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鼠伍长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了那东西,两名卫兵紧紧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但是她根本就不挣扎。
伍长将镯子捧在手里,用袖子拂拭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咽喉耸动着,想要挤出一句什么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跪了下去,将捡到的那枚铁镯子高高捧起,铁镯子简直像是刚从炉子中取出般放射出万丈红焰,透明的金字好像通红的炉火折射出的红色纹路,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一段古老的河络石鼓文:
南冥之虫,如火烈烈,莫我敢遏,莫我敢威,伏息百怪,日靖四方。
好像潮水退却,四周的人齐齐地矮了一截。河络人群呈波浪形跪了下去,向着这个被铐在铁链上的少女囚徒,向着这个被缚的野姑娘跪了下去。蛇辇船像是突兀在海滩上的岩石,呆然孑立在烛阴广场上。
灰鼠伍长是最早醒过神来的河络,他用力推了身边的一名士兵一把,用嘶哑的嗓音告诉他:“快去报告夫环,众火之火!我们有了一位新阿络卡。”
※※※
“我不喜欢这个姑娘。”熊悚斜睨着手下卫兵送到船上来的阿络卡说。
师夷瞪着对面熊悚:“我也同样不喜欢你。”
夫环粗声粗气地答复:“太好了,那就来斗吧。我从不畏惧战斗。”
他们互相怒视,目光好似在空中交锋,发出铿然巨响。
司辰战战兢兢地禀告道:“大人,复活之舞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等待很久了。”
熊悚怒气冲冲地喝道:“好啊,那就跳吧,跳吧,让他们开始跳。”
二十名卫兵仰头吹响了长长的号角,这是地火之舞的最后一支曲子,象征火之神战胜暗之神的战役。
夫环冲着一旁的舒剌点了点头。
火掌舒剌束了束腰带,从船头跳下,爬上烛阴神像的基台,开始敲动那面悬挂在烛阴像下颌的巨鼓。
那面鼓是用千年的夔皮制成的,传说夔皮鼓的鼓声激荡,可以传到千里之外。
火掌舒剌赤着上身,好像依旧端着他的铁镐,力士劈山一般猛击鼓面。
大地跟随着鼓声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河络们以为那是常见的地震,并没有在意。他们开始闻歌起舞,随着舒剌的鼓声前进,他们踏出左脚,退回去,再向前滑步,挥臂向上,整齐划一。这些小人儿的舞蹈,既机械同一,又有着捉摸不定的气质,正如云胡不贾的评价,既古板又充满想象;既蕴含炽热的火焰,又带着冰冷的理性。
火掌的鼓点告一段落时,河络们一齐“哑”的一声呼叫,顿时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搓步跳起,他们挥舞双袖奔跑跳跃,尤以男性河络动作幅度为大,伸展双臂有如雄鹰盘旋奋飞,女性河络动作较小,但不论男女,均发出可怕的怒吼,模拟杀敌作战的动作。
不断有河络模拟受伤或死亡状倒地,但那种死亡是欢乐和平静的。他们知道自己将会复活,光明将会战胜黑暗。大地被他们的脚步震得不断抖动,他们越跳越快,鼓声也跟着越走越快,撼动了大地,撼动了山岳,但是…站在前排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
广场中心,那高大的烛阴铜像,突然摇晃起来,活了过来。它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好像要腾空而起,显现神力,但是在最后时刻,却轰然向前倒下。
一只庞大到无法想象,头戴铁荆棘王冠的黑色沙虫出现在地火神殿前,就是那只他们以为早已死亡的铁冠沙虫。它是从烛阴神像的底座下冒出的,坚硬的岩石地面好像冰块那样破裂、粉碎。
人群向后推挤,铁冠沙虫只是轻轻地合了合嘴,就咬住了火掌舒剌。很多人都心惊胆战地听到肉被碾碎的声音,沙虫细密的刺牙穿过骨头和肉时,大鼓倒塌了,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
※※※
下面的许多人喊叫,开始向后退却,后面更远处的队伍还在往前走,里面的人却疯狂地向外挤去,烛阴广场的出口撞成一团,喊叫声更大了,他们纷纷扯下自己的面具,在黑暗中向左或者向右逃窜,有些士兵伸手到宽大的戏服下,到腰带上去拔刀或者其他武器。
铁冠沙虫就是可怕的黑暗死神,无处不在。它的躯干是纯黑色的,河络们甚至看不清它的身影。它没入地下,又从另一处地方升起,坚实的地面好像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不断地被它庞大的身躯粉碎。
然后,火红的熔岩从被沙虫开辟的孔洞中开始向外喷涌。
