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朴实的脸,同荀无咎、江玉楼站在一起,更显得这张脸平平无奇。但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因为,有着这样笑容的人,绝不会害任何人,绝不会做任何坏心肠的事。
那人叹道:“我其实早就来了,我本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要受这一刀。哪知你只是想臭死小荀。”
江玉楼的琥珀盏刚好举到唇边,浅浅一酌,悠然道:“那不是臭鞋,那是刀、飞刀、解忧刀!我向来只跟人家解释一次,你这只臭石头却总是记不住。何况……”
他嘴角蕴了一丝笑意,那已不再是对战荀无咎时的冷笑,而是欢愉的笑意,是知己相逢时的感动。
“何况,我若是想臭死小荀,拿你这块臭石头就够了。”
若是松风筑中还有第四个人,一定会吃惊到死去。傲岸冷峭的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竟然会跟别人如此谈笑,似乎这个“臭石头”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这实在是件很难想象的事情!
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人又向荀无咎道:“我一直很疑惑,你们两人一年前约战天木崖上,究竟比的是什么?难道就是比谁的鞋子更臭么?”
荀无咎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松风筑中有第四个人,他一定会更加吃惊。荀无咎公认为翩翩浊世佳公子,向来不苟言笑,宛如一轮清月,不染半点尘滓。一怒一笑,都极为难得。
此时,荀无咎这一笑,竟也仿佛是遇到了极好的朋友。只有可生死相托的朋友,才能让他露出这样的微笑来。这笑容宛如光风霁月,洗涤他一身的冷峻。
他淡淡道:“能让你这块破铁如此困惑,可真是难得。”
那人苦笑道:“一个叫我臭石头,一个说我破铁,难道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辛铁石么?”他伸出手,一只手拉住江玉楼,一只手拉住荀无咎,笑道:“酒正醇,春正好,你们两人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江玉楼淡笑,荀无咎冷笑。
这句话,也许早就潜在两人心底,却从无人说出。
这句话,也许亦在天下武林人的心底,却无人说出。
此时,被辛铁石说出来,荀无咎跟江玉楼都有种猛舒胸臆之感。辛铁石也是一阵默然。
天上天下,只怕他是最不愿看到此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了。
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一年前他闻听江玉楼与荀无咎决战于天木崖,他匆忙赶到时,却见荀无咎一言不发,低头奔出,而江玉楼仰天狂笑。
两人都是血透重衣,无论荀无咎还是江玉楼都未同他交一言。
他便想着,总有一天,他要破除这个传奇,让两个优秀的人不必再死斗。
三人齐齐默然,辛铁石却是最不喜欢沉默的,他笑道:“我今日约你们前来,是想求你们一件事。”
手展处,一副白绢在桌上铺开,笔墨砚台全都备齐,辛铁石笑道:“江湖上也只有我知道你们二人除了善刀之外,还都有一身风雅之骨。在我评点,荀书江画,并不亚于柳月解忧。三日后便是我恩师大喜之时,恭请两位合作书画一幅,作为贺礼。”
他笑道:“就请两位看在我身无分文的份上,赐一墨丹青吧!”
荀无咎长眉挑起:“你让我与他书画同轴?”
江玉楼淡淡道:“有何不可?你我本就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首,何况天地本一大轴,大块乃一巨砚,你又能不与我共么?”
他饮了一口酒,噗的一口吐出,跟着笔走龙蛇,身逐腕转,随意挥洒起来。那酒是红色,墨却为上好松烟,微带青绿,朱碧交揉,片刻间画就了一副九华含秀图。
江玉楼的画法宗法宋人范宽,以雄峻大气,突兀纵横取胜。虽然只是水墨山水,但加了先前的一口美酒,墨色润开,登时烟腾山壑,雾锁重城,连绵峻兀,秀压天下。
江玉楼最后一笔拖曳,九华峰顿时自画轴末端拔地而起,直冲苍天尽头。江玉楼这一口气方才吐出,掷笔还架,眉间拉出一丝冷笑,斜看着荀无咎。
荀无咎脸色本冷峻不屑,直至江玉楼最后一笔拖出,方始有了些郑重。他低头仔细看着氤氲的山岚,眉峰之间,越来越郑重。突然,衣袖挥出。
衣袖宛如流云,拖住最粗的那支狼毫,在砚池中转了转,已入他两指之间。荀无咎笔开纵横,宛如天雷轰震,地崩山裂般写下两个大字:
“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