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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今日所谈,在下定然只记于心,不传于口。”那身影诺诺退去。

穆如槊送完客人回到后堂,穆如寒江突然冲了出来:“父亲,我们让皇长子当皇帝吧,那皇后和二皇子一家有什么好?我很是讨厌他们。”

穆如槊大怒:“顽劣小子,竟然堂后偷听国事?什么让谁当皇帝?这事是你来定的么?”取过家法短棍,伸手便打。偏穆如寒江不服打,一个倒跳翻过椅子,举起木椅来格。

“小东西竟学会招架了?”穆如槊又气又笑,“今日你多跑一步,我便多打你一棍,你便跑与我看!”穆如寒江知道其父下手可重,抛下椅子飞奔入院,跳上院墙,一个翻身就没影了。

4

穆如寒江跑出家门,又溜进宫来找苏语凝。

“我们去骑马玩吧。”

“可是我擅离内宫去玩,那是重罪啊。”苏语凝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遇上这么一位成天误打瞎撞的主。

“放心好了,皇帝老子也不管我们穆如世家的事。我说可以就可以!”

来到宫内校场,司马小官笑跑了过来:“原来是穆如小殿下。来练马术么?不知您要匹什么样的马?”

“先给这位小姑娘找一匹马,要安静温顺的,我要教她骑马。”

司马官只有命人寻了一匹温顺的御马,把苏语凝扶上马背,命人在旁边控着缰绳,拉着在场中散步。这马鬃色雪白,眼光温良,苏语凝看得喜欢,一直抚着它的头颈。

穆如寒江自己在马监中一匹匹看过去,忽然看到一匹赤红俊健的战马,在厩中不安跳纵,正是皇长子的战驹彤云。他想骑这匹名驹已经很久了,伸手一指:“我就要这匹!”

“这……这可不行。”司马官大惊,“这是皇长子的马,别人是不能骑的。有违那个……仪数……”

“狗屁礼数,皇长子那是我兄弟啊,他不是不在么?借我骑骑怎的?”

官员苦笑:“这……这马性子暴躁,除了皇长子,别人乘了一定摔伤的。”

“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牵出来!”

官员急得没有办法,只好慢吞吞地把马栏打开。那马一见栏开,就急跃高纵,司马官忙紧紧拉住缰绳,几乎人都要被甩倒了。

“好马啊!”穆如寒江眼睛一亮,上前一扳鞍就纵上马背,夺过缰绳,那马长纵而出,却果然是不服陌生人,连连高纵,穆如寒江在马背上像是孤舟在浪间翻腾。苏语凝一边看见,吓得惊叫起来,穆如寒江却是兴奋不已,紧挟缰绳,马愈烈他愈勇。但这马太高大了,穆如寒江年纪小,脚还够不到镫子,只有两腿紧紧夹住马背。这马力却极大,向前一纵,跃出数丈远,直接从校场的木栏上跃了出去,穆如寒江被这一颠,从马上摔了下来。司马官大叫不好,苏语凝直接把眼捂上了,却听司马官又开始大声喊好,再一睁眼,穆如寒江竟是紧紧拉着缰绳,双脚连蹬,从被拖行中又站了起来,随马疾跑几步,一个蛟龙越江式,又翻上了马背。

“好啊!好骑术!”御马司的侍从们全都喊起好来。

但忽然他们又全改口叫:“不好,不好!”

原来穆如寒江还是无法控制马的方向,那马如惊了一般直向皇城主殿的方向而去,若是被马闯了宫城,惊了哪位皇室,那可是死罪。

苏语凝正在不安,忽然有人跃上她乘的马,坐在了她的身后,一手伸过她的身畔拉住缰绳,一手环抱住她,喝一声“驾”,猛一催马,那温顺的雪色马儿就突然像疾风似的跑了起来。

苏语凝不知这人是谁,只闻得淡淡竹叶熏香。却听后面人们呼喊:“二皇子,小心啊。”

那段时间苏语凝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不是害怕也不是惶恐。二皇子牧云陆带着她去追穆如寒江的惊马,为了怕她摔落,几乎是把她小小的身躯离鞍抱着。他单手策马,追近穆如寒江,又放了缰绳,只凭脚力踩住马镫,伸手牵住穆如寒江的马缰,连连勒扯,跟行了半里,才把马停住。

穆如寒江却不服道:“谁用你帮忙,我马上自己把马勒住了!”

