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约恩叫道,仿佛在呼喝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罗伯特咯咯轻笑着,站了起来,对她眨眨眼,朝哥哥和阳光奔去。

她坐起身来,拍掉身上的干草,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羞愧不已。之所以松了口气,是因为约恩打断了他们的疯狂游戏。之所以觉得羞愧,是因为对罗伯特来说,这不过是场游戏罢了。

晚些时候,在众人进行晚餐前的感恩祷告时,她抬眼朝罗伯特望去,和他的褐色眼珠四目相对。罗伯特做出一个嘴形,她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却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起来。他太疯狂了。而她呢……呃,她怎么样呢?她也很疯狂。疯狂,疯狂地坠入情网?是的,坠入情网。和她十二三岁时不同,现在她十四岁了,这感觉更强大,更重要,更刺激。

这时她躺在床上,试着看穿屋顶,感觉笑声在体内如泡泡般不断涌出。

窗户底下的莎拉阿姨发出一声呼噜,便不再打鼾。她听见某种东西发出尖锐的叫声,是猫头鹰吗?

她想小便。

她不想出去,却不得不出去,不得不穿过湿草地,经过谷仓。半夜的谷仓黑漆漆的,很不一样。她闭上眼睛,但并没有用。她只得悄悄爬出睡袋,穿上凉鞋,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天空中出现了一些星星。再过一小时,拂晓来临之后,星星就会消失。冰凉的空气拂过她的肌肤,她不安地向前奔去,耳中听见一些无法辨认的夜晚声响。白昼里安静的昆虫叫了起来。动物正在猎食。里卡尔说他在远处的灌木林见过狐狸。也许这些动物在白天也会出现,只不过发出的声音不同。现在它们变了个样,也可以说是脱了层皮。

厕所孤零零地伫立在谷仓后方的小土墩上。她离厕所越来越近,眼中的厕所也越来越大。厕所是个形状扭曲的怪异小屋,由未加工的木板制成,木板弯曲、龟裂、发灰。厕所没有窗,门上雕了个心形图案。最糟的是难以辨别里面是否有人。

但直觉告诉她,里面有人。

她咳了一声,好让里面的人知道她在。一只喜鹊从树梢上振翅飞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她踏上石板,抓住被当作门把手的一块木头,把门拉开。黑魆魆的小屋裂开一个大口。

她呼了口气。马桶盖旁放着一支手电筒,但她不需要把它按亮。她关好门,拴上门闩,掀开马桶盖,然后撩起睡衣,脱下内裤,坐了下去。宁静接踵而至,但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那不是动物的声音,不是喜鹊的声音,也不是昆虫蜕壳的声音。某样东西在厕所后方的长草丛中快速移动。这时尿液流出,水声掩盖了那个声音,但她的心脏已开始猛烈跳动。

她解完小便,迅速提上内裤,坐在黑暗中聆听,却只听见树梢轻微的起伏声,以及耳中的血液流动声。脉搏稍缓之后,她拉开门闩,打开了门,不料一道黑影几乎填满了整个门口。那人一定是一直站在外面的石阶上静静地等候。她四肢张开,跌坐在马桶上。那人站到她面前,关上了背后的门。

“是你?”她说。

“是我。”他说,嘶哑、怪异的声音颤抖着。

接着,他压在她身上,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的牙齿咬上她的下唇,直到吸出血来。他一手伸进她的睡衣底下,撕开内裤。她瘫在那里,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感觉刀子抵住她脖子上的肌肤。他的下体不断朝她体内冲撞,连裤子都没完全脱下,宛如一只疯狂交配的公狗。

“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把你碎尸万段。”他低声说。她一个字也不敢说,因为她才十四岁,深信只要紧紧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穿透屋顶,看见天上的星星。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此事发生。

2 拜访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他看着列车车窗里映出的自己,努力想看清这是什么,秘密藏在何处。但却没看见任何特别之处,只看见红色领巾、面无表情的脸和眼睛,以及有如永恒之夜地铁那般的黑色头发。他的影子映在库尔塞勒站和特纳站之间的隧道墙壁上。一份《世界报》放在他的大腿上,天气预报说会下雪,但地铁上方的巴黎街道依然寒冷荒凉,笼罩在难以穿透的低沉乌云之下。他鼻孔微张,吸入许多细微但明确的气味,包括水泥的湿气、人类吐息、炙热金属、古龙水、香烟、潮湿木材和胆汁的气味。这些气味难以从列车座位上洗去,也无法通过空调系统排出。

