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约恩问道。
“血,”哈利说,“去看门是不是锁上了。”
哈利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正站在一间屋子的门槛前,他痛恨这间屋子,却总是避不开它。他打开吸尘器机身中央的盖子,拆下黄色集尘袋,拿了出来,心想这里才是痛苦之屋。在这间屋子里,他总是被迫使用他感知邪恶的能力,而他越来越觉得他这种能力已被过度开发。
“你在干吗?”约恩问道。
集尘袋鼓鼓的。哈利抓住用厚软纸制成的集尘袋,用力一扯。袋子被扯开,一阵黑色细尘仿佛神灯精灵般冒了出来,飘到天花板上。集尘袋里的东西散落在拼花地板上,约恩和哈利同时望去。
“求主怜悯。”约恩低声说。
18 滑槽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我的老天,”约恩呻吟道,摸索着找椅子坐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是……那是个……”
“对,”哈利蹲在吸尘器旁,专心调整呼吸,“那是个眼球。”
那颗眼球看起来像一只带有血丝的搁浅的水母,眼白表面附着灰尘。哈利在血淋淋的眼球后面看见肌肉根部,以及更粗的虫状物,也就是视神经。“我搞不懂,它是怎么毫发无伤地穿过滤网进入集尘袋的,当然,前提是它是被吸进去的。”
“我把滤网拿出来了,”约恩声音颤抖,“这样吸力更强。”哈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笔,用它小心地转动眼球。眼球组织似乎很柔软,但里面有个坚硬的核。他变换蹲姿,让天花板的灯光照射在瞳孔上,只见瞳孔又大又黑,边缘模糊,因为眼部肌肉无法再让瞳孔保持圆形。瞳孔外围的虹膜颜色很浅,几乎呈蓝绿色,它闪闪发光,犹如一块暗淡的大理石的中心。哈利听见背后的约恩呼吸加速。
“通常虹膜是浅蓝色的,”哈利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我……我不认识。”
“听着,约恩,”哈利并未回头,“我不知道你是否经常练习说谎,但你的技术不太好。我不能逼你说出你弟弟不可告人的事,但是这个……”哈利指了指那个带着血丝的眼球,“我可以逼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哈利转过身去,看见约恩低头坐在两把餐椅中的一把上。
“我……她……”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波动而变得低沉。
“所以这是个女的。”哈利说。
约恩低着头,确认地点了点头:“她的名字叫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她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眼睛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我们……以前会在这里碰面,她有我家的钥匙。我做了什么,哈利?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不知道,但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安置你。”
“我可以去葛毕兹街。”
“不行!”哈利高声说,“你有西娅家的钥匙吗?”
约恩点了点头。
“好吧,那你去西娅家,把门锁上,除了我之外任何人去都不要开门。”
约恩朝大门走去,又停下脚步:“哈利?”
“嗯?”
“我跟朗希尔德的事可以不让大家知道吗?我跟西娅开始交往后就没跟她见过面了。”
“这样不就没问题了。”
“你不明白,”约恩说,“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已经结婚了。”
哈利歪头想了想:“第八诫?”
“第十诫。”约恩说。
“这件事我没办法保密,约恩。”
约恩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哈利,缓缓地摇头。
“怎么了?”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说出这种话,”约恩说,“朗希尔德死了,我却只想着怎么保全自己。”
泪水在约恩的眼眶里打转。哈利心一软,十分同情约恩,这并不是对死者家属的同情,而是对一个为自己人性中的阴暗面而心碎的人的同情。
