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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竖起身上战衣的领子挡风,推开几个店铺老板小心送上来的酒,踏着满地榆叶离去。几名缇卫上来拖起了杀手的尸体,两个人捡起他的两条腿,跟着杨拓石一起离去。浓腥的血拖了一地,像是画家抹在布上的颜料。

  汤水巷里恢复了平静,只有血迹和凌乱的桌椅说明刚才这里有场恶战。没吃完的客人们有些嘟哝着付钱离开,有些还舍不得东西,接着坐在桌边吃喝。老板们也就一边抱怨一边收拾桌椅,其中一个大声地叹气说杀手弄坏了他的一张桌子,这亏的钱可找谁赔去?

  苏徽看了看苏秀行和苏铁惜,这两个人还是像木头人那样静坐着,看着桌面。苏徽拾起筷子夹了块猪血刚要放到嘴里,皱皱眉放下了。

  “扫兴啊。”苏徽说。

  “怎么回事?”苏秀行忽然伸手,用力捏住苏徽的肩膀,脸上写满怒意。

  苏徽看了看空荡荡的左右,“是龙夏私下招募的人手,是些乡下进京勤王的年轻人,也算是世家子弟。龙夏给他们钱,让他们杀人,说他们就算天罗的人。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本堂就算扫地的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可有些冲动的年轻人就信了,他们觉得刺客就是勤王的先锋,以此为豪,譬如这个。”

  “帝都死人的数量已经远超本堂的预计,我们需要那么多人手么?”

  苏徽沉默了一会儿,“本堂是真的不知道么?在帝都杀人有钱可赚的。”

  “什么钱?”苏秀行低喝。

  “招募那些世家子弟杀人,本堂都是付钱的,这些钱是通过本堂的人转交。杀一个京官,本堂付一百个金铢的话,到那些世家子弟的手里只有十个或者五个。所以只要不断地悬赏人头,就不断地有钱可赚。在帝都,花钱的地方可是很多很多的。这钱有个名字,”苏徽顿了顿,“叫‘血钱’、”

  苏秀行抓着苏徽肩膀的手抖了一下,脸上没了血色。他像是累极了似的,慢慢地把手放下,把戴着七枚戒指的手平平地放在桌面上,像是学堂里听课的学生,目光停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那张冰封般的脸上,冰层忽然裂了,那张尚且透着稚气的脸忽然变得狰狞可怖,“我不明白,不是战祸横行么?不是社稷崩摧么?已经死了多少人?还要再死多少人?这天地都要塌了!我们进京不就是为了勤王,不就是为了临危拔剑么?”他像头狮子那样低吼,“怎么就还有人有那么多私心?怎么就有人还去赚那些沾着血的钱?谁能活到明天?带着那些钱有什么用?本堂几百年来的家规,这些人还知道恪守么?由上而下,都有私心,骨头断了还能接起来,心烂了,怎么办?”

  他攥拳,青筋暴露,“怎么办?”

  苏铁惜抬起头来,呆呆地看这个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贵公子。

  “公子……”苏徽沉默良久,幽幽地叹息,“你忘记了……我们本来就是些赚沾血钱的人呐。”

  苏秀行愣了一下,用手按住额头,摇了摇头。

  “公子,我们九姓,本应该是个大家族,本应该相亲相爱。但是这几年,确实很多事都变了。”苏徽拍了拍苏秀行的肩膀,“您是大人物,是世家公子,想着家族的事,也想着勤王安政,这很好,我和小铁没有什么大本事,听从公子差遣就是了。”

  苏秀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端起桌上的杯子,凑到嘴边,才发现杯中一抹鲜红正在慢慢地散开。那是血,刚才杨拓石破胸一枪溅出的血飞到了一丈开外,洒入了苏秀行的杯子。

  “老板,换个杯子。”苏徽看苏秀行看着杯中出神,转身招唿老板。

  “不用了。”苏秀行摆摆手,把杯子高高举起,让酒浆洒在地下。

  他从怀里摸出铜管封着的火绒,扔在酒里。一瞬间之后,火焰飞腾起来。苏徽和苏铁惜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举起杯子,把酒倾入火中。

  苏秀行看着火焰将要熄灭,拾起桌上老爷子的那份手令,抖开了扔进火里。

  “公子!”苏徽吃了一惊。

  苏秀行摇摇头,“已经没用了,接下来,管用的就只有刀了。我请缨来帝都,就是看不得组织里的某些人,我要肃清一些人、一些事!”

