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愉愉点点头,觉得陆行这番安排还算体贴人意。
气氛刚有所缓解,忽地船下又有了响动。不一会儿泉石上来说,“公子,李家老丈特地让人送了月泠泉的泉水来给公子沏茶。”
月泠泉,长孙愉愉是听说过的,前代茶仙品评天下泉水时,月泠泉名列第三,还算不错。
“他有心了。“陆行看向长孙愉愉道,“县主喝茶么?”
长孙愉愉不说话,眼睛瞥向一旁,她可不是什么茶都喝的。
泉石搬来风炉,又往铜铫子里注满了那月泠泉。陆行从旁边的小格子里取了一只巴掌大小的茶叶罐,从里头倒出茶叶来。
长孙愉愉的余光瞥了过去,感觉那茶叶有点儿老,就更是嫌弃了。
待陆行熬好茶汤,那汤色却非橙黄带青,而是绯红带棕。他将茶盏推到长孙愉愉跟前,“试试?”
长孙愉愉侧过头去,很鄙视地看了眼那茶水,没有打算喝的动作。
“这其实不是茶,而是一种树皮,有健胃消食的功效,能润养肠胃,长期喝的话对你肠胃好。”陆行道。
“有药效的东西我不能随便吃,吃了反而会刺激肠胃。”长孙愉愉不是不懂好歹的人,所以出声对陆行解释。
“我知道,这种树皮茶没那么刺激,喝一口试试,若是无妨,明日再喝两口试试。你难道不想慢慢将养肠胃?”陆行问。
长孙愉愉如何不想?“那我试试,就喝一口,如果太难喝了,可别怪我不给你面子。”长孙愉愉端起茶盏,先放在鼻子边嗅了嗅,感觉香气还不错,挺特别的,这才浅浅地啜了一口,约莫就是润湿了嘴唇。
“这种树皮茶香气很特殊啊,怎么好像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果香。”长孙愉愉放下茶盏道。
“唔。”陆行点头道。
“是哪儿产的呢?”长孙愉愉又问。
“是南洋那边的。”
长孙愉愉好奇了,“那你怎么知道这种树皮茶可以养胃的?“
”这是那边的土方,跑船的人胃都不好,常年喝这种茶却能将养。“陆行道。
“你的胃好好儿的,怎么想着喝这种茶的?“长孙愉愉问。
”我母亲的胃就不好,所以我从小就四处打听养胃的东西。“陆行道。
长孙愉愉感觉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还以为多少是为了自己呢。
等了好一阵子,长孙愉愉也没见自己对这茶有什么特殊反应,若是不妥,她稳稳地立即就得腹泻,所以陆行这茶也许真能行。她把茶杯推到陆行跟前,倨傲地道:“再添点儿热茶。“
陆行拿起茶壶给长孙愉愉续了点儿茶,“下午你先用点儿饭吧,晚上我们得登岸拜访一位世叔,约莫得歇在他那儿。”
“谁啊?”