斯韦勒·哈斯弗有时会后悔自己放弃商船水手的生涯,跑来歌德堡街四号的新式公寓当管理员,尤其是在这种寒冷天气,住户又打电话来抱怨垃圾滑槽堵住的时候。这种事平均一个月会发生一次,原因十分明显:每层楼滑槽开口的直径跟滑槽本身内径的大小是一样的。老公寓还好一些,即使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垃圾滑槽刚推出时,建筑设计师都懂得把滑槽开口外直径设计得比滑槽内径小,这样人们才不会把垃圾从开口硬塞进去,使得垃圾卡在滑槽中间。现在的人满脑子都只想着风格和照明。
斯韦勒打开三楼的滑槽门,探头进去,按亮手电筒。光线照射在白色垃圾袋上,他估计袋子应该卡在一楼和二楼之间,那里的管道最窄。
他打开地下室垃圾间的门,把灯打开。里面十分湿冷,连他的眼镜都起了白雾。他打了个冷战,拿起倚在墙边的三米长的铁杆。这根铁杆专门用来清除卡住的垃圾,末端还有个塑料球,只要把铁杆伸进滑槽内就可以刺破垃圾袋。从垃圾袋破口掉进垃圾箱的东西通常会伴随液体滴下。管理规章清楚地规定,只有干燥的垃圾才能丢进滑槽,但没有一位住户遵守规定,就连住在这栋公寓里的基督徒都没遵守。
他踩在垃圾箱里的蛋壳和牛奶盒上,朝天花板上的滑槽开口走去,脚下嘎吱作响。他朝开口望去,却只看见漆黑一片。他把铁杆往上伸进开口,期待碰到一大包软软的垃圾,不料铁杆却戳到某种厚实的东西。他用力再戳,那东西却一动不动,显然是紧紧地卡在滑槽里。
他拿起挂在腰带上的手电筒,往上照去。一滴液体滴落在他的眼镜上,让他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他咒骂一句,摘下眼镜,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用蓝色外套擦去液体。他站到一旁,眯起近视眼往上看,同时拿起手电筒向上照,不由得大吃一惊,脑中的想象力开始奔腾,越看心脏越无力。他不敢相信,戴上眼镜再往上看,心跳蓦地停止。
铁杆从手中滑落,擦过墙壁,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斯韦勒跌坐在垃圾箱里,手电筒滚落在垃圾袋之间。又一滴液体滴落在他大腿之间的垃圾袋上。他猛然后退,仿佛那是具有腐蚀性的强酸。他爬起来,冲了出去。
他需要新鲜空气。他在海上见过许多玩意,但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这东西……不正常。太恶心了。他推开大门,蹒跚地踏上人行道,没注意到外头站着两名高大男子,也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倚在墙边拿出手机,无助地盯着手机看。为了方便人们记住,警局报案专线的电话号码多年前改过,但此时他脑子里浮现的仍是旧号码。他看见了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人正在用手机打电话,另一人他认得,是这里的住户。
“抱歉,请问报案要打多少号?”斯韦勒听见自己声音沙哑,仿佛已声嘶力竭。
那位住户朝他身旁的男子看去,男子稍微打量了一下斯韦勒,说:“我们可能还要请伊凡带搜索犬过来,稍等我一下。”男子放下手机,转身对斯韦勒说:“我是奥斯陆警署的霍勒警监,让我猜猜看……”
托雷站在西区跳蚤市场旁的公寓卧室窗户前,看着下方的院子。窗内窗外一样安静,没有小孩在雪地里尖叫奔跑和玩耍,一定是外面太黑太冷了,不过他也已经好几年没看见冬天有小孩在室外玩耍了。他听见客厅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主播提醒大家今年低温创下新纪录。社会服务部门的官员将推行特别措施,让流浪汉离开街头,并鼓励独居老人打开家中暖气。警方正在搜寻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克罗地亚公民,民众提供线索可获得奖金。主播并未提及奖金金额,但托雷猜想这笔钱应该够他购买去开普敦的往返机票,并支付三星期的食宿费用。
托雷把鼻孔弄干净,将剩下的可卡因抹在牙龈上,盖过比萨的余味。他跟饼干餐厅的经理说他头痛并提前下班。史丹奇——或迈克,他说他叫迈克——依照约定在西区跳蚤市场的长椅上等他。史丹奇显然很享受葛兰迪欧沙牌冷冻比萨,狼吞虎咽地连同地西泮一起吞下肚。地西泮是含有镇静成分的药丸,托雷把十五毫克的地西泮剁成碎片,加在比萨里。
托雷看着沉睡中的史丹奇,只见他面朝下赤裸地躺在床上,尽管嘴被塞着,呼吸仍深沉均匀。托雷进行他小小的安排时,史丹奇并没有苏醒的迹象。地西泮是托雷从饼干餐厅外面街上一个癫狂的毒虫那儿买来的,十五克朗一颗。其他道具也不贵,包括手铐、脚镣、带头套的口塞,以及肛门串珠,这一整套工具被称为入门套装,网购价仅五百九十九克朗。