对面列车的逼近使得车窗开始震动,窗外的黑暗暂时被高速闪现的方块状的苍白灯光驱离。他拉起外套袖口,看了看表。那是精工SQ50腕表,一位客户给他的,用来抵偿部分款项。玻璃表面已有刮痕,因此他不确定这块表的真伪。七点十五分。此刻是周日的夜晚,街上车辆稀疏。他环视四周,只见人们在地铁上睡觉。人们总在地铁上睡觉,尤其是在工作日,他们关上开关,闭上眼睛,让日常通勤变成无梦的休息时间,在地铁地图上的红线和蓝线之间穿梭,在工作和自由之间无声换乘。他在报上读过有个男子就像这样在地铁上坐了一整天,随着列车来回奔驰,直到一天结束,清洁人员才发现男子已经气绝。也许男子就是为了迎接死亡才走进这个地下墓穴,搭上连接今生与来世的蓝线列车,步入这个浅黄色棺材,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会受到打扰。

至于他呢,他搭乘的是奔往反方向的列车,准备返回今生。今晚这项任务结束后,就只剩下明天在奥斯陆的任务,也是最后一项任务,然后他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下墓穴。

列车在特纳站关门之前,发出刺耳的警示声,然后再度加速。

他闭上双眼,试着想象其他气味,诸如便池除臭锭和新鲜温热的尿液的气味,以及自由的气味。但也许正如他当过老师的母亲所说,人脑可以细腻地重现任何见过的影像或听过的声音,却连最基本的气味都无法重现。

气味。眼皮内侧开始闪现影像。十五岁的他坐在武科瓦尔市的医院走廊上,听见母亲不断地低声向使徒多马——建筑工人的守护圣徒祈祷,希望他能保住丈夫的性命。他听见塞尔维亚军队的大炮在河对岸隆隆发射的声音,以及在婴儿病房做手术的患者发出的凄厉叫声。婴儿病房早已没有婴儿,围城战事开打之后,城里的女人就不再生小孩。他在饭店里打杂,学会如何把噪声、惨叫声和大炮声阻挡在听觉之外,但他无法阻挡气味,尤其是某种气味。外科医生在做截肢手术时,会先将肉切到见骨,接着,为了避免患者流血过多而死,必须用一种看起来像烙铁的东西来烧灼血管,让血管闭合。但没有一种气味能与血肉烧焦的气味相比。

一名医生踏进走廊,朝他和母亲招手。他走到病床边,不敢直视父亲,只盯着一只紧抓床垫的黝黑大手。那只手似乎要把床垫撕成两半。父亲的手确实有办法将床垫撕成两半,因为那是城里最强壮的一双手。他父亲是扎铁工人,负责在泥水匠完成工作之后前往工地,用他的大手握住用来强化水泥的钢筋的突出端,并使用快速熟练的手法把钢筋末端捆扎起来。他见过父亲工作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只是在绞布,人类发明的机器都不会比他更加胜任这份工作。

他紧闭双眼,听见父亲在承受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大声吼道:“把孩子带出去!”

“可是他想……”

“出去!”

他听见医生的声音说:“止血了,快!”有人从他的双臂下方把他抱了起来,他扭动挣扎着,但他太小太轻,无法挣脱。这时他闻到了那种气味,血肉烧焦的气味。

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医生说:

“锯子。”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跪了下来,继续母亲的祷告。请救救他,把他变成残废,但请让他保住性命。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此事发生。

他感觉有人正在看他,便睁开双眼,回到地铁之中。对面一名下巴肌肉紧绷的女子露出疲惫冷漠的神色,一接触到他的双眼就赶紧移开。他又默念了一次地址。腕表上的秒针向前走了一格。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动正常。他感觉头部很轻,但不是太轻。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喜悦,不觉得满意也不觉得不满意。列车慢了下来。戴高乐广场站到了。他朝女子看了最后一眼。女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再见到他,即使是今晚,她也不会认出他。

他站了起来,走到车门前等候。刹车发出低沉的悲叹声。除臭锭和尿液的气味。自由的气味。尽管气味几乎不可能被想象出来。车门向两侧滑开。

哈利踏上月台,站在原地,鼻子吸入温暖的地底空气,双眼看着纸上写的地址。他听见车门关闭,感觉背后空气随着列车驶离而流动。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广告对他说感冒可以预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几声,把手伸进羊毛外套的口袋深处,在随身带着的小酒壶下方摸到一包烟和一包润喉糖。