陆行说了个名字,长孙愉愉有印象,乃是鲁洲州牧宋雪书,这算是封疆大吏了。
虽然长孙愉愉只听过宋雪书的名字,但他夫人长孙愉愉却是认识的,尽管宋夫人不是京城人士,但却在京城住过一段日子,长孙愉愉小时候见过她。
有这一点往昔在里面,两人寒暄之后就聊到了一块儿。
宋夫人有心应酬晋阳公主的独女,长孙愉愉也想做个乖巧的晚辈,如何能不相谈甚欢?这倒是省了陆行替她操心了。长孙愉愉走哪儿都能成为中心,多少人都会不自主地围着她转悠。
几个宋家姑娘见着长孙愉愉,也是按捺不住热情地簇拥到她身边,听她说些京里的趣事儿。
长孙愉愉此次离京,船上带了不少礼物的,今儿到宋府来她自然也带了些,乃是宫里特制的通草做的头花。
不贵,但胜在精致逼真。这通草在宫中能工巧匠的手下,做出来的鲜花竟然让人辨不出真假来,外头卖的通草花可没这手艺。
“好啊,这下簪花再也不担心它们萎蔫了。“宋家三姑娘欢喜地道。
虽然长孙愉愉的年纪跟宋家几位姑娘差不多,但她已经成亲,仿佛就成了宋家姑娘的长辈一般,被宋夫人拉着说起了做媒的话来。
晚上陆行和长孙愉愉被留在了宋府,因为陆行在鲁洲其他府、县的亲朋好友,有好几人都赶来了州府同他相聚,说什么明日都是不可能走的。
陆行不得闲,长孙愉愉也没空着,宋夫人将鲁洲其他几位经常往来的夫人还有姑娘都介绍给了她。长孙愉愉长袖善舞,又没什么县主的架子,自然受欢迎。所以今儿这个请喝茶,明儿那个请赏花听戏,甚是忙碌,她和陆行虽然一个屋子,但竟然都没说上两句话,都累得倒头就睡。
到辞行这日,长孙愉愉和陆行刚拜别宋氏夫妇,脚都还没跨出堂厅的门槛,就见一个披着大红白狐毛出风披风的丽人手抱琵琶出现在了门边,袅袅婷婷地朝宋雪书夫妇以及陆行行了礼。
行完礼之后一双妙目就水汪汪地钉在了陆行身上,一点儿不管别人怎么想的,例如陆行身边长孙愉愉这个“别人“。
长孙愉愉缓缓地抬起手里的鹅毛折扇,微微挡住下颚,想要视情况而决定下一步要遮住多少面颊,然后开始说“怪话“。
宋雪书跨前一步笑道:“啊,差点儿忘了,行止,盼盼不知盼了你多少日子了,就想给你弹一曲琵琶。“
第110章
回答之前, 陆行拿眼去看长孙愉愉,毕竟他夫人站在身边,这是起码的尊重。
长孙愉愉将羽毛折扇往鼻尖上挪了挪, 正要准备说话。这样的美人,既然陆行喜欢,她觉得纳回家去没事儿听听曲儿也挺好的。她, 华宁县主, 气派堂皇, 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主妇,陆行娶了她那是大有福气的。
结果长孙愉愉声音还没从嘴里发出来, 就感觉挡在面前的扇子被陆行轻轻地按住了。长孙愉愉怒瞪向陆行,什么意思?
陆行看向宋盼盼道:“那好,能得听盼盼姑娘的琵琶也是陆某的幸事。“
这话说得十分有礼, 就是因为太有礼了, 以至于宋盼盼脸上的幽怨之情更盛了。陆行这是在划清界限呢。
众人重回厅堂,长孙愉愉悄声问陆行道:“你干嘛压我的扇子?“
陆行侧头几乎贴着长孙愉愉的耳根子道:“省得你说怪话。“
胡说八道,她说的怎么能是怪话?“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大的艳福么?“长孙愉愉恨恨。
陆行懒得搭理她。
一时宋盼盼开始弹起琵琶,那指甲,那手态, 莹润如玉,似兰草漫枝, 弹的仿佛不是琵琶而是人的心弦。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端的轻灵入耳且曲诉幽肠。
难得的是这种幽肠却不只是寻常男女之情的那小幽思, 还有一丝对天地万物, 三秋四季的叹息, 只是略微悲郁了些, 但这恐怕和宋盼盼的身世有关。
一曲终了,长孙愉愉已经不想说“怪话“了,她原是有些瞧不上这等侍姬的,但此刻却是正视了宋盼盼。“盼盼姑娘的琵琶可谓是以情入音了。”长孙愉愉这可不是普通的赞扬,以曲明心,还得让人能共情,这是极其难的音赋。
宋盼盼起身朝长孙愉愉躬身致谢。其实一路进来她不是没看到长孙愉愉,她那样的人儿怎么可能叫人能忽视。宋盼盼只是不愿意去看长孙愉愉,她那样的娇女只会衬得自己更凄苦悲凉。
陆行和长孙愉愉刚回船上不久,便有条小船靠近了他们的座船,却是宋盼盼抱着琵琶,身后跟着一个拿着包袱的丫头站在船头,看那小船上还堆着一点儿箱笼。
这俨然是追随陆行而来了。
陆行立即不悦地看向长孙愉愉。
长孙愉愉扬起下巴道:“对,是我跟伯母要的她。“在陆行继续说话之前,长孙愉愉拦住他道:“你可别急着发火,我要她却不是来给你做侍妾的,我是看她一身技艺不凡,做侍姬有些可惜了,这才要了她过来。“
待宋盼盼上了船来跟长孙愉愉行礼,长孙愉愉当着她的面儿对陆行道:“从此盼盼就是我的人了,你若是想动我的人,却还得我点头才行。“那小模样要多骄横有多骄横。
陆行不置可否。
长孙愉愉吩咐冬柚道:“你带盼盼姑娘下去安顿。”
宋盼盼去后,长孙愉愉就很没形象地扑倒在了床铺上,都顾不得陆行也在了。反正船上逼仄,躲他也没地儿躲。
“快来替我揉一揉,这两日我的腰都要断了。”长孙愉愉朝莲果道。人前她必须得时刻挺直背脊,坐直腰身,处处得彰显县主的风仪,这如何能不累?
