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时看向水中,愣了一瞬,水中倒映着巨龙双眼,那空洞的眼睛里正流下鲜红色的泪水,巨龙低垂着头对水哭泣,落入水中的血泪越来越多,把他下方整片水面部染红了。范雨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在自己心中的天地里降服这条大古巨龙已经上百年了,却从未见过它痛哭,仿佛是临死前的告别。血泪决堤般从龙骨的眼洞里涌出,两个眼洞成了血的泉眼,范雨时觉得这条龙就要死了,龙身正无力地倒向水中。
可怎么会这样?
他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剧痛,低头看去,一张妩媚如花的女人脸就在他脚下,撒娇般咬着他的脚踝。那个女人长着豹子般的身体,身后一条白骨尾轻轻地摇晃,她是从范雨时的脚下钻出来的,咬穿了龙的顶骨。她隐藏在了龙的颅骨里,那里是冰雪没有侵入的地方,然后她吃掉了龙的脑髓,杀死了龙,也伤到了范雨时。
范雨时暴怒了,手指上再次闪现了霜刃,要把最后这条漏网之鱼杀死。但是太晚了,他失去了力量,一根白骨的鞭子插入了他的胸口,是那个怪物的尾巴,把他的整个心脏贯穿了。
随着龙骨—起沉入那片盛开了莲花的水面时,范雨时木然地仰首看着天空,一张娇俏的女人脸在一朵莲花上,微微笑着看他的死亡。
范雨时从冥想中惊醒,一身都是冷汗。他没有死,还坐在月轮之殿中,面前不远处是那张莹然生辉的榉木棋盘,不知多少枚棋子翻滚在那张棋盘上升腾变化的光焰里,像是漫天星辰旋转变化。还有一些棋子已经散落在周围的地上,代表已经死了的人。
那张棋盘就是“刀耕”的布局,早在灵乌六年他以这张棋盘为凭,开始了一次漫长的冥想,把刻痕留在了那些孩子的脑海里。每一枚棋子,都是—颗种子。
范雨时疲惫地靠在座椅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那些怪物,无论是以人首豹身或者骷髅或者仅仅是阴影出现,都是他心中的不安或是畏惧的化身,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局限,阻挠他追逐神的脚步。以往每一次,他都能成功地斩杀它们,这次是他罕见的失手了,这让他很忐忑。他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这些天他始终坐在月相之殿中凝视那张棋盘冥想,心力已经差不多耗竭,但是“刀耕”依旧进行得不顺利,他有点着急了,急于求成,所以更加努力地召唤些种子。
“雨时,我感觉到了你的不安。”有人在他身边低声说。
范而时惊得起身,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有人那么接近他身边,而他没有觉察。他身边是一个黑袍的男人肃立着,眼上蒙着黑色布条,一张清瘦而漠无表情的脸,完全看不出年纪。
“教宗……教宗驾临,有失远迎!”范雨时不敢相信。
辰月教宗古伦俄已经很久没有走出他的观象殿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近乎神的男人似乎对于整个世界失去了兴趣,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连范雨时这样高阶的教徒也很难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指引。
“雨时,你是我的学生,不必以这种俗世的礼节对我。你也明白,我如果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到来,你不可能觉察,这不是你的错。”古伦俄说。
“教宗驾临,是因为‘刀耕’进行不利么?”范雨时略有些不安。在其他人眼中,范雨时也被看作神—样不可侵犯的人,但是仰视着古伦俄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蝼蚁。
“不是,我忽然想来看看你。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我预感到你面临危险,这令我不安。”古伦俄谈淡地说。
“最看重的学生?”范雨时愣了一瞬,苦笑,“不是我自谦,但我始终觉得您最看重的学生是原映雪吧?”
