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阁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择是,愿意对君侯效忠,我会切断了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联系,”叶泓藏说,“诸公不愿继续追随我的,都请满饮一杯,走出这间水阁。从此晋北国里也许没有诸公的位置了,不过我想息子都大人会安排诸位出仕皇室,他是个胸怀广大的人。”
水阁中还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个宾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遥遥地对叶泓藏鞠躬。其他宾客也效仿他的样子,纷纷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搁置在桌上的声音,每一响都清晰震耳,每一响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对晋侯表示了效忠。长门僧的目光默默地扫视,直到最后一名宾客微微叹息着,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蜡油泼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间火焰升腾,而后熄灭了。
“呵呵,”叶泓藏低声笑笑,“我本来心里有些惴惴,不知什么人会选择离开,不知道我将来该如何面对他。现在倒好了,你们都跟着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伟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跟着将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在高位,”宾客中,云池都督府的领兵都督幽幽地叹口气,“其实自从新君侯即位,晋北国各地的官员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这件事……大家心里虽然有些担忧,可只不过是些腹诽。如果不是有将军作我们的主心骨,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将军,其实我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当初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在晋北这里挣下了一个出身,心里也都想安生下来,享点清福了。”他环顾同僚们,同僚们也都微微点头,“我们不过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驱又如何?这天下的变迁,也由不得我们,何不领谁的薪俸,就对谁尽忠呢?”
叶泓藏沉默良久,无声地笑笑,“也对,也许倒是我的固执,让你们这两年来不得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是在怪我么?”
宾客们一惊,一齐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对叶泓藏长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惊,也跟着跪下去长拜。
云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众人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提拔的,曾在战场上和将军同生共死,我们怎么会怪将军?我们的去路,只凭将军一言而决罢了。”
叶泓藏笑笑,“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么才能让一个老人的心里不会太冷。”
他转向长门僧,“这样可以了么?君侯会满意么?”
整个水阁里的人都跪着,俯拜到地,只有叶泓藏端坐,长门僧站着,他们默默地对视,风从水面上浩荡地吹来,吹着他们的衣袂飞扬。
长门僧缓缓地躬身下去,“为叶泓藏将军寿。”
他取出背后卷起的竹席,打开来,里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风雨而不倒伏,将军清空胸中杂事则可傲然于朝堂乡野,天下无处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赠将军。”长门僧把空竹放在地上,双手握住两根抖杆,线绳在凹处卷了两圈,而后右手一提,那空竹便离地飞旋起来。在晋北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的空竹之戏在他手中焕发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阁中央抖着空竹,轻盈如鹤,刚劲如松,原本金漆剥落的旧空竹在旋转中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头顶、膝盖不同处跳跃,他俯仰腾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虽然知道这个使者怀着威逼的目的而来,叶泓藏和宾客们依然惊讶于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接着水阁里一片掌声。
空竹在剧烈的旋转中发出蜂鸣般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蜂群在人们头顶盘旋不去,长门僧振声高歌,声音清锐如一线,刺穿了蜂鸣声: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一首对位高权重者祝寿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抚乎万民,郑重而深切。以往这样的歌只在君侯大寿的时候才被献上,在叶泓藏,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容光。宾客们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们随着长门僧的歌声鼓起掌来,掌声渐渐合于一处,仿佛大鼓轰鸣。
长门僧猛地把空竹抛在半空中,宾客们不由自主地仰头看那旋转于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叶泓藏忽然出声暴喝。
“噤”这个字本意是让所有人闭口不言,而在晋北军中,它有着额外的含义,说明敌人逼近,说明刻不容缓,武士们必须闭上嘴,听那随风逼近的杀机。
叶泓藏那个字出口,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灭了,除了叶泓藏面前那支。叶泓藏在出声的瞬间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挡在烛火前,什么东西撞击在刀身上。所有宾客都是行伍出身,他们一怔之后立刻半跪而起,按刀于腰畔,袍袖翻开之后,露出他们的铁腕甲。叶泓藏长刀如弧月般扫过,斩下了最后一支燃烧着的蜡烛,遥遥地抛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觉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从虚空中化出那样出现在水阁里,叶泓藏抛出的烛光照不出他们的本体,只照见那个白衣的长门僧依旧抖着空竹,翩然起舞。
烛火落地熄灭了。
黑暗中传来琴弦崩断声,随即是女人的尖叫声、衣袍摩擦声、铁器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热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葵感觉到身边一股凌厉的风射出,她知道那是叶泓藏离开了她身边,直扑前方。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乱,乱作一团,乱得让人窒息,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双臂。
片刻之后,水阁中回复了平静。有人默默地擦着火镰,重新点燃了蜡烛。他把蜡烛举高,只有那么一支,已经足够让阿葵看见四周的尸体,水阁里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们的尸体旁是一些年轻男人,尽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毡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轻男人每一个都是长门僧,戴着隔绝人世间的斗笠,腰间掖着一管没有装饰的箫。那些长门僧也都死了,他们的斗笠掀开,露出一些或丑或美的面孔来,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桌后面都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刺客们从那里把坐席割开,在灯黑的一瞬展开了暗杀,空竹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的图谋。
叶泓藏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伤。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的肌肉,站在水阁中央,弧刀下押着一名长门僧的脖子。那个长门僧的小腹被一刀贯穿,已经是垂死了,被叶泓藏拎着衣领,像是个被屠夫拎在手中待宰的野鸡。他还是个年轻人,有着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儿,一面咳着血,一面止不住的流泪,一面瑟瑟发抖。
阿葵没有死,因为刺客们未敢接近叶泓藏的身边,“云中叶氏”的绝世兵家虽然已经老了,仍在震慑着众人。
叶泓藏平静得像是一块生铁,对周围的血腥毫不动容,眼中有如无物,但是冷冽的杀气有如实质,滚滚而出,直扑他对面高举烛火的人。最后一个站着的长门僧,他没有在黑暗里出刀,却点起了那支蜡烛。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扔到一旁。
阿葵就看见那天命的主子托着一点烛火站在水阁中央,眼神骄傲、冷漠又孤独。
“你不怕露脸了?”叶泓藏问。
“这里只剩下不多的活人了,”长门僧说,“如果我失败,就会死,死人露脸不露脸有什么要紧?如果我成功,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活着离开。”
“好,那我为你灭掉一张嘴!”叶泓藏弧刀下压。
阿葵隐隐约约听见一种黏稠而阴寒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刀刃切开骨骼的微响,叶泓藏砍下了那负伤刺客的头,把它扔在了长门僧的面前。
“真可悲啊。”长门僧看着那头颅,淡淡地说。
叶泓藏环视满地横尸,脸上透出一丝悲戚,“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这间水阁里的人全部格杀吧?这里是君侯的晋北国,君侯如果下定决心,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俎上鱼肉,又何必费那么多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