莲果依言上前替长孙愉愉揉按推拿,她惯来做这件事,知道长孙愉愉哪儿经常疼,一按下去就激得长孙愉愉直哼哼。
陆行道:“你的腰受过伤?”
长孙愉愉诧异地侧头看向陆行,“你怎么知道?”
“莲果只按那一处,你就哼得疼,但你年纪轻轻不像是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落下的病根,所以猜你是受过伤。“陆行道。
“练舞的时候弄伤的,后来就容易疼。久站久坐都不行。”长孙愉愉道。
陆行上前,示意莲果退后,他轻轻使力按在长孙愉愉腰脊左侧一处,立即激得长孙愉愉昂首挺胸表示疼痛,“对对,就是那儿。”力道足按起来可真是不一样,太酸胀了,却又极其舒服。
陆行转头吩咐莲果去他的行李去取一瓶药油。
“不要不要,我最讨厌药油的味儿了。“长孙愉愉抗议道。
“你先闻一闻再说。”陆行轻轻一使劲儿,就把抬起身子的长孙愉愉给按了回去。待药油拿来,陆行往长孙愉愉的鼻尖一放,再一抽,长孙愉愉自个儿就追逐着那香气起了身。
“咦,你的药油闻着怎么不像药,反而带着草木清香?“长孙愉愉问,那味儿可真是对她的胃口,清清泠泠的,带着一丝涩香。
“也不是什么药油,用来熏香也可,只是用这个油推拿起来,不容易让你的肌肤觉得痛。”陆行道。
“推拿?”长孙愉愉怕自己理解错意思。
陆行点点头,“你把外头的袍子脱了吧,上襦拉到腰上,我替你按一按。你这种旧伤如果再不及时调理疏通,将来年纪稍微大一点儿恐怕吃疼不住。”
其实不用年纪稍微大一点,长孙愉愉现在就觉得有些直不起腰来了,这几日应酬实在有些累人。不过她清清白白的干嘛要让陆行摸她的腰?
长孙愉愉狐疑地看向陆行。
陆行可不接受这种“侮辱”,他也是清清白白的人,“那就算了。”
见陆行如此,长孙愉愉却又不干了,她的腰实在是疼,莲果给按一按也只能缓解这一小会儿,待会儿肯定一样的疼。她想着陆行会岐黄之术,指不定能有非凡手段,如是道:“那就试试呗。“
长孙愉愉想着就只让陆行揉按一次,但凡他有一点儿不轨行为,她都要严厉斥责他。
然则推拿一次就上瘾的却是长孙愉愉自己。
陆行将药油放在掌心捂热,再将一双手热敷到长孙愉愉的腰上,他的手太大,而长孙愉愉的腰又太细,以至于长孙愉愉感觉整个腰都被温暖了。
而陆行的手也不单按她那伤着的一点儿,乃是围着那伤处打圈儿地揉按,却又不似完全在打圈,他仿佛能顺着她的肌肉和筋骨揉按,恰好能按到她最疼最酸最胀的那肌肉纹理里一般。
他的手又自带魔力,推拿的地方好似生出了无数的小热针,轻轻地戳动着她深层的肌肉,长孙愉愉长这么大,还没享受过如此舒服的推拿呢。
好几次长孙愉愉都舒服得想哼哼,拼命地咬住嘴唇才忍住的,她不想让陆行太得意。
“这几日你和宋伯母倒是相处得好,四处都找不见你人影的,你倒是忙碌。“陆行问。宋夫人的脾性倨傲偏多,陆行却是没想到长孙愉愉能那么迅速就得了宋氏的眼。
长孙愉愉懒悠悠地道:“都是瞎忙活,她介绍了好几位鲁洲的夫人还有姑娘给我认识,让我帮着做媒呢。”
陆行愕然,“嗯?“旋即陆行就轻笑了起来,“做媒?你?”