“我是很看重映雪,但映雪不是我的学生,虽然名义上他追随我,但我未能教他什么。他的领悟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个迷路的人,在将死的时候忽然撞破了这世界的奥秘。我从不以老十的身份对他,映雪也总是避开我。但是你不同,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衰老,我知道你的努力和每一次的进步,也知道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吃那么多苦。你没有映雪那样的领悟能力,也没有枯火对于秘术的天分,但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因为我知道你想耗尽自己拯救这天地,你又恨自己没有那力量。”古伦俄伸手按在范雨时的头顶,“我知道你已经疲倦了。”
古伦俄的掌心带着隐隐的辉光,那是大地春归树木生发之力,细润绵长,灌入范雨时的身体里,驱走了噩梦留下的寒气。他的神思忽地清澈起来。
“老师……”范雨时恢复了多年前的称谓。多年之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从冥想中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古伦俄总会以手掌按在他们额头。
“雨时,刚才我在冥想中看见你死了。”古伦俄说,“我忽然非常悲伤,我已经很多年不悲伤了。”
范雨时悚然,想起了他在冥想中所见的一切,他的尸体缓缓沉入水下,却还能看见东西,隔着荡漾的水波,一张妩媚的女人脸扭曲着,在微笑。几乎是同时,老师也感觉到了死亡,这是巧合?或者天命的指引?范雨时默默地打了个寒噤。
“冰海、龙、莲花、女人。”范雨时低声说。
“意向缭乱,但是有龙和莲花。龙莲,我听你提到过这个名字,显然这个人让你很不安。”古伦俄沉吟了片刻,“我听说你让原映雪接替你督管缇卫,而且让苏晋安撤掉下防御的网?”
“学生是准备亲自出战!”
“亲自出战一个世俗的女人?你拥有的力量可以斩杀千万人。”
“她的背叛会把天罗的命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她能毁掉天罗!天罗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很快最精锐的杀手将涌入帝都,我们要面对的是数不清的杀人刀。学生觉得晋安无法控制局面,只有亲自出战,以洗刷‘刀耕’计划执行不利的耻辱!”
“灵乌六年,你以棋盘为凭,以己身为祭器发动‘刀耕’,那时我曾劝阻你,但你说心意已决。今天你后悔么?”
“后悔?”范雨时—楞。
“那些种子,我能感觉到天空中星辰命运之线把你们联系在一起,那些线如同蜘蛛的网,等待着你。”古伦俄扭头,仿佛跟着那层黑布直视范雨时的眼睛,“现在如果后悔便可毁掉‘刀耕’计划,毁掉那张棋盘,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救你自己的机会,不要让那张蜘蛛网把你捕住……”
“老师是有不祥的预感?
“你也有了,不是么?”
“我无需畏惧,我有‘伐珈御界’,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伤到我。”
“我们入世之初,我把‘伐珈’传给了你,‘无方’传结了映雪,‘鬼凭’传给了枯火,这是我的私心、,希望就算我们失败,也不会令你们葬身在尘世中,希望你们至少保住自己全身而退。”古伦俄摇了摇头,“可我现在想我错了,‘伐珈’、‘无方’、‘鬼凭’从秘术看来都是无法突破的防御,可每个人都有命运,命运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没什么不能突破。”
范雨时沉思了很久,“老师,我有一句话一直没机会问。”
“问吧。”
范雨时郑重地俯拜,“在进入帝都之前,我们都认为辰月的兴盛指日可待,我们的势力将遍及九州大地,我们的教旨将高于任何皇帝的圣旨,无论是人皇,还是羽皇。但现在我不知道了,在我们的实力在帝都如日中天时,您开始沉默。失去了您的指引,我们在围攻下节节后退。我也知道发动,‘刀耕’对于我自己的精神是极大的损伤,但是如果再不用极致的手段,我们将被逐出帝都,再也没有人会聆听神的意志。老师,为何抛下我们?为何不再给我们指引?”