  “兄弟,一路走好。”他轻声说,火光照亮了他的明锐的双瞳和年轻的脸。

第三章 叶染青

  圣王九年,叶染青、龙莲、苏铁惜、白曼青、龙雷。

  突如其来的再相遇,总让人恍惚。

  叶染青坐在马车上紧拉缰绳,扬手加上一鞭,车前四匹马儿跑得飞快,穿街走巷,惊得狗吠鸡飞。她一袭男孩子的青衫,腰间插了一把白纸扇,云中城四月天的阳光照在她头顶,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大风吹着她的袍摆,飞扬如一面青旗。

  “让一让让一让!这可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她一面笑,一面对那些闪避不及的人大喊。

  这是云中城最好的季节,城东凌云山的半山上,野山桃盛放,大雪一样的粉色花瓣飘落在青衣江的水面上,清澈的江水带着花瓣流进云中城,浮花荡漾在琼液池上,鲤鱼顶破浮着花瓣的水面跃起在空中,对着日光舒展金鳞。

  这是叶染青等待的季节,哥哥说,桃花再开的时候,他就回来找一个合适的人家把叶染青嫁掉。

  叶染青不想嫁人,云中城里世家年少十个有八个知道她叶大小姐的威名,仰慕俯拜尤恐不及,叶染青却不知道谁有资格凑上来亲亲她的面颊。但是她很期待,因为那样哥哥就会回来了,佩着家传长剑,穿着皇室大臣的礼服,车驾会迎到城门外,整个叶家都会为了他而觉得骄傲。而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叶染青就相信有这么一天,她哥哥会堂堂皇皇地站在叶家祠堂里拜祭祖宗,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他的荣光。

  哥哥曾向她许诺过的,那是在一个冷湿的季节,在只有黑白两色的寂静大屋里,在父母的棺木前,哥哥把她怀抱在怀里,拿面颊贴着她的面颊,说:“阿青别怕,有哥哥在,不会叫你吃苦的。”

  这话混杂在淅沥沥的雨声里,模煳不清,多年以后记忆滤去了雨声,叶染青只记得哥哥的话。

  她带着一帮小弟兄去凌云山踏青,站在瀑布脚下看那片有如种在云深处的野山桃林,一个小弟说大姐你遥看瀑布沉吟良久,莫不是想吟诗?叶染青一巴掌拍在小弟的头顶,什么都不说。

  她在等着花开,花开的时候,哥哥就回来了。

  她又给骏马加上了一鞭,扭头回看后面几辆车被落得越来越远,放声大笑。这是去接她的哥哥,那些人跟着凑什么热闹?当初把他们兄妹接进叶家的时候,那些人中有几个不是面露嫌恶?

  骏马通人性似的撒起欢来,仰头长嘶,阳光照在路旁的琼液池里,花瓣随着水波荡漾,风筝飞在天外,隔岸李花洁白如雪,行人商贩们慌慌张张地躲避这辆喜气洋洋的车子,叶染青觉得自己好似一条大船划开海水。那些人、那些阳光、那些桃李花开、那些水光荡漾、那些过去的辰光,都如浮光掠影被她冲破。

  有人在车后惊叹地说:“这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啊!”

  “这就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

  “原来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

  叶染青都听见了,满街满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她的哥哥要回来了。这是最好的季节,花开了,她等了很多年。

  出了琼液街,转过七里巷,直下穿山道,盘上九曲花街,她看见云中城的城门,城门前垂柳依依,像是重重碧嶂。那里聚着人海人山,每个人都穿着华服,云中城里有名有姓的家族都来了,奴仆们挑着各家的灯笼,马背上驮着的柳筐里是一枝枝鲜花,奴仆们把花瓣洒向空中,圈中的人高声喝彩。人群中央是一杆长幡,上面是皇室的蔷薇家徽。

  “嗨!嗨!让一让!让一让!”叶染青推搡着那些人往里挤,这是迎接她的哥哥,正主儿没到,这些不相关的人激动个什么?

  “这是谁家的小子那么无礼啊?”有人问。

  “是叶大人的亲妹妹,不是谁家的小子。”

  “是女孩子啊?那么矫健,还真看不出来。”

  “有叶大人那样的哥哥,就有这样矫健得像男孩子的妹妹啦。哈哈。”

  叶染青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往里钻,像只要钻破粮库大门的小耗子。终于,她觉得压力轻了,眼前看到了光亮。她站到了那杆蔷薇幡下,面前是一个熟悉的背影,高大挺拔,穿着羽林天军武官的礼服,配着紫鞘的长剑,正和几个雍容的士绅见礼。

  “哥哥!”她大声说。她不太高兴哥哥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像小时候一样,她蹦到哥哥面前大声喊他,就是要把他据为己有。

  “阿青?”哥哥的声音里带着喜悦。他转过身来,向着叶染青张开了怀抱。

  他张开了怀抱,用他包裹在武官礼服中的、残破的身体。

  他露出了那么欣慰的笑容,用他那张满是血的、斑驳的脸。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叶染青看着那个破碎的人形向她走来。沿着膝盖骨,哥哥失去了一只脚,他用断腿撑在地上,半跪着爬行,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留下一滩血。他的眉心有个漆黑的深洞,他每一次微笑都有细细的血线从那里滑落。可他张大了怀抱,带着期待,要去拥抱他的妹妹。他答应了桃花开的时候回来,找个好人家把这个妹妹嫁出去。

  叶染青按住额头。不,有什么不对!错了,完全错了!不该是这样的。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她的头很疼。

  但她还是张开了双臂,等待着哥哥的拥抱。那是她的哥哥,他要拥抱你,你又怎么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