牧云陆笑道:“是……不过你还差几丈就要冲过正德门了,门那边是前宫正殿,朝议所在,可是不能策马的啊。”

“咦?”穆如寒江的倔劲又上来了,“太华殿前那么大的广场,正是骑马的好地方,为什么不能骑?”

苏语凝听不下去,插嘴说 :“你笨吗?那里所有臣子都只能步行,如果有人在太华殿前骑马,那和造反有什么区别?乱臣贼子才会这样做。”

她也算是生在官宦之家,这些道理早听父亲说过无数次了。

穆如寒江却最听不得女人指责他,而且他从来性子刚逆,不肯服管,越是所有人都说不行的事,他越想要试试,于是冷笑一声:“我这就去骑骑,倒看看凭什么这么大的地方,骑骑马就要杀头。”

他一扯缰甩开牧云陆的手,催马就冲过了正德门。那马快如疾电,守门士卒连伸手也没有来得及。

牧云陆一惊,心中一转,定下主意,也打马奔向正德门。苏语凝急得大喊:“二皇子,你可不能再骑马闯太华殿啊,会被陛下责罚的。”

牧云陆却不说话,紧追上去。这时穆如寒江已然冲到了太华殿前广场的正中央,吁一声拉紧缰绳,烈马直立高嘶,却终于停止在那里。

穆如寒江放眼四望,天高地阔,宫阙重重,叹道:“这才是大端朝的正中央么,若是不能策马而立,只是像个愚夫一般低着头走过去,这样的宏伟又哪里看得见?”

穆如家的人在内心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的家族当成牧云皇族的臣子,这却是真的。穆如世家认为,这天下是牧云穆如两家一同打下,为了不兄弟相争,他们才敬牧云皇族为帝,而牧云皇族也给他们最大的信任与权力,历代如此。因为若不如此,早在三百年前开国时就打起来了,那样的话,天下归谁还未可知。

两家的关系一直在微妙的平衡中保持到今天,靠的是双方都细细把握着其中分寸。数百年来,穆如世家一直在礼节上以臣子自称,捍卫牧云皇族的威信 ;而皇族那边,也从来不敢把穆如世家当臣属看待。刑不上大夫、旨不降穆如,说的就是皇族从来不可能命令穆如世家去做什么事,只能商讨。但皇上开口的话,穆如世家也会尽量去完成。

可今天出了个穆如寒江,却是个越是龙须越要拔的个性。牧云皇族的威严,正在被一个九岁的少年挑战着。

看牧云陆追近,穆如寒江回头得意道:“看,我说过我能自己把马停下。”

牧云陆苦笑着,环顾四周。本来安静肃穆的太华正殿广场突然杀气腾腾,周围门中殿中涌出了无数卫兵,像黑流填满了白色的广场,把穆如寒江和牧云陆围在核心。

“谁在太华殿前跃马?”镇殿将军奔来喝道。

牧云陆跳下马,又把苏语凝抱下马来,笑道:“呼将军,是我错了,我要与穆如家三公子赛马,又把长皇子的马借给他骑,不想忘了皇兄的战马性子烈,顿时惊了。险些摔了穆如家三公子,全是我的错。”

“咦,你这人好生奇怪。”穆如寒江道,“谁要你来帮我掩饰?我闯了便是闯了,我便是不服你们宫中这种规矩而已。”

牧云陆一摇手:“贤弟你不必自责,此事全由我而起,你不必替我掩饰。”

“我……”

“穆如寒江你快别说了,二皇子在帮你!”苏语凝急得低声喊。

牧云陆想起身边还牵着一个伶俐的小女孩儿,转头一望,苏语凝也正望向他,虽然满面惶急,两条淡淡的眉毛拧着,脸上却现出两个小酒窝,显得那急切倒分外可爱。牧云陆也对她一笑:“没吓着你吧。你是入宫的伴读么?”