长孙愉愉侧头瞪向陆行,“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只是觉得这可不像是华宁县主会做的事儿。“陆行道。
“可不是吗。只是她们谈起京城那些个勋贵世家的子弟或者姑娘,全是听别人说的,压根儿就不了解,却还想着结亲,我要是没听见也就罢了,既然听见了,自然得跟她们说一说,省得姑娘嫁过去上当受骗。”长孙愉愉道。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她们既然不能跟那家结亲,就让我帮她们想合适的人选。”长孙愉愉语调懒散,好似她不是耐烦管这事儿的异样,然则语气里却又有些自得。 “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就在中间搭个线,写了几封信。伯母的一个幼妹嫁在了雪凝她家,她托我帮她照看一点儿。“
这就是世家大族,总能扯出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来,彼此的距离就拉拢了。
陆行听完没再说什么,反而将莲果叫到了跟前,指点她该如何给长孙愉愉推拿。
“你来试试。“陆行说完之后,往后退了退,让出了位置。
“哎。“长孙愉愉轻呼了一声,正舒服呢,怎么就换人了?莲果的手可没有陆行的那种魔力,虽然按着也算舒服,但是长孙愉愉既然体会过了极致的舒服,莲果的手艺她就有些嫌弃了。
只是陆行却是躲懒不再给她揉按,反而到了一旁的舷窗边坐下开始煮茶。
长孙愉愉以为陆行又要煮那树皮茶,她那日喝了,肠胃却没什么反应,说明可行,她就指望着或许真能有养肠胃的功效,因此见陆行煮茶,她穿好衣服以后就坐了过去。
“不是树皮茶了么?“长孙愉愉问,她见那茶汤是浅黄色,因有此问。
“今日不想喝树皮茶。“陆行淡淡地道。
长孙愉愉愣了愣,在她的下意识里,因为她脾胃不好,所以陆行煮茶理所当然地应该为她考虑而煮树皮茶,然则原来陆行并不关心她的肠胃,是她自作多情了。
长孙愉愉抬手捋了捋自己耳边的头发以遮掩自己的尴尬,“那今日是煮什么茶?”
“路上没带什么茶,只能把要送给阿丝的茶拿出来吃吃。”陆行道。
阿丝是陆行的侄女儿,长孙愉愉心忖看来陆行还挺疼爱他那些个侄女儿的,还专门带礼物的,想来是不一般。但长孙愉愉好茶还见得少了么?她除了吃大红袍,其他茶都不碰的,稍微例外的也就前几日尝了尝陆行的树皮茶而已。
然则茶汤的雾气一冒起来,长孙愉愉就眼晶晶地看了过去,鼻尖微微耸动,“咦,你这茶闻着怎么有一种桃汁的味儿?”
“不是桃汁,是用了蜀地白桃熏制的。“陆行将茶盏端到鼻尖嗅了嗅,似乎还算满意。
那香气引得长孙愉愉馋虫动,东西虽然不能乱吃,但是茶微微尝一点应该是没问题的,于是长孙愉愉清了清嗓子道:“白桃熏的?这却少见,正好口渴,我也尝一尝吧。”
陆行没动,“这茶不是好茶,我在京城几文钱一两买的。”
第111章
长孙愉愉眨巴眨巴眼睛, 几文钱?这种茶……让长孙愉愉很是迟疑。
没给长孙愉愉,陆行却将莲果、冬柚叫来,让她们自己斟了喝, 再给宋盼盼主仆送了一壶沏好的茶去。
莲果一尝那茶汤,眼睛立即就亮了,“呀, 这茶好香好好喝。“
长孙愉愉白了莲果一眼, 跟着她的侍女什么好茶没尝过啊, 丢人现眼。
莲果怯怯地道:“县主,真的很好喝, 那白桃的香气和这茶比吃桃儿还香呢。“
这时候陆行才给长孙愉愉斟了一杯茶,“这茶闻着比喝着香,你不喝就捧在手里嗅嗅也行, 还能暖手。“
这话还算听得, 长孙愉愉忍不住轻笑地接过茶盏,放在鼻尖,闻着果然舒服。闻着就让人想吞口水,她正考虑着要不要尝一下这种便宜货,味道着实是香, 就是喝了可能有点儿掉身份,长孙愉愉觉得好纠结。
但最终她还是轻轻地啜了一口。
真香呐!
