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冉能感觉到那柄短刀就在他后腰里,可是那柄刀确实没用,改变不了什么,天女葵第一次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易小冉大概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小冉,你只是一个孩子,你眼里看到的我可不是真正的我。你不知道我是个多虚荣、下贱又肮脏的女人,晚上卸妆之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很难看。”天女葵说,“你知道我曾经陷害过一个女人么?她是我老师,我叫她姐姐,她教我一切一切勾引男人的办法,可她也打我,让我伺候她讨厌的那些男人,一个个又凶又蠢,把所有钱都拿走,自己穿着绫罗的内衣,却让我冬天穿着单衣帮她打洗澡水。我渐渐地长大,越来越漂亮,有些原来喜欢她的男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搭话,她就越发地恼怒,越来越狠地打我。我心想她老了,该死了,这些男人其实愿意花钱在我身上了,我们一对姐妹里,其实我才是最漂亮的女人……那是我的第一个敌人,我那么想她死,因为她死了我就是花魁。”
“她死了么?”易小冉声音颤抖。
“我发现她跟一个男人的私情,他们想私奔,那个男人是个厨子。我告诉了妈妈,他们在出逃的那个晚上被抓了回来。那时候我们还在晋北,一个冬夜,事情闹得很大,把所有人都吵醒了。那个男人也是妓院里的,原本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发来做工还钱,如果这事被抖出去,债主没准要了他的命。他狗一样求妈妈,说再也不跟姑娘们有私情了,以后只一心做厨房的事情。使劲地在磕头,把头都磕破了。妈妈好心,答应了。罚姐姐跪在雪里反省,其实也就是冻冻她,惩戒一下。妈妈还能从她身上赚钱,不会跟她太为难。”天女葵轻声说,“但是天明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死了,被冻死了,她原本不会被冻死的,可她把身上的所有衣服都脱了下来,站在雪地里冻死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说。
“反正后来我就是那里的花魁了。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讨厌那个当厨子的男人,每次我想起以前他来找姐姐,姐姐不在,他就伸手到我身上摸索,我就觉得全身都难过。我是花魁了,谁都怕我,我总找那个厨子的麻烦,害他做错了很多事。他没赚到钱还债,被债主打碎了两只手的骨头,做不了厨子了,就走了。”天女葵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坏?简简单单的,把两个人都害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又一次说。
“什么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们只不过聊聊天嘛,”天女葵歪着头,把脸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易小冉的眼睛,“你还小啊,总是把自己爱什么人看得很重要。可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那根本不算什么,当你爱过不只一个人的时候,你回头看我,就会为自己小时候爱上一个下贱的老女人觉得羞愧。”
这话说得极轻,在易小冉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他要拼命隐藏的欲望和情感,那些被他自己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把这个女人一句话就翻了出来。这些天他总梦见天女葵,梦见她站在一树桂花下吹笛,梦见她和自己并肩走在水边,梦见她赤裸的身体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天女葵,但他知道自己不该爱天女葵。
他的心里极乱。
“哦,你看我都说些什么呢,”天女葵疲倦地摇摇头,“我们这种女人,就是觉得男人都会爱自己,男人要对自己好,一定是看中了自己,只是给他点颜色勾勾手指,他就会过来。”
易小冉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以前很爱一个男人,每天都等着见他一面,不分昼夜的想念……我那时候真是喜欢他的眼睛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那么亮,那么深,怎么都看不透,又是可怕,又是可怜,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摸他的头。”天女葵说,“可是当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把他推开了。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他想要出人头地,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足轻重的人,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当娼妓的妻子呢?我很怕很怕,却忍不住夜深人静的时候踩着雪去找他,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脱光了和他抱在一起,死死地抱着,整夜都不分开。”
她伸手轻轻抚摸易小冉的面颊,唇边带笑,眉上忧愁:“小冉,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像他。你是男孩子,有家世,身手好,又勇敢……你也应该是建功立业的人啊,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姐姐相信你会有那一天的,那时候姐姐要是还能看见,会为你骄傲。”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屋里,那件绣着桃花和云海的长袍从她的肩上滑下,她赤身裸体步入洒满花瓣的浴室,扶着石鱼躺下,默默地看着屋顶,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易小冉和小霜儿小菊儿擦肩而过,门在他背后合上。他大步狂奔起来,穿过走廊,穿过花园,越过步道,跳进了水塘。
他从浅水处站了起来,浑身湿透,仰头默默地看着天空。
十三
圣王八年八月四日,夜深,天空里一勾狼牙月,露水正无声地降下。
苏晋安站在一所小院子里,背靠着门,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周围都是缇卫七所的精锐,全身一色黑,随时能溶进夜色里。
原子澈就站在他背后,把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时间快到了。”
“嗯,”苏晋安抬头看了看月亮的高度,“快了,‘藤鞋’已经准备好了吧?”