古伦俄长久地沉默,之后吟唱般低声说:“欲光大的终湮没,欲永生的终沦亡。雨时,以你的智慧已经可以洞穿世间的许多真理,神的意志在高天之上俯瞅着我们,这天地被创造来是作为战场的,神祇们不会允许强者永远强盛下去,强者注定被这世界的规则毁灭,从而让天下陷入新—轮的战乱。我们是神的手,代行神的意志,毁掉最强者,维持天地的平衡。”
“是。”
“可如今我们就是这世间的最强者,”古伦俄轻声说,“当那些强者都死在我们手中之后,我们孤独而高大地站立在世界的荒原之上,我们头顶的星空已经变化,我们的星命不再上升,却跌入了灭亡的轨道。你越是努力,越是会加快自己的沦亡。”
范而时打了个寒噤,冷汗止不住地涌出每个毛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始终坚持的神学出现了一个悖论,当他们把神的战争推行至极致的时候,会反过来被命运的力量毁灭。那么神的战争是否应该开始?范雨时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古伦俄垂手抚摸范雨时的额头,似有似无地叹息一声,起身迎着阳光走向月相之殿的大门。
“雨时!”他没有回头,却声如洪钟,似乎要用这发聩震聋的声音震碎学生新里的虚妄,“这大地上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即便我们耗尽自己,也不过沦为战争车轮下的一些尘埃而已!”
范雨时沉默了很久,忽然对着古伦俄的背影呼喊:“老师,您所走的是人的道路,还是神的道路呢?”
古伦俄略微停步,“我这一生无非是要走神的道路。可当我在冥想中看见你死了,我那么悲伤。我想起你小的时候,是个没有天分的孩子,却又那么地努力,想在我面前变得更好。我记得你在深夜里痛哭,泪水沾湿了衣袖,因为你觉得你不如枯火,害怕当我和枯火都走上神的道路时,你会被抛下,于是你在月下发誓要追上我们的脚步……我已经很多年看不见东西了,所以在我心里,你始终都是那个孩子。”
范雨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古伦俄的意思。这个神—样的男人,由心底极深处还留着人的弱点,留着几个孩子的影子。
“我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老师走向神的路上需要有人为你铺垫道路,就由我来吧。如果我的命运要终结在这个帝都,那么,我会带着天罗的蜘蛛们一起去走那条死路。”范雨时轻声说。
“雨时,我看着你们这些孩子走上战场的啊。”古伦俄低声说着,背影消融在刺眼的阳光里。
四
“我已近把我所知的一切全部告诉平临君了。”风雨楼上,苏秀行盯着顾西园的眼睛,“我想知道,我能得到平临君的许诺么?”
顾西园沉吟了片刻,“我明白了,我相信你所说的,不到了情势危若累卵的时候,唐公爵和天罗山堂也不必屈尊向我求助。但我仍有一个疑问,如果辰月教确实能在人的精神中留下痕迹,让他不得不背叛,难道‘绘影’整组十二个人全都曾落在辰月教的手中?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我们猜测,曾经被辰月教施以秘术的人不超过五个,剩下的人是自愿追随龙莲反叛的,不是迫于秘术。”
顾西园摇摇头,“据我所知天罗山堂的家规很严,这样的背叛,惩罚想必是杀无赦。龙莲一个女人.以什么样的条件诱惑手下人追随她呢?她手下的人难道不知道杀了龙莲就是天罗的功臣?”
“如果你见过龙莲就会明白,她手下那些人就是相信她,就那么简单。”苏秀行谈淡地说。
“也就是说他们背叛,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
“是不是女人无关紧要,对于龙莲手下人而言,她就像老爷子一样强大,无可比拟,无人匹敌,她是一个真正的领袖,能让她手下的人无条件地遵从她,愿意为她而死,临死都不后悔。”
“这让我想到本朝蔷薇皇帝的故事,一个女人,真的可以在一群男人中确立这样的地位么?”
“那些男人,都爱她。”苏秀行—字一顿。
“爱?”顾西园哑然,他没科到从这个冷傲孤戾的少年嘴里说出这么个温软的字来,顾西园委实不曾想过这些杀人为业的天罗刺客也会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