长孙愉愉在心底喟叹。她是没想到这么便宜的茶居然也能喝, 不仅能喝, 还挺好喝的。
长孙愉愉正回味呢, 想着要不要再喝一口, 然而如果被陆行留意到的话, 他肯定要笑话自己的。长孙愉愉正纠结呢, 却听陆行问, “吃过桃儿吗?“
长孙愉愉的脸黑了,有这样戳人痛脚的么?小时候吃没吃过她已经忘记了,但是有记忆一来,那些冷凉的东西她都没吃过。
陆行一看长孙愉愉的神情就什么都懂了,“那你倒是可以尝一尝。“
“别太过分了,陆行止。“长孙愉愉道。
陆行笑道:“不错,有进步,这次没连名带姓了,而是喊的字。“
长孙愉愉被陆行气极了,反而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道:“我是觉得叫三个字的比较有气势。“
陆行闻言也是止不住笑。
宋盼盼主仆在下头舱房里听到楼上的笑声,那丫头低声道:“姐姐就别再惦记九公子了,想那华宁县主身份高贵,容貌也是绝等的,哪怕九公子有心于姐姐,县主要拿捏姐姐也是轻而易举的。“
宋盼盼叹道:“我晓得,何况,九公子对我本就无心。如今夫人将我送给了县主,我将县主伺候好就成了。只要我不惦记九公子,想来县主也不会为难于我,如此却比过去还要好些。“
那丫头忙点头道:“就是这个理儿呢。“
却说过了鲁洲,进了南边儿的西洲,一路来访陆行的人可就多了。岸边时不时就有人喊,“请问是不是陆家九公子的船?“
得到回应后,送酒的,送茶的,送菜的纷纷而来,也有陆行的友人,专门带了一条船来,邀请陆行上船相聚,这么三五成群的,每日都有两、三拨人。
对于陆行的好人缘,长孙愉愉后来都麻木了,却也忍不住抱怨,“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啊?”她都能怀疑陆行是怎么考上状元的,就他这样的大忙人,有空读书么?
应酬人从来都是件既开心又疲倦的事儿,陆行回舱房里坐下,揉了揉眉心,闭着眼睛吩咐泉石沏茶,“就用那砖茶,消食。”
什么龙井、毛峰、碧螺春长孙愉愉都听过,但砖茶是什么茶?她没忍住地问出了声儿。
陆行道:“泉石沏好了你看看就知道了,我先去换衣裳。”
陆行换了半旧布裳出来时,见长孙愉愉正好奇地看着那红艳艳的茶汤。
“这是走西域的人爱喝的茶,他们一出门就是整日,带的粮食都是顶饿不易克化的,喝这种茶正好消食。”陆行跟长孙愉愉解释道。
长孙愉愉端起来轻抿了一口,茶味儿非常浓厚,浓得……
真香!
长孙愉愉又喝了一口,“这茶挺香的,不便宜吧,他们能负担得起这种茶么?”
“嗯,是不便宜。一箩筐砖茶约么要十文钱。”陆行道。
长孙愉愉差点儿没被水呛到,“多少?”
陆行轻笑道:“我发现县主你的口味还挺亲民的,十几文钱的茶最对你胃口。”
长孙愉愉闻言真想用茶水泼陆行一脸,嘴里的茶水一点儿都不香了。
“那又怎么样?这茶又不分贵贱,但看合宜不合宜而已。”长孙愉愉死鸭子嘴硬,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想端起来还想再喝一口,那茶盏却被陆行从她手里抽了出去,“别喝了,太酽你喝了怕睡不着。“要是长孙愉愉睡不着,他还怎么上床?
