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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说皇上有多凶残,这里头有一个缘故:皇上他讨厌太监。
之所以讨厌太监,完全是先帝爷给这个儿子留下的心理阴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个甩手掌柜,这也就罢了,他还培植宦官势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横着走,百官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太不像话。
太监们眼里都是钱,哪里会治国,一朝让他们得了势,必然要干些令人发指的坏事。朝上那些苦读十载考上来的官员们对这些太监又嫉妒又鄙视,还很无奈,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这群阉竖,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年有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跟贵妃娘娘暗暗勾结,天天给皇帝上眼药,想劝皇帝废储,改立贵妃娘娘的儿子为太子。
差一点被废的那个太子就是今上。
这下梁子可就结大了。
你说,皇上能喜欢这群阉竖吗?
所以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宦官势力,以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为首,领头的那些太监一个没跑,全部人头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亲自监斩,京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去看杀太监。朝野上下一片叫好声,皇上的威望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都很默契地达成共识:
你比你爹强多了!
皇上登基时才十八岁,之后打了这场漂亮仗,直接把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们见识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一个个乖得很。于是皇上虽然是少年天子,却没遇到大多数少帝初登基时所面临的难题:怎样与老臣和谐相处。
到今年,皇上已经登基五年了,这五年间许多东西改变了,却有一点从未改变:他讨厌太监。
综上,在这样的背景下,田七只是被皇上打发来更鼓房,可见他手下是多么的留情了。
田七有点意外。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径,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觉,这些怎么看怎么是罪无可恕,掉脑袋也不为过,怎么皇上对她就如此宽恕呢?
一旦出点事儿,有些人喜欢从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田七这两种都不算,她才不管谁对谁错,她喜欢举着放大镜扒拉着找阴谋。
…皇上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
于是她就有点不安了,又自我安慰着,皇上九五之尊那么忙,才不会无聊到追着一个小小的监丞找别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一个样,不知道她的心思转了几道。眼看着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该打更了。”
今儿田七依然到得早。不过她反正白天睡够了,估计到了后半夜也睡不着,于是摆了摆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没跟她客气。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头紧走,王猛却追上来,跟在她身边。
见田七没搭理他,王猛低声说了句,“知道吗,你快没命了。”
田七猛然顿住脚,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说着转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来,说道,“我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所以想帮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于是王猛就这么一路跟到十三所,还很不礼貌地跟进了田七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对田七说,“你把腰带解下来。”
啪!
未等细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应,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着脸,有点委屈,“你不会以为我要非礼你吧?你觉得一个太监要怎样非礼另一个太监?”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着他脸上迅速浮起来的红肿,有点愧疚,“你到底想干嘛?”
“你把腰带解下来,我先确认一下。”
田七只好听从此话,解下腰带递给他。
“剪刀。”
又递给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将腰带边缘的针脚跳开,对着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尝了尝,说道,“这里边有桃仁和红花,是去瘀通经的;有麝香和泻叶,是性寒促泻的;有斑蝥和商陆,是有毒的。除了这些,还有别的,配在一起研成细粉,塞在你的腰带里。”
田七虽不懂药理,这几句话却是听懂了,一瞬间白了脸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总结道,“总之,这些药对孕妇来说是大大的不利,宋昭仪小产,大概原因正在于此。”
田七两腿发软,摸了张椅子坐下,声音飘忽,“你怎么认识这些东西?可做的准?”
王猛点了点头,“跟你说实话,我家原是行医的,后来犯了罪,我才被迫进宫做了太监。这些药我从小就辨认,虽多年不碰,却也还识得。”
田七看着桌上那被拆开的腰带,心口一片冰凉。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仪。宋昭仪待她那么好,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灾星。
宫里头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计的多。田七虽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仪,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这个主子。现在突然发现,原来害死宋昭仪的正是她,田七觉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觉到脸上发痒,她摸了摸,竟然是泪水。
王猛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急着哭,先想想怎么办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条腰带,“你被人利用了,现在是百口莫辩,倘若这个东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田七抹了把脸,她拿过那条腰带,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带里的,估计抖也抖不干净。田七攥着腰带,对王猛说道,“谢谢你。”
王猛摆了摆手,“别客气。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田七点点头,“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告诉她了。
接下来的事儿王猛不想搀和,于是告辞了。田七也没了睡意,盯着那条腰带发呆,心念电转。
这腰带是她师父丁志亲手拿给她的。她升了监丞,丁志去帮她领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宠,宋昭仪得宠。德妃没有孩子,宋昭仪怀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与她有着七年的师徒之情,总不至于亲手把她推进火坑吧。
可是这皇宫之中,除了钱和权,又有什么是靠得住的?连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残,更何况师徒?
不过单凭这条腰带就断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脚。田七又不能拿着腰带去质问,去了,就是把把柄亲手递到人手上。
算了,师父的事儿先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这条腰带。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干净,行家还是能认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毁尸灭迹。可是内官们发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监丞的腰带和长随的腰带不一样,她把这一条毁了,再去哪里找一模一样的?去针工局要?不相当于不打自招吗。
田七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现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状,她怎么办?当完了刀又当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无辜,只要这事儿捅出来,她的命就到头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会放过她。
考虑到现在皇上的态度,那背后的主使确实也很需要这个替罪羊。
…怎么办!
