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看电视新闻,我得走了。”
玛蒂娜看见父亲脸色一变,遂转头朝哈利看去,和他目光相撞。
“抱歉,”哈利说,“我们现阶段的调查工作分秒必争。”
“你……你可以去我妹妹家找找看,她叫西娅·尼尔森,”三人都转头朝里卡尔看去,他吞了口口水,“她住在歌德堡街的救世军宿舍。”
哈利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又朝埃克霍夫转过身来。
“为什么他父母不住在挪威?”
“说来话长,他们堕落了。”
“堕落?”
“他们放弃了信仰。在救世军长大的人如果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通常会很辛苦。”
玛蒂娜看着父亲,但即使是她,也没察觉到眼前坚毅的父亲说的是谎言。哈利转身离去,她感觉一滴泪水滑落。脚步声远离之后,里卡尔清了清喉咙:“我把夏季轮胎放进后备厢了。”
加勒穆恩机场的广播系统发出通知,而他早已猜到:
“由于天气不佳,机场暂时关闭。”
事实如此,他对自己说。一小时前,广播第一次播报航班由于大雪而延误时,他也是这样对自己说。
旅客们等了又等,却只见外面飞机机身上的白雪越积越厚。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心想机场的警察应该会穿制服。四十二号登机门柜台内身穿蓝色制服的女人再度拿起麦克风,他清楚地看见她要说的话就写在脸上。飞往萨格勒布的航班取消了。她表示歉意,说航班改为明天早上十点四十分起飞。旅客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无声的哀叹。她还说航空公司将为过境旅客和持有回程机票的旅客补贴返回奥斯陆的火车票和瑞迪森饭店的住宿费用。
事实如此,他坐上火车时又在心里说了一次。火车高速穿越漆黑的夜色,在抵达奥斯陆之前只停留一站,站外的白色地面上矗立着各种各样的房屋。雪花在月台投射的圆锥形灯光之间飞舞,一只狗坐在长椅下浑身发抖。那只狗看起来很像廷托。廷托是只爱玩的流浪狗,他小时候住在武科瓦尔,廷托经常在他家附近跑来跑去。乔吉和其他男孩给它围了个皮项圈,上面刻着“名字:廷托;主人:大家”。没有人希望廷托受到伤害,一个人都没有。但有时这样也不够。
约恩躲到房间另一端,门口看不见的地方。西娅打开门,门外是邻居埃玛:“对不起,西娅,这个人有急事要找约恩·卡尔森。”
“约恩?”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的,有人跟我说在西娅·尼尔森的住处可以找到他,楼下门铃旁没有名牌,幸好有这位女士帮忙。”
“约恩在这里?我不知道怎么……”
“我是警察,我叫哈利·霍勒,这件事跟约恩的弟弟有关。”
“罗伯特?”
约恩走到门口,看见一名跟他身高相仿、有蓝色眼睛的男子站在门外。“罗伯特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吗?”约恩问道,没理会正踮起脚、越过男子肩头观望的邻居埃玛。
“这我们不知道,”哈利说,“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西娅说。
哈利踏入门内,关上了门,将邻居失望的面孔关在门外:“我带来的是坏消息,也许我们应该坐下再说。”
三人坐在咖啡桌前。约恩一听见哈利带来的死讯,仿佛肚子被揍了一拳,头部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
“死了?”他听见西娅低声说,“罗伯特?”
哈利清了清喉咙,继续往下说。约恩听见的仿佛是阴暗、晦涩、难以辨识的声音。他听着哈利说明案情,双眼只是在注视西娅半开的嘴巴和闪亮的嘴唇。嘴唇是湿润的、红色的。西娅急促地喘息着。他没发觉哈利已停止说话,直到听见西娅的声音:
“约恩?他在问你问题。”
“抱歉,我……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还处于震惊状态,但我想请问,你是否知道有谁想杀害你弟弟?”
“罗伯特?”约恩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处于慢动作的状态,就连他的摇头也是。
“对,”哈利并未在他刚拿出来的笔记本上写字,“他在工作上或私生活中有没有跟人结仇?”
约恩听见自己发出不合宜的笑声。“罗伯特是救世军成员,”他说,“我们的敌人是贫穷,物质和精神是相对的。很少有救世军被人杀害。”
“嗯,这是工作上,那私生活呢?”
“我刚刚说的已经包括了工作和私生活。”
哈利沉默等待。
“罗伯特心地善良,”约恩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分崩离析,“又很忠诚,大家都喜欢罗伯特,他……”话音越来越重,最后停了下来。
哈利环视四周,似乎觉得在这里不是很舒服,但却耐心等待约恩把话说完。
约恩不断吞口水:“他也许有时疯狂了点,还有点……冲动,有些人可能觉得他愤世嫉俗,但他就是这样的人。罗伯特的内心只是个不会伤害别人的小男孩。”
哈利转头望向西娅,又低头看着笔记本。“你应该就是里卡尔·尼尔森的妹妹西娅·尼尔森吧,刚才约恩说的符合你对罗伯特·卡尔森的印象吗?”
西娅耸了耸肩。“我跟罗伯特没那么熟,他……”她交叠双臂,避开约恩的目光,“据我所知,他没伤害过别人。”
“罗伯特有没有说过什么话,让人觉得他跟别人起了冲突?”