陆行顺手就着长孙愉愉喝过的茶盏喝起茶来。
长孙愉愉愕然,“你,你怎么,用,我用过的茶盏喝茶?”
陆行回看了长孙愉愉一眼,“你有口臭?“
“你才有口臭呢?!”长孙愉愉就差叉腰表示愤怒了。
”那不就结了。“陆行一脸长孙愉愉少见多怪的表情。
“不是,你不觉得……”太亲近了么?长孙愉愉没把话说完,她可不想跟陆行那么亲近。
陆行放下茶盏,淡定地道:“我不嫌弃你。“
“呵呵。”长孙愉愉气乐了。谁嫌弃谁啊?
其实睡觉的时候陆行是嫌弃长孙愉愉的,谁能想到表面不食人间烟火的华宁县主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抱着人的手臂啃?
陆行已经无数次拿长孙愉愉的小衣替她擦口水了。毫无形象可言。
越靠近南边,陆行遇到的熟人就越多,这却也不奇怪,陆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千年,羽翼广植,某种程度上而言说的话甚至比皇帝还管用。
皇权高高在上,却未必能深入乡间,但陆氏可以。
只是行到宁江附近的崇兴县时,稍微寂寞了点儿,仅仅来了几位学子。
“不太对,可能出什么事儿了,我下船看看。”陆行道。
长孙愉愉斜眼看向陆行,没来个当官儿的迎接你,你就说人家出事了?什么人呐?
长孙愉愉的表情很好解读,陆行解释道:“崇兴县令是我师兄,他在我大伯的书院念书,我们关系素来不错,他即便不来见我,也会派个人来说一声的。如今片言没有,必然事出有因。“
“那我也跟你去瞧瞧。“长孙愉愉道。她从小的活动范围只在京城,这次出来对世事少不得也有些好奇。
陆行倒是没反对,只叮嘱长孙愉愉多穿些衣裳,“我们得骑马去县城。“
骑马对长孙愉愉来说却不是难事,她很快就换了一身骑装,脸上罩着面帘,跟随陆行下了船。
岸边马匹已经准备好了,长孙愉愉也不知道陆行是怎么做到的,当他们一行到县衙时,瘸了一条腿的青老早已经等在了门口,一见陆行赶紧迎上来道:“公子,说是县尊大人判错了一桩命案,恰逢巡按大人巡行到崇兴,苦主告到了巡按跟前,县尊被夺了管帽,如今正戴罪在家听候朝廷发落。“
“什么时候的事儿?“陆行问。
同时出声的还有长孙愉愉,“巡按是谁?“
这两人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同。
青老道:“就是今日,那巡按乃是上一科的进士徐博古。“
巡按的官品不大,但是替皇帝巡行四方,奏章可直达天听,所以权柄不小,且有临机决策之权,遇到县令不称职的,可以直接褫夺对方管帽,让对方听参。
这徐博古,名徐鉴,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考中进士的时候不过十八岁,可谓年少得志,在陆行之前,他算是前一科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最后娶了孔重阳的堂姐。
“既是今日之事,想来徐博古还没来得及写折子发出去。”长孙愉愉道。
陆行点点头,但是他和徐博古却没什么交情。如今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按住徐博古不上折子。只要他不上折子,或者在折子上代为解释一番,陆行的师兄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既然徐博古已经褫夺了于东山的官帽,那就是没有替他转圜的打算的,甚至还可能是想拿于东山立威,替他升官铺路。敢在宁江附近对付东山书院的人,直可谓不畏强权了。这也说明了徐博古并不想卖人情。
“还是先见见师兄吧。”陆行对青老道,“师兄如今在何处?”