断裂的绸布条垂落下来,落到了火盆和火炬之上,火焰开始向洞顶上方扑去,延烧到绳索和那些漂亮的绸缎。
河络们开始咒骂和彼此推挤,手臂举在空中乱舞,衣服散乱。乍看起来,像是一群群的地底怪兽们在最大的怪兽面前,在地下最大的恐惧面前仓皇逃命。
火焰继续延伸到洞顶,就像用火写在黑色洞顶的草书,一行行奇怪的符咒。
蛇辇船也着火了,它沿着广场的边沿,一个船厢接一个船厢地猛烈燃烧,被熔岩烘烤干燥的木木料就像爆炸一样向外喷溅火焰。
熊熊的火焰从篷布、从蛇辇船、从高塔,也从熊悚座前的银炉子里往上蹿。河络们喜好的那些漂亮金属物件四面反射着光,火焰映照在倒地的烛阴神像曲线优美的光亮表面和弧线上。这里从来没有如此耀眼、如此堂皇、如此明亮过。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
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
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快走,大人,我们得离开这儿。”有人在朝他喊叫。
但夫环熊悚却动作缓慢,心不在焉,他伸手撑在眼前,挡住熊熊的火光。
“不,我没有做错。”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什么阵地也没有丢失过。他从未辜负过铁骨奥司给予他的信任,在这片乱世当中拼死守卫住了火环城,还为它赢取了赫赫威名。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保护这座城池而为。
他能有什么错呢?
一片耀眼的白光,将他四周围绕起来。他保持着一手高举的姿势,凝固在了当地,陷入梦中。
7
这儿闷热静谧,沉静得好像墓穴一样,但却令熊悚感觉放松和熟悉。
没错,这里是深藏在火环城底部的地下墓喾,也是河络王居住的盘王殿。宽旷的室内寂静无人,只有夫环自己的脚步回响。那些河络王的头骨静静地安置在粗糙的石台上看着他,它们的眼窝里满盛着过往的岁月,但是今天,它们空洞的眼眶里,似乎蕴含某种怪异的表情,令人不安。
夫环熊悚走前了两步,待要仔细端详。突然之间,那些颅骨一起震动起来,发出奇怪的声响。猛然间,从颅骨的底部位置,长出了细长的白色颈椎,包括寰椎和枢椎,一节接着一节,把头颅们像蛇头一样顶起。然后是胸椎和腰椎。
骨头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相继盛开,但是骨盆以下都不见踪影,只有五节骶椎融合而成的三角形骶骨作为基座,立在粗糙的石台上。
熊悚环顾四周,他站在了两列石台的中央,被怪异的颅骨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围绕在中间。
巨大的头颅挂在细长的白色椎骨上,看上去上大下小,很不稳当,它左右摇晃,每一次震动都让下颌骨咔咔作响。
“这是一次裁决,熊悚大人。”离他最近的一块颅骨开口说话,熊悚认出它的嗓音是死去的前任夫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
“什么裁决?”
“当然是夏末裁决。”
背后突然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熊悚闪电般地回头,正好看见最后一尊石台上,那枚古老得不知道年代的黄色头骨在开口。
它脆薄如纸,看上去仿佛吹弹可破,嗓门却很响亮:“盛夏结束,寒冬到来。这是夏末裁决,你将在此为自己的一生辩护。”
“辩护什么,对什么辩护?我有什么好辩护的!”熊悚捏紧拳头,团团转着圈,怒视着身遭那些头骨说。
没有头颅回答他。它们只是在底座上扭动,咔咔乱响。
“我要为什么辩护?!”熊悚怒吼。
一个威严的声音说:“传毒鸦。”
独眼的侍卫队长从石窟深处走了出来,稳步走到两排石头台面的中间站住了,向夫环和那些抖动的骨头鞠了一躬。他脸色苍白,左颊上有一大块伤疤,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记得你已经死了。”熊悚瞪着这个人说。
“我是死了,而且还不太习惯这一点,”毒鸦营山微微一笑,“如果不小心地托着胳膊,它有时候还会掉下来。”
“毒鸦营山,你认识眼前的人吗?”一只粗壮厚实的颅骨问道。这些狰狞的骨头,它们只要开口,就好像在咧嘴狂笑。
“当然,我只是死了,并不是糊涂了。”毒鸦营山依然是略带讥讽地回答。
“你的死与眼前此人有关吗?”壮实的颅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发问。
毒鸦营山用责备的眼睛看看熊悚:“很难说没有。夫环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清除掉那些成年沙虫。我们人手不足,而且太过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