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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的小脑袋钻入他怀里的模样。

“我想回去。”从他干涸的嘴里冒出了答案。

“那就跟我来。”

梦里的时间没有准度,他和独狼仿佛一瞬间跨越了千里,从帐篷里来到一处草原上。

月夜下是无尽的长路,战马在长草之后不耐烦地踏动马蹄。

那正是夜魄月之夜,暗月爬到明月的脸庞上,展露出血红色的光芒。

他又看到一支小小的队列,金色的龙头骨旗帜在最前头飘扬。

“杀死那些人,你就毕业了。”独狼说。

“你可以回部落,去看自己的母亲,去看自己的弟弟。”独狼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变形了,变成那个既是同时又不是自己父亲的模样。狼一样的笑容,嘴里一颗金牙。

他像苍鹰一样扑入空中,俯瞰大地,等到落回到黑暗的火热的地下,发现自己利刃在手,血从刀尖滴落。

他杀了谁呢?

他到底杀了谁呢?

黑龙仍然在他的血液里游动,血液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所过之处一片火海。

一声狼的咆哮。

那是草原苍狼的长嗥,既凄厉又高昂,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高亢。

他已经许多个日子里没听见这样的呼号了。

狼一声接一声的哀嗥,凄惶苍凉,如泣如诉。

月影下仰着脖子的狼的怒吼,则如一幅苍凉的画,烙在他脑子的图腾清晰了起来。

他彻底地醒了过来。

3

“刺啦”一声。有人在房间角落里点起蜡烛,微弱的黄光穿过幢幢的木头书架,将大片的阴影投射到墙上。

沙蛤的脸被按得紧贴在满是尘灰和蜘蛛网的地上,看见点燃蜡烛的人正是师夷。

他想起了那些干燥的藏书,很想劝告师夷别点火,但他的嘴被挤压在鼻子和地面之间,很难张开。

师夷一手端着蜡烛,另一只手上捏了把小刀什么的,在细长的手指间露出小半截来。一道明亮的轮廓从暗影中呈现,那是火焰的光晕照亮了她的下巴和侧脸,给它们镀上一层温暖的黄光。

又愣了好一会儿,沙蛤这才想到抬眼上望,他看清了捏住了自己咽喉的一双手,却看不清骑在自己身上的人,只听得到那人呼呼喘气,似乎比被压在下面的沙蛤还要痛苦。

“放开他,”师夷端着蜡烛微笑,“放开他!这是我们火环城最无用的小胖子,笨得要命,你欺负他算什么?”

“我不笨,蜡丁大婶说…”沙蛤在嗓子眼里咕哝,他感到压在脸上的重量又加了几分。

“来和我打一架,”师夷抿着嘴说,“我知道怎么打。”

她挑衅地说:“放开他,来和我打。”她眼露寒光,嘴角却含着笑。沙蛤闭了闭眼,她看上去根本不像要去面对眼前的危险,却好像拈着一朵花或是别的什么,要馈赠给对面的谁似的。

压在沙蛤身上的人没有搭腔,依然只是喘着气,头一点一点地往下低着。他的身体形状很奇特,沙蛤脖子都快扭断了才看明白,那是个异族的少年,双手是被绑在身后的,半扭着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骑坐在自己身上。他目光明亮,瞳子好像一对酒红色的深井,在黑暗中仿佛也发着红光,只是脸上是一副迷惘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穿着件样式离奇、做工考究的紫色袍子,除了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捂汗之外,简直毫无用处,但袍子却破了,从裂开的破口里可以看到白皙的胸口。

他低头看看沙蛤,再看看师夷,开口说:“我…”

师夷就在等这一时刻。这是她多年来无师自通的捕猎心得,是成为猎物还是猎人,有多半时候,就看能否把握住这一微妙的时机。

不等那少年说完话,师夷后脚一蹬,箭一样射过书架间的通道,朝少年的怀里撞去。只要将那少年撞离沙蛤,只要沙蛤能爬得起来,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人,还能做得了什么?