被子被拉到了地上,房间四周点满蜡烛,将史丹奇的肌肤照得闪闪发亮。史丹奇趴在白色床单上,身体呈Y字形,双手被铐在坚固的铜质床架上,双脚被束缚在床尾的栏杆上。托雷设法在史丹奇的腹部底下塞进一个垫子,让他臀部翘起。
托雷打开凡士林的盖子,用食指挖了一坨,再用另一手掰开史丹奇的双臀。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这是强暴。他现在的行为很难再冠上别的名称,但光是想到“强暴”这两个字就让他的欲火熊熊燃起。
事实上,托雷不太确定史丹奇被自己这样玩会不会做出反抗。信号是双重的。玩一个杀人犯很危险,但这种危险感是美妙的。不过他这样做也并非完全出于愚昧,毕竟被他压在底下的这个男人,下半辈子都将在监狱里度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勃起的阴茎,从盒子里拿出肛门串珠,拉了拉细长而坚韧的尼龙绳两端。尼龙绳穿过串珠,宛如一串珍珠项链,一端的珠子小,另一端的珠子大,依次排列,最大的如高尔夫球般大小。说明书上写道,依序将串珠塞入肛门,再缓缓拔出,给予分布在肛门开口周围的敏感神经最大的刺激。珠子是彩色的。倘若你不知道肛门串珠是什么,那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别的东西。大珠子映照出托雷扭曲的身影,他对着自己的身影露出微笑。父亲如果收到他寄的圣诞礼物以及来自开普敦的问候,一定会大吃一惊。他希望这份礼物挂在圣诞树上会非常好看,但他在维果斯黑的家人一定不知道这串闪闪发亮的珠子究竟是什么,只会把它挂在圣诞树上,尽责地牵起彼此的手,围着圣诞树边唱边跳吉格舞[10]。
哈利领着贝雅特和她的两个助手走下楼梯,走进地下室。管理员打开垃圾间的门。其中一名女助手是新来的,哈利听过她的名字之后三秒钟就忘记了。
“上面那里。”哈利说。贝雅特和两名助手身穿养蜂人一样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滑槽开口的下方。头灯光束消失在黑暗的滑槽中。哈利看着那名新来的女助手,等着看她脸上有什么反应。她露出的表情让哈利联想到被潜水者的手指触碰而立即收缩的珊瑚。贝雅特微微点头,犹如一个冷静地评估霜害有多严重的水管工人。
“眼球被剜出,”贝雅特的声音在滑槽里回荡,“玛格丽特,你有没有看见?”
女助手大力呼吸,在养蜂人衣服里寻找笔和笔记本。
“你说什么?”哈利问道。
“她的左眼被取出来了。玛格丽特?”
“记下来了。”女助手记下笔记。
“我想女子是头朝下脚朝上卡在滑槽内,眼窝流出少许血液,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些白色区域,应该是组织之间露出的内部的头骨。血液是深红色的,所以已经凝固了一段时间。法医来了以后会检查体温和僵硬度。我会不会说得太快了?”
“不会,可以的。”玛格丽特说。
“我们在四楼的滑槽门上发现血迹,和眼珠被发现的楼层一样,所以我推测尸体应该就是从那里被推下来的。滑槽开口不大,如果从这里观察,死者的右肩似乎脱臼,这可能是在她被推进滑槽门或滑落时发生的。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但我看见脖子上有瘀青,这表示她是被勒死的。法医会检查肩膀并判定死因。除此之外,我们在这里可以进行的工作有限。交给你了,吉尔伯格。”
贝雅特站到一旁,男助手对着滑槽内开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
“眼窝里的黄白色物体是什么?”吉尔伯格问道。
“脂肪。”贝雅特说,“你清空垃圾箱,寻找可能属于死者或凶手的东西,之后外面的警察会来帮你把死者拉下来。玛格丽特,你跟我来。”
他们进入走廊,玛格丽特走到电梯门前,按下按钮。
“我们走楼梯。”贝雅特低声说。玛格丽特用惊讶的表情看着她,然后跟在两名前辈后面爬上楼梯。
“我这边还有三个人很快就会到,”贝雅特回答了哈利没问出口的问题,他迈开长腿,一次跨上两级台阶,但身形娇小的贝雅特依然可以轻松跟上,“有目击者吗?”
“目前为止没有,”哈利说,“但我们正在挨家挨户调查,有三名警察正在拜访大楼里的每套公寓,接着会拜访隔壁楼群。”
“他们手上有史丹奇的照片吗?”
哈利看了贝雅特一眼,猜想她是否在刻意挖苦,但很难判断。
“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哈利问道。
“凶手是个男人。”贝雅特说。
“因为一定要够强壮才能把死者推进滑槽?”
“可能吧。”
“还有其他原因吗?”
“哈利,难道我们还没确定凶手是谁吗?”贝雅特叹了口气。
“是的,贝雅特,还不确定。根据办案原则,在证据确凿之前,一切都必须视为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