香烟在他口中上下晃动,他穿过出口的玻璃门,离开奥斯陆地铁不自然的暖气环境,踏上台阶,走进奥斯陆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色和极冷的气候中。他本能地缩起身体。这里是伊格广场。这座开放式小广场位于奥斯陆心脏位置的人行道交叉口,倘若这个时节的奥斯陆还能说有颗心脏的话。这个周日商店照常营业,因为这是圣诞节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黄色灯光从四周的三层楼摩登商店的橱窗里洒落,笼罩着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潮。哈利看见大包小包包装精美的礼物,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买个礼物送给毕悠纳·莫勒,因为明天是莫勒在警署任职的最后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这些年在警界最照顾他的人。莫勒终于要实现他减少上班时间的计划了,从下周开始,他将担任卑尔根警局的资深特别调查员一职,这表示他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退休。真是份轻松愉快的工作,不过选择卑尔根是怎么回事?那个城市经常下雨,山间又湿又冷,况且莫勒的老家根本不在卑尔根。哈利向来喜欢莫勒这个人,却不总是欣赏他的行事风格。

一名男子从头到脚包着羽绒外套和裤子,宛如航天员般左摇右摆,缓步前行,脸颊圆滚泛红,咧嘴喷出白气。街上行人个个弓着身体,脸上露出冬天的阴沉表情。哈利看见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身穿单薄的黑色皮夹克,手肘处还有破洞,站在钟表行旁,双脚不断地改变站姿,盼望药头能赶快出现。一个满脸胡须的长发乞丐裹在温暖时尚、样式年轻的衣服里,摆出瑜伽坐姿,倚着街灯,头向前倾,仿佛在冥想一般,地上摆着的褐色纸杯来自他面前的咖啡馆。过去这一年来,哈利看见越来越多的乞丐,这时他突然发现这些乞丐看起来都一个样,就连面前的纸杯都很相似,像是个暗号似的。说不定他们是外星人,悄悄前来占领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没问题,尽管占领吧。

哈利走进钟表行。

“请问这可以修吗?”哈利对柜台内的年轻钟表师说,递出他爷爷的手表。这块表是爷爷在哈利小时候送他的,那天他们在翁达尔斯内斯镇为他母亲举行丧礼。哈利收到这块表时吓了一大跳,但爷爷说手表就是用来送人的,让他放心,还要他记得再把这块表送出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送出去。”

哈利早已忘了这块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欧雷克去哈利位于苏菲街的家找他,在抽屉里找他的GameBoy(任天堂)游戏机时,才发现这块银表。欧雷克今年十岁,跟哈利一样爱玩过时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因此跟哈利混得很熟。欧雷克发现这块表之后,就忘了自己原本兴致勃勃要跟哈利比试,而是不断把玩手表,想让它恢复走动。

“它已经坏了。”哈利说。

“哦,”欧雷克说,“没什么是不能修的。”

哈利衷心希望欧雷克这个论点是事实,尽管他曾对此有过深深的怀疑。他也曾纳闷是否该把约克与瓦伦丁纳摇滚乐队及其专辑《没什么是不能修的》介绍给欧雷克。但回想起来,哈利认为欧雷克的母亲萝凯应该不会喜欢这当中的关联:她的酒鬼前男友把有关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绍给她儿子,而且这些歌还是由如今已离开人世的毒虫所谱写及演唱的。

“你能修好它吗?”哈利问柜台内的钟表师。钟表师一言不发,只是用灵巧专业的手指打开手表。

“不值得。”

“不值得?”

“你去古董行可以买到状况更好的表,价钱还比修好这块表便宜。”

“还是请你修吧。”哈利说。

“没问题,”钟表师说,他已开始检查手表的内部零件,显然对哈利的决定感到非常高兴,“星期二来拿。”

哈利踏出钟表行,听见一把吉他透过音箱传出微弱的声音。一名胡楂散乱、戴着无指手套的少年,正在转动一个弦钮,他手一转,吉他的音调就升高一点。一场传统的圣诞节前演奏会即将开始,许多知名演奏家将代表救世军在伊格广场演出。乐队在救世军筹募善款的黑色圣诞锅后方就位,人们开始聚集在乐队前方。那个圣诞锅就是烹调用的锅,吊在广场中央的三根柱子上。

“是你吗?”