“一切就绪,我们只需要等叶赫辉和白发鬼。”原子澈说,“属下只是有些担心‘藤鞋’,最近他似乎神不守舍。”
“因为酥合斋那件事吧?年轻人看到这世上如此肮脏,总会这样,”苏晋安淡淡地说,“可世上就是这么肮脏,看着恶心,却没有办法。”
“听说李原琪被释放了。”
“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有顾西园为他求情,听说朝中一些大员也是他家的世交,被放出去是迟早的事情,强暴一个妓女在大胤的律法里不算重罪。”苏晋安说,“有些人对这个结果会很不开心。”
原子澈点点头:“属下担心的只是‘藤鞋’精神不集中而失手,我们和他之间隔了两条巷子,出了事情也无法援救他。”
“没事,他的身手很好,和白发鬼对上,只看谁的运气好,”苏晋安微微眯起眼睛,“今夜,只能有一个的运气好。”
易小冉用牙齿咬着布条,薄薄的在手上缠了一层。古蝮手是种暴烈的刀术,讲究静止中发力,威力强绝,很容易磨伤手,可厚的护手又会让手丧失敏锐。他伸手缓缓握紧刀柄,试着拔刀,刀身摩擦着鞘的内壁,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在地上摊开雇主给他准备的器械,那些小东西都插在一块两尺长小牛皮上,卷起来就像是一轴画,包括了一管墨绿色的药膏、一根一尺长的吹箭筒、极细的金属丝线、单手可以投掷的铁梭、在硬物上一擦就燃的焰筒……还有好些小东西,易小冉都不知道用途。他留意到其中有一柄一尺多长的刀,像是女人的眉毛一样纤细而弯,可是刀背上却有倒钩,刀尾则连着不到小指粗的铁链。他记得这种武器,那晚大鸿胪卿的替身就是被这东西锁住了咽喉,悄无声息的拖到后面杀死的,当时他和苏晋安都没能觉察。
那是白发鬼惯用的武器。
易小冉抽出来试了试手感,没有把握能在三丈的距离上准确地掷出去杀人。他把这柄异样的刀收好,抽出那管药膏,仔细地涂抹在短刀刀刃上,刀刃的颜色略略有些泛绿,雇主说这是毒药,见血封喉。他又试了试那根吹筒,简单却精致,用起来非常方便,只是得小心别把那根淬毒的利刺吸进自己嘴里。
他抬起头,看见天空里漆黑的云流淌而过,月光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黑手从地上挥去了。
隔着两条巷子传来了有力的脚步声,听起来大约有几十个人。和估算的时间差不多,那一行人是羽林天军骑都尉叶赫辉为首的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他们应该是刚从天墟出来,回返军营。这些人也都是世家子弟,不过他们的选择和义党不同,根据雇主所说,他们中有十三个人都堪称近身武术的强手,而叶赫辉,拥有云中叶氏不可思议的“名将之血”,他的武器是一柄三尺四寸长的古剑,是少见的长剑,这柄剑在他的手中和手指一样灵活。
两条巷子以外的两所民宅里,苏晋安埋伏了缇卫七所的强手。一旦白发鬼动手,他们会倾巢而出,立刻把左右的路封锁起来。能逃生的只有这条巷子两头,但是一边有羽林天军幕府的各位参谋,一边是易小冉,如果易小冉失手,那么白发鬼会直面苏晋安本人。
没人告诉叶赫辉会有这场刺杀,担心他露出破绽,只是伺候他的小厮今天早晨会特意提醒他穿上软甲,并把他的剑磨得雪亮。
一切都很妥当,这张网洒开了,只等那个鬼影踏入。
易小冉抓起吹箭筒,完全隐入樟树和墙的夹缝里。
脚步声接近了,火把的光照亮了周围,参谋们还低声讨论着什么。易小冉含着吹箭筒,摒住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叶大人很久没回家了罢?”有人说。
“算起来也有两年了,有时候很想抽空回去看看,手边却总有事情搁不下。”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年轻却沉稳。
“父母很想念吧?”
“父母倒是鼓励我在帝都做一番事业,不过妹妹写了几封信都说要我回去住些日子,挺想她的,走的时候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现在也十八岁了,怕是就要出阁了。”
“听说叶大人的妹妹是云中出名的美女,要是还没有找定夫家,何不带我们这些人去碰碰运气?”有人笑着说。
“嗨,”叶赫辉带着笑意叹口气,“人家都说是美女,我看只是个犟得像牛做事不顾后果的小妹妹而已。”
除了参谋们说笑的声音,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和隐隐地一声猫叫,也不知道是一只猫在很远的地方窜过,还是缇卫们的暗号。
“羽林天军幕府参谋首座叶赫辉?”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的响起,在窄巷中仿佛带着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