青老道:“徐博古让人将于先生看管了起来,说是怕他湮灭证据。如今府中只于夫人在。”
崇兴县衙的门脸看着虽然还算威武,但走进去之后,却显得有些破旧,县尊所居的内院更是有一角都塌了。要说一个县令却银子修缮县衙却是不能的,如此境况只能说那于东山并没用民脂民膏来改善他的居所。
后院还辟了一小片菜园子,县衙里种菜,长孙愉愉觉得有点儿意思。
正四处看着呢,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激动地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道:“嫂子,是九公子,九公子回来了。”然而喊完之后,她再看向陆行时,却僵住了。
那脸上伤心的神情简直让人不忍目睹。
要不是年纪不对,长孙愉愉真要怀疑是不是陆行始乱终弃了。但陆行到京城也好几年了,那时候这姑娘应该还小着呢。
长孙愉愉心忖,果然是小地方的姑娘,看见个稍微有才的男子就心动了。
于东山的夫人听得陆行等人到的时候,忙地迎了出来,红肿着一双眼睛显然刚哭过。她模样秀美,穿着普通布衣,若是不说还真看不出是县令的夫人。
先才喊人的那姑娘是于东山的妹妹,此刻正站在于氏身侧,一脸激动还带着期盼地望着陆行,“嫂子,你别难过了,九公子一定能想到法子帮哥哥的,对不对,九公子?”
第112章
于夫人道:“外子是心存内疚所以自动脱下官帽的, 也是自动跟徐巡按的人走的。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为官清廉,一心要为民做主, 此次却冤枉了苦主,他是自愿受罚的。“
“只可怜……“于夫人说到这儿就又有了泪光,于东山倒是寻得了心灵平静, 但她和她的一双儿女却怎么办?
陆行道:“那这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
于夫人摇了摇头, “没有。外子先是判了那苦主的丈夫乃是凶犯, 上报了朝廷,拟秋后斩首, 也就是前几日那苦主却去徐巡按那儿伸冤,今日正要行刑,他们却找来了证人, 证实他那日案发时并不在现场。这就翻了案, 可真正的凶手是谁却是不知。外子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而苦恼,觉得既冤枉了苦主,又对不住那受害之人,是他这县令失职。“
再一细问,那命案已经是半年前发生的了, 如今再想查实却是难了。
长孙愉愉也不由唏嘘。
于夫人看着陆行道:“行止,如今嫂子只求你能帮帮东山, 我知道他心里对谁是真凶肯定有结, 这件事要是查不清楚, 哪怕你帮他走门路脱了罪, 他自己也是饶不过自己的。“
陆行点点头, “嫂子放心吧, 我会尽力的。“他回头又对长孙愉愉道, ”你在这儿陪陪嫂子?”
长孙愉愉点点头,“放心吧,我会陪着嫂子的。“表面上她和陆行是一家人,她当然不能不给“夫君“面子。
陆行一走,先才所有注意力都在陆行身上的于婉又将她那充沛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长孙愉愉身上。可越是看长孙愉愉,于婉就越是伤心,她什么都比不上人家,连一点念想都不能有了。
于婉的心思浅显得于氏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清了清嗓子提醒于婉。
长孙愉愉才不在乎于婉的心思,要是陆行有心,纳了于婉她都无所谓。“嫂子,我出去走走。“
于氏只当长孙愉愉是恼了于婉,有些不放心地道:“可是县主在崇兴人生地不熟的,我这儿一时也走不开。”其实不是走不开,只是实在没有心境陪着县主四处闲逛。
长孙愉愉笑道:“嫂子不用管我,我忽然想起一位故人也在这儿,打算去拜访一下。”
徐博古就是长孙愉愉的故人。她去到巡按在崇兴的临时驻地,让莲果持了自己的名帖去投递。寻常女子自然没有名帖,但是华宁县主还是有的。
陆行一走,傅婆就得负责长孙愉愉的安危,所以她自然也跟着长孙愉愉来了这边,原是以为徐博古未必肯见她,亦或者要让她等一会儿的。
别看长孙愉愉这县主在京城吃香,但出了京城,别说县主了,就是公主的名头都不好使。
然则傅婆没想到的是,她们才刚坐下,茶都还没吃上,巡按大人徐博古就出现在了花厅内。
长孙愉愉站起身朝徐博古看了过去,后者也正看着她。
傅婆只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之间有点儿啥。