田七觉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儿上,小命直打晃。
作者有话要说:
化解危机
太液池岸边种着一排垂杨柳。这时节春气伊始,柳树还没发芽,但浑身上下已经渗透入生命的气息,枝条的表皮也由干枯泛起光泽,变得柔韧。春风吹过,柳条迎风轻摆,繁而不乱,离远了看,像是一头乌蒙蒙的秀发。
田七背着手,在这一头一头的秀发下穿行。
她当然不是来赏春的,面临着生死危机,她没那个闲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经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镜,微风掠过,掀起一波细细的水纹,鱼鳞一般,顺着风向着湖心滑去。
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但太阳还没出来。整个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内官和宫人们偶尔路过,眼中还有些惺忪,不自觉地张口打个哈欠,呵气成雾。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气凉浸浸的,激得人太阳穴发紧,一个个袖着手低头猛走,恨不得脚下生风,好早一点进到屋内。
因此也没人注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个偏僻处,左右张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视死如归一般,猛地扎进湖中。
湖面溅起两尺多高的水花,有人听到动静,回头张望,只看到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便以为是水鸟扎猛子进了湖,也就不以为意,脚步一刻不缓地走了。
冰凉的湖水浸透衣服,无孔不入,田七被冻得浑身发抖,牙关打战。她心一横,豁出去了,手脚并用在水中划了片刻。估摸着离岸边远了,田七探出头来,解下腰带和衣服扔进水中。衣服是棉的,腰带上镶着松石,这些入了水都会沉下去。
做完这些,田七往岸边游回来,一边拍着水面喊“救命”。她不是没能力自己爬上岸,只不过做戏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总该有个证人才好。
果然,有人听到救命声,朝这边跑了过来。几个太监解了腰带拴在一起,抛向田七,田七捉着腰带爬上了岸。
她一边吐着水,一边向几位道谢。
此时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狈,浑身湿哒哒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见了,小凉风吹过来,把她吹了个通透,枯草叶一般瑟瑟抖着。那几个人见了着实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摆摆手,“不用,你们都已经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误你们功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误了你们的点,我还不如直接淹死呢,”说着站起身,“放心吧,这里离十三所不远,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今儿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回头你们用得着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于是问清楚了几个人的姓名和所属司衙,告辞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冻木了,赶紧招呼一个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洗澡。她在太监里属于中等级别,住的房间还算宽敞,自己在房间内辟出一个小隔间来沐浴。同屋的太监知道田七的毛病,爱干净,爱洗澡,还不能被人看——据说这人一被人看到裸体就小便失禁。此传言没有被证实过,但是也没人去触这个霉头。
田七洗澡的时候,把胸放出来晾了晾。从十二三岁开始,她的胸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开始长大,当时的感觉,怕羞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发现是女的,她绝对会小命不保。于是她想了各种办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后与寻常太监无异。但是把胸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变小,该长的时候依然在长。白天胸口被挤压得难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脱光衣服在被子里放松一下。她怕被发现,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帐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个简单的架子床,晚上睡觉时放下床帐。然后又放出传言,说自己一被看光光就会小便失禁。
如此一来倒是相安无事。说实话,没有人会对太监的身体感兴趣,虽然太监里头容易出变态,但变态的目标永远是非太监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点姜糖水来喝。但是由于她这回冻得太狠了,热水澡和姜糖水都无法拯救她,下午时分,她开始打喷嚏,脑袋晕乎。
这个时候,御前的太监又来了,说皇上传她去乾清宫问话。
田七偷偷拍了拍胸口,暗暗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现在没在暖阁,而是在书房等她。田七行了礼,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着地面,规规矩矩地等着问话。
地面是汉白玉的,雕着吉祥莲纹,干干净净,缝隙上半点尘土不染。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她依然十分紧张,心跳咚咚咚的,压也压不住。脑子又沉沉的,反应不如平常快。
纪衡从书案后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她低着头看不清脸,身条纤细,穿着鸦青色公服,更把人衬得清瘦伶仃,虽如此,却并没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反透着那么一丝淡然与倔强。
他突然想到攀在悬崖上的酸枣树,看起来细弱不堪,却年年开花结果。
越是卑微,越是顽强。
纪衡站起来,走至田七面前。
“你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田七听话地抬头,目光平视,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他今儿的便服是深红色的,领子是黑色,领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领口衬得脖子修长白皙。
“抬起头,看着朕。”纪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抬头看他。说实话,她虽然见过皇上不少次,这一次却是真正认真地看他。额头光洁饱满;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杂乱,长长地斜飞入鬓;细长眼微微眯着,目含精光;高鼻梁,薄唇,肤色白皙如玉…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难得的是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平和,贵气内敛。
田七欣赏纪衡的脸时,后者的手摸上了她的腰。田七心头一紧,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纪衡低头观察着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静。眼前人一脸憔悴,目光迷蒙,鼻子红红的,莫不是病了?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春天的衣服还很厚,却遮不住她纤细的腰肢。手顺着腰带摸,摸到带扣,轻轻一挑,解下腰带。
田七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脸颊浮起两朵霞红。
纪衡放开田七,退开两步打量她。嗯,确实紧张了,不过好像是因为…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