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种寂寞么?
苏晋安打开了锁,可是扣着房门没有推开:“小冉,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是么?”
易小冉沉默了很久,他借着灯火看着苏晋安消瘦的侧脸,略略有些不忍,然而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他对天女葵说过,为了她,可以做一切事。
他清了清嗓子:“我很感谢你的赏识,原本想跟你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家里还有母亲……我想回八松去,如果这次我们成功的杀掉了白发鬼,苏卫长能否给我一点路费,让我回家。校尉军衔什么的,就当我们两个从没讲过。”
苏晋安久久地没说话。
易小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大意了,无论面前这个男人是否憔悴,始终都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天罗本堂都要警惕的人。在他面前只要有一句话说错,也许就是杀身之祸。
他想把话头往回拉,装作犹豫的样子说:“我就是这么说说,其实缇卫所的官职和校尉的军衔对我也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心里还是很想重振我们易家的声威。只是我母亲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再看看她……不过我心里明白的,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如果你们怕我泄密,就当我刚才那些话没说过。我还是愿意跟你在帝都里做一番事业……只是希望我母亲能够活着等我回家,为我高兴。”
苏晋安推开门,里面一张小桌,桌上有酒菜和一盏红色的灯笼,苏晋安比了个手势,示意易小冉坐下。
苏晋安默默看着桌上的灯笼出神,许久,他用轻得易小冉都听不清的声音说:“小冉,回家吧。”
“什么?”易小冉一惊。
苏晋安扭头看着他:“回家去看你母亲吧,不要再踏进帝都半步。缇卫七所里,知道你、我、天女葵之间关系的,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你曾为缇卫工作过。圣王八年从四月到九月这段时间,你在帝都所做过的事,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这……算你对我的慷慨?我要对你感恩么?”易小冉觉得自己声音干涩。
“用不着,就算代替我回晋北吧,我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苏晋安拔出酒瓶口的木塞,斟上两杯酒,“如果可能,告诉阿葵说,让她也回家去吧。我总不好对她说这话,好像用完了一枚棋子,就把她丢掉似的。她二十六岁了吧?该嫁人了,她那么美,一定有好人家不在乎她的身份的。”
“请。”苏晋安举杯,也不和易小冉碰,自己一饮而尽。
易小冉捧着酒杯,看苏晋安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敲打着空空的酒杯浅吟低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苏晋安放下筷子,看着易小冉的眼睛,“这是我一位好友唱给我听的,说离了根的飞蓬在风里身不由己。流转无恒处……你说像不像我们这种人?”他轻轻地笑了,“其实表面上装得再怎么镇定自若,运筹帷幄,都还是会在夜深的时候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吧?渴望听到一点人声,于是总是出没在伎馆和酒肆里。”
“天下哀霜,人若飞蓬,”他低声说,“小冉,阿葵,我想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经逃不出去了。”
“我只是一个伥鬼。”他最后说,冲易小安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易小冉看着他在灯下自斟自饮,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一句话。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和苏晋安之间的永诀了,诀别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了同一个晋北的传说,关于伥鬼,诀别的时候苏晋安在灯下饮酒,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诀别的时候苏晋安给他念了一首诗,他不懂,只隐约听出那诗里的丧乱悲伤。
他最终喝下了那杯酒,转身出门。
原子澈站在门外,对着他微微点头:“行动从现在就开始了。”
二十一
月上中天,白鹤清舍。
易小冉奉剑,天女葵奏琴,苏铁惜默默地侍立在她身后。曲子是晋北的《流光片羽》,据说是琴师遥望大海之上一个羽人御风而舞,而后坠入波涛而死,心下感伤,写下了这首曲子。
三个花枝摇曳的女人为大鸿胪卿侍酒,那是个肥白的男人,大约五十岁,虽然是便衣,但精致考究,符合他公卿的身份,脚下那双黑色的便鞋,和苏晋安在顺意作坊订给易小冉的一模一样。易小冉认得出他的脸,和那个月夜在缔情阁前被杀的替身像得很,只不过眉宇之间多了一股逼人的气焰。
三个侍酒的女人都是高梳云髻,露出细腻如凝脂的后颈,上身以金丝织锦裹胸,露出肤光致致的肩膀和一半胸口,下身则是薄薄的纱裙,在灯前走过的时候隐约可以看见修长的双腿。易小冉对这三个女人充满了好奇,他没有想到缇卫七所里还有这样的人存在,柔媚的风情,挑逗的眼神,以及斟酒时用肩膀磨蹭客人的小动作,都像极了酥合斋里的妓女,此外,他还想知道这些女人把武器藏在了哪里。
唯一获准进屋的侍卫是个健硕的年轻人,按着一口直刃的腰刀,静静地站在门口。易小冉注意到他满是茧子的右手,枯瘦有力,像鹰的爪子。易小冉知道他的名字是李啸溪,军人出身,战场上是个可怕的角色。一对一面对白发鬼的时候,他未必有拔刀的机会。
白鹤清舍外的走廊上有十七人巡逻,都是便装,但是他们腰间所佩的制式长刀会很轻易地暴露身份。他们都是大鸿胪卿的侍卫,会盘查试图靠近白鹤清舍的可疑人物,附近几间屋子里的客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喧哗。
而唯一的通道出口处,一间小阁子里,原子澈和一名缇卫正在那里饮酒,易小冉背后的板壁对面,也有两名缇卫伪装成客人在饮酒。这些人都在等待一个号令,这个号令要由易小冉来发,当刺客现身时,易小冉会说——
“鬼!”
苏晋安给这次行动起名为“鬼恸”,落入他们罗网的鬼只有恸哭。
易小冉低下头,唇边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在这个行动里,只有一个鬼,不是白发鬼,而是他易小冉。但是他不会恸哭,午夜之后他就会永远的逃离安邑坊,不是冒险出城,而是悄悄地隐藏在偌大的帝都里,和他的女人一起,幸福地苟且偷生,直到乱世结束的一天。
易小冉偷眼从窗户看了一眼月色,月亮正经过飞檐的第三根。易小冉用了三天的时间练习在这间屋子里用月亮来确定时间,时间非常重要,丝毫都不能有差错。当月亮经过第七根飞檐的时候,他必须得完成一切,时间看来还充裕。
李啸溪忽然咳嗽了一声,天女葵的琴声停息。
“大人,客人已经到了。”李啸溪说。
“请。”大鸿胪卿松开了怀里的女人,端正了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