“徐先生。“长孙愉愉出声道。
”县主。“徐博古朝长孙愉愉欠了欠身,”县主是为于东山的事来的吧?“
说来也是碰巧了,徐博古出身寒微,而晋阳公主母女又是出名的“乐善好施“,长孙愉愉救助过不少上京赶考的士子,她还有个专门的院子就是给这些人准备的,徐博古也曾是其中之一。
但长孙愉愉母女没求过回报,徐博古考中进士后,上门拜谢,长孙愉愉也没见他,只传出话让他好生做官就是。因为似徐博古这种人实在太多了,长孙愉愉也从没放在过心上。
然则所谓的不求回报并非是真的不求回报。这,不就来了么?当初的不见,就是为了今日这种“再见”在存人情。
“徐巡按猜得没错,我来正是想打听一下于东山的事情。”长孙愉愉没有回避。
徐博古歉意道:“可能要累县主白跑一趟了。“
长孙愉愉笑了笑,“我不是来请徐先生违背你做官的原则的。你是好官,于东山为官也清廉。”
“清官未必就是好官,做官颟顸,有时候更危险。”徐博古反驳道。
“这是徐先生你的看法,你可曾问过崇兴当地老百姓的看法?于东山我也不熟,只是人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听他夫人说,他也是对苦主心忖内疚,所以才会任由你褫夺官帽。”长孙愉愉道,“人孰能无过,只请徐先生在上折子时稍微婉转几句。”
徐博古沉默片刻道:“这却是可以。”
长孙愉愉朝徐博古道过谢,“徐先生,我知道你是眼中不容沙子,然则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如先生你一般博古通今,能耐干练,你不能以要求自己的准绳去要求天下所有的官吏,那样只怕天下人就都不配做官了。”
这话其实是想当奉承徐博古了,徐鉴本人也没想到长孙愉愉会如此看好他,心里一时激荡却说不出话来。
尽管他学富五车,在他那一届的进士里也出类拔萃,然则在这位盛名满京华的县主眼里,他们这些微寒士子却什么都不是,多少心思都只能存在心里。所以徐鉴压根儿想不到长孙愉愉是这样看自己的。
长孙愉愉临走时,徐鉴开口道:“县主放心吧,于东山的官声不错我已经调查过了,上奏的折子里我会严明的,只是事关命案却不能轻易饶过,若非此次我刚好巡查到崇兴,一条人命就会冤枉升天了。”
长孙愉愉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没想请徐先生放了于东山。先生愿意将他的官声写入折子里已经是高抬贵手了。此外,先生若是见了孔家姐姐,还请代我问好。“
徐鉴点头应了,又亲自送了长孙愉愉出门。
却说长孙愉愉出得门来本想回船上,但想着先才好似跟陆行说会陪着于夫人,只得又去了县衙。
于夫人见得长孙愉愉回转,忙地要备茶。先才她是没有心情,但如今陆行来了,有了主心骨,于氏的心神没那么慌乱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先才太怠慢长孙愉愉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因此必须打起精神来应酬长孙愉愉。
于婉此刻却不在,说是不舒服躺下了。
“不知县主喜欢喝什么茶?”于氏出于礼敬地问了一句,她也晓得自己家里的茶怕是入不了这位衣着华丽的县主的眼的。
于氏跟着于东山虽然勤俭持家,但毕竟是县令夫人,市面还是见过的,长孙愉愉衣服的缎子且不说做工和绣功了,单那布料一匹就够寻常人家吃上好几年了。听她夫君说陆行娶了京城的华宁县主后,宁江这边自然有人议论,都说那晋阳公主府乃是豪富,马桶都是用金子打的。
这当然是夸张,长孙愉愉可没那么俗气,用什么金马桶啊?
豪富的华宁县主自然也知道于氏是礼敬的一问,她却不能为难人。只是寻常的茶她又不喝,这可不好办。长孙愉愉想了想,陆行那儿的树皮茶、白桃茶,于氏这儿估计是没有的,她微笑道:“给我沏一杯砖茶就好。”长孙愉愉心忖,这种茶那么便宜于氏这儿肯定是有的吧。
“砖茶?”于氏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
长孙愉愉这是料错了,砖茶实在是太廉价,以至于于氏再节俭,也不能给自己的丈夫喝砖茶呀。
“没有吗?”长孙愉愉问,“我听说……”长孙愉愉本想说挺便宜的,可又怕扫了于氏的自尊,改口道:“我听说这茶寻常人家都能喝,利于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