苏语凝摇摇头:“我没事。”突然想起什么,慌忙甩掉了二皇子的手,跪倒在地:“臣女苏语凝参见皇子殿下。”

牧云陆笑着把她拉起来:“你才多大点年纪,这些礼节,以后见着我,都可不必行。你叫——苏语凝?”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原来你就是苏语凝啊。”

苏语凝愣在那里,原来二皇子也知道皇极经天派的圣师在占星大典上算出自己与他姻缘相配的事了,把自己名字记在心里,她一时脸面滚烫。

牧云陆却拉着她的手边走边微笑道 :“早听说你五岁就能即兴作诗,一直很想见见你呢。今天见到了我,不如即兴作一首诗送我,如何?”

苏语凝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头乱跳,一时竟有些发怔。不过二皇子笑吟吟的,她微微一噤,也渐渐平静下来,略想一想,便缓缓吟来。

牧云陆不想她如此敏捷,不禁赞了声“好”。

那边穆如寒江跟上来,大喊道:“这首诗是说他么?他有那么好么?那你也作一首诗说我吧,快些快些。”

苏语凝眉头一皱,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闹啊。忽然心中一动,微微一笑,吟道:

“玉质红袍下,江湖藐众生。执戈瞠虎目,举世任横行。”

穆如寒江觉得也十分中听,穆如世家的人上阵向来是着红色披风,苏语凝又说他玉质虎目、执戈横行,颇合自己心意,高兴地背诵着,还不时问某个字要如何写。忽然牧云陆拍拍苏语凝的头:“到偏门了,让宫女们送你回住处吧。”

苏语凝一抬眼,才发现周围围满了跟随的军士,全都看着自己。原来方才牧云陆是怕她害怕,才让她作诗引她分神。乘马车向后园驶去,她回头向二皇子招手,他们却早被士兵拥裹着向太华殿去了。

因为牧云陆与穆如寒江同闯太华殿,又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明帝纵然不快,也就不好再为这个责备穆如寒江,只铁青着脸走下殿来,猛踢了牧云陆一脚,大骂道:“假如摔坏了穆如家公子,就拿你的命去赔。”牧云陆跪着把责打全然接受,面色平静。穆如寒江在一边连说是我要骑马闯殿的,明帝却只是不理会。

事后牧云陆严令宫中,不准再向外传这件事。宫中内侍护卫们以为二皇子爱面子,自然心领神会,所以在城外练兵的穆如槊和穆如府上,竟对这事毫不知情,穆如寒江回家也安然无事。但他心中总是不痛快,就像自己想要响亮地大喊一声,却被旁人的喧哗给搅了。

5

天启城外紫枫猎场,金色草原衬着四季红叶,极目之处一片耀眼的明灿。天高气爽,穆如寒江最爱来这地方。这天方到猎场,却见前面数骑正在射猎,为首少年银丝明珠冠,赤罗洒金袍,阳光下像披着霞焰奔驰。而他座下所骑,就是那天穆如寒江乘骑闯殿的红色骏马。那便是皇长子牧云寒了。

穆如寒江催马赶了上去:“皇长子,那天我偷了你的马闯了太华殿,你不会生气吧?” 因为牧云寒常向穆如槊请教武艺兵法,所以穆如寒江对他十分熟悉,也不拘礼。

牧云寒大笑道:“冲便冲了呗,算什么事啊。若我是皇上,我当令拆去各门门槛,让官员可以骑马直到太华殿前,这样议事才雷厉风行,免得他们自入宫门就要正容端步走上好几里,我看得都着急。当年咱们祖先北陆起兵时,有事不都是骑马直冲帐前的,说什么做什么都爽利畅快,偏来东陆学了这么多慢条斯理的规矩,还有那些文臣有话不明说暗中非议的毛病。”

