跃腾在空中,他跳上了身边奔过的一匹踏火驹,紧紧地抱住它的脖子,向头马追去。

“我一定要捉到你!”少年狂吼着。

9

夸父族的影子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了,慢慢移来,像沉默的死神。当他们走近时,就意味着崩塌与毁灭。

“五十……七十……一百……还有……”望者惊喊着,“足有三百多巨人,是以前的好多倍,这次他们不仅想毁城,还想杀光我们!”

穆如槊在冰城城头凝望着,缓缓说:“发石。”

呼啸的巨冰从城中被抛了出来,在空中飞旋着落向巨人们。巨人们仍在缓慢地走着,显得毫不在乎。冰块落在他们脚边飞溅起碎片,有些直冲向他们的面门,那巨人举起手来,轻轻接住那在人族看来势不可挡的巨冰,又扔回城中。

阻挡巨人们看起来是徒劳的,一些边缘锋利的冰块划伤了他们的手臂或脸颊。他们毫不在乎地一挥手,把大颗的血珠甩到城墙上,连进攻的脚步也不屑于加快。

城中只有用仅有的粗木组装起来的三台发石机,而还没投掷两轮,有一台就绳索崩断散了架。人们都很明白,这没有用处,除了激起夸父族更大的怒火。但他们仍在竭力地投掷,几十人拉动着那数根长绳缠绕出的巨索,大声地呼喊着:“再一轮,一……二……三,放!”仿佛要把一生最后的力气都用在这里。这是他们在死前唯一能表达愤怒的方式了。

穆如槊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为首的巨人正遮蔽他眼前的天空。

他看起来是这些夸父的首领,比所有的巨人都高大,可以轻易地从冰城墙上跨过,他正低下头来,俯视他脚下的渺小众生。

穆如槊抽出他的箭,那箭杆是他亲手精心削成的,没有羽毛可作箭翎,箭尾也是木刻成的,铸造箭尖的铁是从全城铁器中挑选敲铸而成,没有真正的熔炉和铁匠,几乎全凭人力的敲打和磨砺,这也许是穆如槊这一生用过的最费人工的一支箭,他再用不起第二支这样的箭,也许也没有机会再用。

他拉紧了弓弦,那铁片包裹的弓背在格格地响着,这不是他平时所拉的铁筋银胎的强弓,若是他的弓还在,他可以射落天上的雄鹰,但现在,他不知道这弓能支撑他把弦再拉开多少。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祷告着这弓不要在力未蓄满前断掉,瞄准了那巨人的眼睛,夸父族唯一的要害之处。

那巨人怒吼着,高举起了他的石斧。当那重千斤的巨斧落下时,这冰墙也将崩碎。但穆如槊不躲避,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这机会已经来了。

箭离弦而出!直向巨人的右眼。

箭扎入了巨人的眼睑之下,他暴吼一声。穆如槊叹了一声,没能直中眼瞳,这毕竟是一支没有箭羽的木箭啊。

这箭射出的同时,巨人脚下巨大的冰陷阱崩塌了,在飞溅的冰雾中,巨人的身子直沉下去,落入巨大的冰裂缝。这时,他的面孔就在穆如槊之前,离他只有十几尺,巨人的鼻息喷到了穆如槊的脸上。

穆如槊已经搭好了另一支箭,瞄向了巨人的左眼。

如果射瞎夸父族首领的双眼,也许能使夸父族惊慌退却吧,这是人族唯一可能取胜的机会,尽管是这样渺茫,而即使夸父族不退却,他也要让这个巨人脸上永远留下创痛,让他们将来再回想起与人族的战争时,也永远忘不了这一箭!

巨人的眼睛怒睁着,那眼光把穆如槊整个笼罩。这是绝不可能失误的一箭,穆如槊仿佛又回到了万马争锋的战场之上,弓弦拉满,这一箭就要奠定战局的大势。

但他听到了“咔”的一声响。

箭射出的那一瞬,弓背折了。

他再小心翼翼,还是稍微多用了一分的力。

而这一分的力,折断了他的弓背,也毁掉了这场战争和所有人的命运。

那箭仍然向巨人的眼眸而去,但在还有数寸的地方,它用尽了最后的力道,跌落下去。

穆如槊叹息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

周围仍然是人声呼啸,但他耳中只有寒风。这是第一次,他在战场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指挥过无数次的战局,多少次的身临险境,多少次的冲破重围,越是敌强奋战越酣,从来不曾心灰意冷。但这一次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再没有金翎箭,也没有铁胎弓,他没有了那支随他忠死奋战的铁骑,没有了世代不败战将的光辉,连他最寄厚望的儿子都离他而去。

看着面前巨人因为愤怒而撑起的身躯,他的巨斧高高扬起。穆如槊却没有躲避,他甚至连空中正将落下的巨斧也没有去看,心中只若隐若现地想着一件事。

“我的儿子,他会回来的。”

10

穆如寒江看到了冰城崩塌下去的那一幕,这时,他的战马还在数里之外!