哈利回头,看见一名女子露出毒虫的眼神。

“是你,对不对?你是不是代替史奴比来的?我现在就要来一管,我已经……”

“抱歉,”哈利插口说,“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女子看着哈利,侧过头,眯起双眼,像是在判断哈利是否在说谎:“对,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是警察。”

女子怔了一下。哈利吸了口气。女子的反应很慢,仿佛这个信息必须绕过烧焦的神经和毁坏的突触才能到达目的地。接着,哈利所预料的恨意在女子眼中点燃暗淡的光芒。

“你是条子?”

“我以为大家都已经说好,你们这些人应该待在普拉塔广场才对。”哈利的视线越过女子,射向歌手。

“哈,”女子说,在哈利面前挺起腰杆。“你不是缉毒组的,你上过电视,杀过……”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哈利抓住女子的手臂,“听着,你在普拉塔广场可以拿到你要的东西,不要逼我把你拖进警局。”

“你管我。”女子挣脱哈利的手。

哈利扬起双手:“告诉我你不会在这里交易,我就放过你,好吗?”

女子侧过头,无血色的薄唇微微紧闭,似乎觉得现在这个状况很有意思:“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去普拉塔广场?”

哈利静静等待。

“因为我儿子在那里。”

哈利的胃一阵翻搅。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你明白吗,条子?”

哈利看着女子挑衅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圣诞快乐。”他说,转过身去。

哈利把香烟丢进一团褐色冰雪中,走开了。他希望摆脱警察这份工作。他没看见迎面而来的路人,路人都低头看着蓝色的冰,仿佛良心受到谴责;他们也没看见哈利,仿佛他们虽然身为全世界最慷慨的民主主义国家的公民,却依然感到羞愧。因为我儿子在那里。

哈利踏上弗雷登堡路,来到戴西曼斯可公立图书馆旁,在一个门牌号码前停下脚步,他身上带着的信封上草草写着的就是这个门牌号码。他仰头望去,看见外墙最近才漆上灰黑两色,简直就是涂鸦艺术家的春梦。有些窗户已挂上圣诞装饰,装饰品的轮廓映着柔和的黄色灯光,窗内看起来是温暖安全的家。也许确实如此,哈利逼自己这样想。之所以用“逼”这个字,是因为一个人在警界工作十二年后,很难不受到影响,而对人性产生蔑视。但他的确在努力对抗这种影响,至少我们应该给他掌声。

他在门铃旁找到名字,然后闭上眼睛,试着寻找恰当的字句,却找不到。那女子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脑海中。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哈利放弃了。这些难以说出口的话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方式的。

他用拇指按下冰冷的金属按钮,屋内某处响起铃声。

约恩·卡尔森上尉的手指离开门铃按钮,他将沉重的塑料袋放在人行道上,朝公寓正面抬头望去。这栋公寓看起来像被轻型火炮轰炸过,大片灰泥剥落,二楼有一户被烧毁的公寓的窗户用木板钉了起来。刚才他走过头了,没发现自己经过了弗雷德里克森的蓝色屋子。寒冷似乎将屋子的颜色吸收殆尽,让豪斯曼斯街上的屋子看起来全都一样。直到他看见被流浪汉占据的房屋墙壁上用涂鸦写着“Vestbredden”,也就是“西岸”,才发现自己走过了头。公寓前门的玻璃上有两个V字形裂痕,像是代表胜利的符号。

约恩在防风上衣里打了个冷战,心中庆幸救世军制服用的是纯正厚羊毛。从军官训练学校毕业后,约恩前去测量身材,领取新制服,但一般的尺寸都不适合他穿,于是他领了衣料,去见裁缝。那裁缝朝约恩脸上喷了一口烟,突如其来地说他拒绝接受耶稣作为他个人的救赎者,但他缝制的制服却非常好。约恩衷心地向他道谢,因为约恩不习惯穿定做的衣服。有人说,约恩就是穿了定制服才驼背的。这天下午看见他来豪斯曼斯街的路人,可能会以为他之所以弯腰,是为了躲避十二月的冷风。风吹过人行道上的冰柱和冰冻的垃圾,一旁的车流轰轰驶过。但认识约恩的人,会说他驼背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高,可以向下接触那些比他矮的人,就像现在,他往褐色纸杯里丢进二十克朗硬币,而拿着纸杯的是门口一只肮脏颤抖的手。

“你好吗?”约恩问候那个将外套紧紧裹在身上的流浪汉,那人盘腿坐在一张纸板上,四周是盘旋飘落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