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葵点了点头。
“你居然是他的夫人,我还以为那是间妓馆,你是个妓女。”
“我是个妓女,又怎么样?我今晚嫁给叶将军,做他的七夫人,这和你又有什么相关?”阿葵不由得愤怒,也顾不得在这个水阁里,只剩下她和这个提刀的刺客,对方要动手,她全无反击的力量。
“抱歉,打搅了你的好日子。”苏晋安淡淡地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阿葵越发的愤怒。
“我笑你还是个小孩子,”苏晋安说,“小孩子才会那样生气,因为那样生气没什么用。你还没有接过客吧?所以叶泓藏愿意娶你。”
阿葵沉默了,这样的问题她不知是否应该回答这个陌生的男人。
“别担心,你是我的人质。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杀你。”苏晋安靠着柱子,缓缓地坐在地上,夹紧胳膊,压着腰间的创口,目光穿过纱幕,看着月亮。
他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脸因为失血而惨白,沐浴在月光里,却有着一层莹白色的光辉,像是玉石的。
阿葵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觉得那是自己命里的劫数。那不是“尺水”,是一道横亘的江河。
第二幕 暮雪
晚冬,八松,桐月居。
桐月居在八松这样的大城里也算得上高档的妓馆,它是一栋完全用雪桐木修建的大屋,高过八松城里的雪松,晴天的夜晚,月亮就高挂在大屋的飞檐上。
苏晋安拉开门走进暖阁,苏文鑫第一个站起来拍巴掌,跟着这位百夫长,桌边的几位同僚也一起拍掌。
“文鑫你们真是客气得见外了。”苏晋安说,“今天我可不是做东的人。”
苏文鑫上来搂着苏晋安的肩膀,“可今天秋大人请客,还不是因为你的升迁?从今以后,你就是可以露脸的人了。”
“是啊,你的薪俸从一个金铢两个银毫涨到两个金铢,”八松城的领兵都督秋臻在苏晋安之后进来,“算是什长了,我会给你九个人指挥。”
“谢大人!”苏晋安半跪下去。
“起来起来,”秋臻伸手挽起他,“我今天是找几个男人一起出来行乐,这可不是在官衙里,大家犯不着拘谨。”他眯眼一笑,“我还叮嘱了妈妈找几个年轻的姑娘来陪我们喝酒,一会儿你们别唐突了,姑娘的钱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八松都督府的武官们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男人们才能互相理解的、略带猥亵的笑来。他们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也不知是嘲弄,还是鼓励。秋臻是个不错的上司,身为晋侯的远亲却没有架子,接管了八松都督府的“云水僧”后,屡屡在晋侯面前立功。他很慷慨,总愿意把功劳分给手下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从不担心手下人抢了他的地位,据传他和晋侯身边那些黑衣的教士来往密切。除了这些,秋臻还会请自己手下那些还未出头露脸的年轻武官吃饭喝酒,于是这些人将来有机会往上爬也还会记得秋臻当年的好处,这是秋臻做官的道理。他能发掘人材,比如苏晋安,秋臻把他选拔为“云水僧”前,苏晋安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菜肴和温好的酒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这些武官跟随秋臻很久了,也并不拘谨。他们都是粗鲁的人,吃起东西像风卷残云,此外他们心里都存了一个念头,早点吃完东西,秋臻许诺的那些年轻姑娘就会出来陪他们喝酒了。
秋臻向他们每个人劝酒,尤其是苏晋安,苏晋安在同僚们的鼓动之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心里高兴,喝酒起来就没有顾忌,他原本只是个“云水僧”,是个不能露脸的暗探,也不算军籍,这次在九条镇立功之后,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武官,这可以说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至少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穿着白麻衣戴着斗笠,出没于那些乡镇,辛辛苦苦地从农夫那里打探情报了。喝到最后他有点晕了,头像是重了好几倍,眼前秋臻和同僚们的笑脸都有点模糊。
秋臻扫了一眼醉眼蒙眬的下属们和空出来的酒瓶,觉得差不多了,拾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这个清脆不和谐的声音吸引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他们转头去看秋臻的时候,秋臻那张笑脸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武官们急忙坐端正了,双手按着膝盖,低头下去,一付等待训示的样子。
“这次九条镇晋安立功,是一场赌博,”秋臻缓缓地说,“我们能够赌赢,靠的是晋安的勇气,也靠运气。”他顿了顿,“你们都知道,以叶泓藏在晋北军人中的名声,君侯是不能承认是他要杀叶泓藏的,否则,轻则有非议,重则有兵变,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承担的了。但是君侯确实又赏赐了我们,那是为什么呢?”