师夷低估了对手。少年手脚都被绑着,动作却依然快如鬼魅,轻轻一弓背,就从沙蛤的身上弹了起来,落下时左腿微屈,膝盖压住了师夷抓住攮子的手,啪的一声撞在地板上。

师夷没想到他的动作能有这么快,手上剧痛,但却处变不惊,仍端在另一只手上的蜡烛朝他劈面砸去,年轻人一低头钻入师夷怀里,突然一口咬住师夷的肩膀。

师夷啊的一声痛得叫出了声,用空出来的手拼命地砸他的后背,喊道:“松口。”

少年咬着她的肩膀不放,微一侧头,已经将她压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身体蜷成一团,好像车轱辘般压在她身上,而师夷又压在沙蛤的大腿上,三人纠结成一团,谁都无法动弹。她和少年脸对着脸,紧挨在一起。

师夷打起架来已经像匹野狼,但这样的打法却从来没见识过。她挣扎了几下,起不了身,刚想骂人,却看见少年在微微侧转头,一瞬不瞬地看她。蜡烛就滚落在他们的头边,烧焦了师夷的一绺头发,然后向远处滚去。

师夷愣了一愣,他的双眸好像一对古井,吞吃下她所有的支付。他眼里没有打架者惯有的凶狠表现,也没有强横的欲望,有的只是一团迷惘。

他们挨得如此的近,近得能闻见他身上传来的青草的气息、野蛮的气息和年轻的气息。

师夷突然脸一红,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说:“还不松口?”

陌生少年也许同样感受到了这一阵微妙的尴尬,他松开口坐起身来,说:“你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师夷已经嗤的一声,扯裂了自己的衣袖,从少年的膝盖下挣出手来,一攮子扎入他的胸口。

少年的眼中浮现出一团白雾,他迷茫地张开嘴,向后摇晃了一下。

师夷趁机抬起腿来,猛踹立在一边的书架。她听到咔嚓一声响,书架倒下了,然后撞倒了另一排书架。书本像大海般倾泻而下,将他们覆盖在其下,小小的斗室内厚重的尘土飞扬,几乎让所有的人窒息。蜡烛熄灭了。

沙蛤拼命地咳嗽,眼泪滚滚而下。

一双手在拖他。

他被从倒伏的书架下拖了出来。

“快走。”师夷一边咳嗽一边推他。沙蛤一起身就撞到了墙上,他以为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出去的路,而那匹陌生的狼很快就要从书本的坟堆下立起身来了。但就在这时,他一脚踏空,从木头楼梯上一路滚了下去,师夷紧抓住他的衣衫,也被带了下来。

他们的眼睛被穿过窗棂的光线照得发花,沙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魂未定地说:“那个人,那个人…咬了你。”

“娘哎,还挺能打,”师夷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被压住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她还丢了自己的刀子。从会打架以来,她可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让她怒气满怀。过了片刻,她又得意起来,“最后还是被我打倒了!看,沙蛤,他可不是我的对手吧。”

“他被捆着的。”沙蛤怯生生地提醒她。

小魔女也会脸色一红,她大声叫道:“谁管这些,我们只看结果。”

“你杀了他!”沙蛤敬畏地后退了一步。

“死不了。那是我打架时用的刀,刀刃短,扎不死人。”师夷剥开衣衫,看看肩膀上的牙印,愤恨地说,“真像匹狼,打架不讲规矩,都是些不开化的蛮人。”

“我听火炉嬷嬷说,你咬下过一个小孩的耳朵。”沙蛤讪讪地说。

师夷杏眼一瞪:“滚。”

沙蛤连忙滚开了,一直退到安全距离外,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你在藏书塔里点了蜡烛,幸好没有烧起来,不然我们就是部族文化和历史的罪犯了。”

“我巴不得把整座城烧了呢。”师夷说。

可是这个笨家伙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你刚才说,他是被捆着的…这么说,是个囚徒!火环城和异族开战了!”

“开战?”沙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这里会变得很危险吗?”

“危险?”师夷龇牙一笑,“如果被射牙大婶找到的话,会的。”

“这儿藏不住了,”她说,“我们得另外找地方。”

她推开藏书塔的门,确认外面无人,然后闪身出了门外。沙蛤绝望地紧挨着她的后背,跟着朝火山口外沿跑去。

空谷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