约恩摇了摇头,仿佛想把体内的某种东西甩掉。罗伯特死了。死了。
“罗伯特有没有欠钱?”
“没有。有,欠我一点点。”
“你确定他没有欠别人钱吗?”
“什么意思?”
“罗伯特有没有吸毒?”
约恩看着哈利,双眼露出惊恐的神色:“没有,他没吸毒。”
“你怎么能确定?通常……”
“我们的工作必须面对吸毒者,所以我们知道他们的症状,罗伯特没有吸毒,好吗?”
哈利点了点头,做了笔记。“抱歉,但我们必须问这些问题。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开枪的凶手精神失常,罗伯特只是被随机选到的对象。或者,站在圣诞锅旁边的救世军既然是个象征,凶手针对的也可能是你们的组织。你知道有什么可以支持这个假设的事情吗?”
约恩和西娅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们帮忙。”哈利把笔记本塞进外套口袋,站了起来,“我们找不到你父母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这我来联络。”约恩瞪着空气,“你确定吗?”
“确定什么?”
“真的是罗伯特吗?”
“是的,很遗憾。”
“但你们只是确定了这个,”西娅脱口而出,“除此之外,你们一无所知。”
哈利在门前停下脚步,思索着她这句话。
“我想这是对目前状况非常正确的判断。”他说。
清晨两点,雪停了。原本悬浮在城市上空、犹如沉重黑色舞台幕布的云层退到一旁,露出黄澄澄的大月亮。裸露的天空底下,温度再次下降,房屋的墙壁咯吱作响。
10 怀疑者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圣诞夜前的第七天以冻寒低温拉开序幕,奥斯陆街上的行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被精钢手套掐住似的,沉默地快步前进,他们只专注于一件事:赶紧到达目的地,逃离冰冷的魔爪。
哈利坐在警署红区的会议室里,聆听贝雅特述说让大家士气低落的报告,同时试着忽略面前桌上的报纸。每份报纸都以头版报道命案,搭配伊格广场阴暗模糊的冬季照片,报纸内页还有两三版的相关报道。《世界之路报》和《每日新闻报》匆忙地随机访问了罗伯特的友人,并基于些许善意,拼凑出这个人的轮廓,称得上是他的写照。“他是个好人。”“乐意帮助别人。”“太不幸了。”哈利极为仔细地看过这些报道,但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有人联系上罗伯特的父母,只有《晚邮报》引述了约恩说的话,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的小标题打在约恩的照片下方,照片中他站在歌德堡街救世军宿舍前,一脸茫然,头发凌乱。这则新闻是哈利的老朋友罗杰·钱登写的。
哈利透过牛仔裤破洞抓了抓腿,心想应该穿秋裤才对。早上七点半他来上班时,问过哈根谁负责领导这起命案的调查工作。哈根看着哈利,说他和总警司一致决定让哈利领导调查工作,直到下一步通知。哈利没细问“直到下一步通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点头离去。
从早上十点开始,十二名犯罪特警队的警探加上贝雅特和哈根,就一直围在桌前讨论。哈根说他想“一同参与”。
昨晚西娅说的那句话,到此时都十分符合现状。
第一,找不到证人。昨晚在伊格广场上的人都没看见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监控录像目前仍在查看中,尚未有所发现。他们走访过卡尔约翰街上的商店和餐厅员工,但没人注意到任何异常之处,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提供线索。《每日新闻报》把昨晚的观众照片寄给了贝雅特,但她说那些照片不是少女的微笑特写,只是全景照,面孔十分模糊。她挑出全景照,把罗伯特前方的观众放大,但并未看见手枪或任何可用来辨识凶手的东西。
第二,没有刑事鉴识证据,只有鉴识中心的弹道专家证实那个空弹壳确实来自穿透罗伯特头部的子弹。
第三,行凶动机不明。
贝雅特报告完毕,哈利请麦努斯接着报告。
“罗伯特·卡尔森在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工作,今天早上我跟商店老板谈过。”麦努斯说。他姓史卡勒,这个姓氏的意思是“卷舌发R音”,而且如同命运的恶作剧般,他说话的确很会卷舌。“她非常震惊,说大家都喜欢罗伯特,因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个性又开朗。她承认罗伯特有点难以捉摸,有时会旷工,但她难以想象他会有仇家。”
“我访问过的人也表示出同样的看法。”哈福森说。讨论期间,哈根一直用双手抱着后脑,脸上带着期待的浅笑看着哈利,仿佛是在欣赏一出魔术表演,等着看他如何从帽子里变出小白兔,但却什么也没等到,只听见寻常的怀疑和假设。
“猜猜看呢?”哈利说,“快点,我准许你们提出任何白痴想法,会议结束我就收回许可。”
“在奥斯陆最繁忙的地段,众目睽睽之下开枪杀人,”麦努斯说,“只有一种人会做出这种事,那就是职业杀手,目的是威吓其他不还毒债的人。”
“这个嘛,”哈利说,“缉毒组的卧底同事都没见过或听说过罗伯特·卡尔森这个人,而且他背景清白,没有前科,什么犯罪记录都没有。你们听过有从来没被逮捕的吸毒者吗?”
“鉴识人员在他的血液样本里没发现任何非法物质,”贝雅特说,“他身上也没有针孔或其他吸毒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