秋臻环顾席上,无人回答。他很满意,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下属有资格回答的。
“因为君侯确实想叶泓藏死。”秋臻悠然地说,“我们这些人名为军人,其实都是暗探,我们就是要猜到君侯的心意,不必君侯说出来,就帮他做好。这很辛苦,但也是我们做臣子的责任。我今天请大家来,除了给晋安庆功,也是要重申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保守秘密,叶泓藏这件事,任何人泄露任何风声,都是我们这群人的敌人。我秋臻第一个就不会对他容情。”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此外啊,”秋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大家也都跟了我一阵子了,你们觉得我是个还信得过的人么?”
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问题从何而来。
秋臻的目光落到苏晋安身上,苏晋安猛地醒悟,“秋大人是我们的贵人,我们这种卖命的人,当然信得过贵人。”
秋臻含笑点头,他其实真的很喜欢这个苏晋安,因为他最有眼色,这时候就是需要一个下属站出来说出秋臻心里的话。暖隔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是”、“当然”、“那还用说”、“大人是贵人呐”的附和声。
“那我,也就不跟大家见外了。”秋臻叹了口气,露出几分颓唐的样子,“你们觉得我是贵人,是因为你们还没见过真的贵人啊。秋叶山的贵人们,哪一个不能使唤我?而秋叶山的贵人们到了天启城的贵人们面前,哪一个又敢不听使唤?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我虽然是秋氏的后代,可跟君侯只是远亲,晋北国里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好几百啊。”
他喝了一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下属们。
“不过我这个人,最重朋友。大家都是有志的男人,立志要在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所以才能那么投契,坐在这里喝酒。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从来没把大家看作下属,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秋臻一握拳,“我们这些人,做的是最危险的事,就该把劲往一处使。你们要懂得保护我,我也要知道照应你们。这样,才能不被别人攻击,你们还不懂,这官场上,就像杀人场一样,有时候也是你死我活,尤其我们八松都督府这些年又正得势,看我们不顺眼的人,可很多啊。”
“大人说得对!那是自然!”苏文鑫说。他想不能老让苏晋安挑头说话,倒像其他这帮兄弟都是呆子了。
秋臻皱了皱眉,这个苏文鑫办事也算靠得住,可说出来的话总差着几分,没法让他心里舒坦。他只能又一次看向苏晋安。
“大人是我们的贵人啊!”苏晋安说,“我们这些人出身都卑微,不是大人提拔哪里有今天?我们是信大人超过了信君侯,忠于大人超过了忠于君侯。大伙儿卖命,捧着大人往上走,大人进秋叶山城的一天,我们也都进秋叶山城,大人进帝都的一天,我们也都进帝都!”
秋臻不说话,眯眼看着苏晋安,唇边带着一缕笑。苏文鑫和其他人彼此对了对眼色,忽的都明白了,心里直怨自己嘴上太笨,于是暖阁里又是一片“晋安说得是”、“大人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这辈子都是大人帐下一条走狗”的附和声。
秋臻觉得差不多了,摆了摆手,“晋安这话也说得过了,我们都是晋北的武官,第一当然还是忠于君侯了。不过大家一气连枝,都把刀尖对着外人,护着我们自家兄弟的背,我很是高兴。来啊,我们喝一满杯!”
所有人都举杯,大口地痛饮,以示对上司的忠诚。
秋臻拍了拍掌,等在暖阁外的老鸨满脸喜气地进来,后面跟着烟视媚行的女孩们。
男人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不愧是桐月居,八松城里数得上的妓馆,女孩们身披织得透明的薄绡袍子,朦朦胧胧看得见她们柔软的小腰、贲突的胸脯和修长的腿,像是一首欲言又止的情歌,她们中有的奢艳,有的素淡,有的婉约,各尽其美,一进门就敏感地捕捉了男人们的目光,知道哪个男人更喜欢她们那样的风情,便往那个男人靠了过去,然后被男人伸手一把抓了去。
筵席重开了,又一轮菜肴和温酒流水般往上送,舞姬们跳起了北陆牧民的旋舞,琴妓们拨弄琴弦,欢快的曲子像是波涛上跳着的鱼儿。
娇美的少女们偎依在男人们的身边,坐在他们的膝盖上,给他们倒酒,和他们拼酒,娇嗔着拨开他们不老实的手,又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的怀里钻,用裹着纱的肩头磨蹭他们的胸口。
苏晋安却走神了,那些女孩进来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一双明丽又倔强的眼睛。那个女孩看见他的瞬间也愣住了,抱琴默默地站着,姐妹们踩着她的裙裾了她都不知道。
他脑海里有一幅画面,水阁外人声鼎沸,火光透过窗格晃着他的眼睛,那个身无寸缕的女孩站在月光下,皮肤上泛起象牙般的光泽,眼睛里流露出小动物一样的畏惧神情,使劲抱紧了肩膀。
他忽的有些不安,于是微微皱眉来掩饰,两道长眉间的煞气忽然就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