穆如寒江觉得这话才对脾气。他想若是皇长子,那天必然会和自己一起质辩太华殿前不让骑马的规矩可笑之处,而不是像二皇子那样隐忍谦和,宁愿自己受屈,只想天下无事。要是二皇子当了皇帝,那一定是处处议和,仗就没得打了,自己还怎么横扫千军啊。他心想自己若掌握兵马,定是要支持皇长子做皇帝的。

苏语凝在屋里快乐地收拾着包袱,她的父亲苏成章已然升为御史主笔来京上任,她获准搬到都城中的新府第去了,父母明天就会在宫门前接她,一想到这个,女孩就恨不得这一天快一些过去。

可是她却找不到自己平日习诗练字的窗课簿了。唤宫女来寻找,宫女说:“或许被清扫的侍女当做陈年旧纸捡走了吧。”苏语凝看到她眼神闪避,心中一丝不安掠过,但这诗抄拿了去又有什么用呢?只可惜了自己想交给父亲看的每日一首的习作。

少女并不知道,此刻,她的一首《咏梅》正被摊在明帝的桌案上。

“孤标婉韵两堪夸,占尽世间清与华。

素影一痕香若许,铁笛三弄是谁家?

冰添气味云增态,雪欠精神玉有瑕。

我不冲寒先破蕾,众香哪个敢生花?”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太过明显了。小小年纪,就俨然以皇后自居,也不知他们家是如何教子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宫中,陪着皇子们?”南枯皇后正气冲冲地说着。

明帝桌上摊着北陆来的急报,瀚北八部作乱,兵锋已至悖都城下,他哪有心思为宫中这些事操心,挥挥手道 :“你是皇后,主持内宫,这些事你做主就可以了。既然这孩子人品不行,就让她父母把她接出宫去好了。”

这么随手的一挥,另一个人的命运就完全地改变了。

于是苏语凝的父亲苏成章在宫门前接到的,是被懿旨逐出宫来的女儿。

皇上的轻轻一挥手,在这初入京城的官宦之家来说,简直是如山般的罪责。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听说是写了一首反诗?苏成章惊恐不安,又探听不到实情,只有日日跪在皇城门口请求宽恕。但宫城里的明帝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他整天担忧的只有一件事:北陆的烽火烧起来了。

苏语凝恨不得自己死了。她并不在乎被赶出宫,但她心疼终日惶恐不安的父母。父亲天天去皇城前跪着,母亲在家里团团转,喃喃念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她会突然开始收拾东西,说:“语凝,我们快逃出京城吧!娘就你这一个女儿,万一降旨杀你……娘不能没有你啊……”忽而又开始烧家中所有的书信墨存,“这些全都是罪啊,不能留,不能留!”

她的神志已经面临崩溃了。

苏语凝拉住母亲的手,哭喊着:“她们只不过是冲我来的!我不待在宫里,不和她们争那个皇后就没事了!没事了,阿娘,不用怕的。”可是母亲哪里听得进她说什么。

苏语凝又抹着眼泪去皇城前找父亲,拉着他的衣袖说:“爹爹,我们回家吧。”

父亲却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小孽种,竟还敢来!让陛下娘娘们看见了,还不心烦?你想死吗?”苏语凝哭道:“是我的错,那我就死在这儿好了,关爹爹阿娘什么事。不要再为我担惊受怕。”一头向宫城撞去,却又被苏成章抱住,大哭道:“孩儿啊,为父在这多跪一天,皇上少一分气,你就多一分机会保全啊。你快快回家去,不要再让宫中的人看见你了。”父女抱头大哭。

忽然背后有人问:“这是怎么了?苏语凝,你怎么在这儿?”苏语凝抬头一看,却是穆如寒江,正和皇长子牧云寒从城外猎场回来。

苏语凝忙拉了父亲转身跪拜 :“参见皇长子殿下,参见穆如三殿下。”

“你这是怎么了啊,”穆如寒江笑着,“不是上次才写诗笑我是螃蟹吗?这会儿倒这么装起客气来了。”

“什么?!”苏成章惊得手脚皆抖,“你……你还写诗嘲笑穆如家小殿下?我真后悔教了你写字啊,看我先剁掉你的手!”

苏语凝苦笑道:“他……他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