“冲——锋——”他忘乎所以地狂喊着,仿佛自己率领的是十万的骑兵。

巨人们都转头向北方看去,并不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喊声,而是听见了那撼动冰原的轰鸣声。

踏火马群奔涌而来,它们鬃发像旗飞扬,足下驱动着火流,奔过之处,冰面变成了大河。千万骏马挟带着火、风、浪涛与冰块,势不可挡。

本从不知道惧怕的巨人们也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火流转眼冲到了冰城之下,巨人们看着火焰包围了自己,他们惊慌地退后着。

夸父王唐泽也感到了脚下的灼热,他仍然大喊着:“不要退!冲进冰城里去!”

穆如寒江听见了这个声音,这和他在那天夜晚所听到的一样。他纵马向这最高大的夸父勇士奔去,喊着:“来吧!像个武将一样一对一地单挑吧,看谁打倒谁!”

穆如槊从昏迷中醒来,人们正搬开他身上的碎冰。他听见了冰城外的声音,看见了巨人们正在被什么驱赶地躲避奔逃,听见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谁?”他仍然问。

“将军,”人们对他说,“是你的儿子,他正在挑战夸父王,他要打败这世上最强大的人!”

11

巨大的石斧砸到冰面上,爆开无数的冰屑,像利箭般四下飞散,许多踏火驹被这力量震到了空中,成片摔倒。穆如寒江也感到自己的坐骑猛地跃了起来,他没有马鞍、没有马镫,只有死死伏在马背上,抱住马的脖子,冰棱如箭雨向他横扫过来,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也扎在他坐下骏马的身上。他看见战马被扎伤的地方,冰棱急速地融化了,白气腾了起来,被沸腾的冰面上,他的战马如撕扯着云雾一般向前。

巨斧扬起,又带着巨大的风声落下,每一次砸在冰面上,都如地震一般。穆如寒江几乎觉得自己的马连足踏实地的机会都没有了,它也许是踩在飞溅的冰雾上前进!穆如寒江心中没有惧怕,只有激奋,他知道那是祖先的血!面对越强悍的敌人,就越想仰天大笑。

他驱使战马直奔巨人的脚下,巨人大步地跳开,本来近在咫尺,可转眼却又离开几十丈。巨人落地时的震动,仿佛要把人的心也从胸口中震出来。夸父王唐泽干脆丢掉了巨斧,举脚来踩这冰上急梭的火焰。可火梭眨眼间就从他脚边划过,他转过身时,火梭又奔向另一边,巨人感觉这团火正在冰面上划出一个符号来似的,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冰水开始在他脚下漫布开来,巨人猛地跳向另一处,但那团火又追了上来。他无法捕捉到那团火焰,只能笨拙地转身。穆如寒江突然大吼一声,跳下了马背,抓住了巨人的后脚跟,使出全身力气推动着:“倒——下——”

那几乎就像是一个人要扳倒一座山似的可笑,但巨人却感到大地抛弃了自己,那湿滑的冰面再也抓不住他的脚,他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完全失去了重量,然后狠狠地向大地落了下去。

“完了。”夸父王想着。

接下来也许是殇州冰原上千万年以来最大的响声。

人、马、冰块都被震得飞在空中,冰城和周围的雪山都剧烈地摇晃着,成千万石的雪奔涌下来,白雾席卷着冰原上的一切。冰原上的裂缝以巨人倒下处为中心,像闪电般伸向四周,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方圆近千米的裂网。

巨人的头重重砸在冰面上,他觉得自己几乎失去了知觉,雪雾灌进他的嘴鼻,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定定神,挣扎着要爬起时,发现融化又凝冻的冰水把自己冻在了冰面上,那少年一个箭步跳上他的身体,站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少年伸手指向他的咽喉,他的手中空空如此,并没有剑,但他分明做出了握剑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