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必须要完成我的使命。
他低声说:“小真,我这就来了。”
……
……
在他的记忆中,父母的床下是禁地。
他依然能记得那天他偷偷把一只蚂蚱放在纸盒里带回家,结果蚂蚱越狱跳到了床下。他趴到床底去追捕这只小逃犯,然后瞧见了那个破旧的木箱。它很旧,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就像被遗忘在了时光中。
他将木箱拖了出来,还没等他打开,回家的母亲一见这景象就把他训斥了一番。她把木箱推回了床底,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仿佛这个木箱是易碎的玻璃。
“不要随便碰它。”妈妈如此说道。
那个木箱里一定藏着秘密,他对自己说,也许是爸爸妈妈偷偷藏起来的珍宝。后来终于有一天,年幼的他又拖出了床底的木箱并偷偷打开了它。那里面并没有什么他臆想中的珍宝,而是一些很普通的物品,发黄的笔记本,老旧的随身听,几盘过气歌手谭筠的磁带,还有一本薄薄的相簿,那里面是他未曾见过的亲人。
从那时起,他得知自己曾经有一位哥哥。
一位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他的哥哥叫做颜岸。爸爸妈妈把他短暂人生中各个时期的相片收藏于相簿内。一张婴儿满月照,一张幼儿园蹲在沙堆前傻笑的哥哥,爸爸妈妈带着他去公园玩耍时的照片,他在第四中学里不同时期的全班合影,他拿着奖状与老师合影的照片,他参加全国竞赛举着奖杯的照片。他的哥哥长得和他很像,幼儿园和小学时期的几张照片几乎让他以为这就是自己,但在进入高中后,颜岸的相貌开始与他有了明显的差异。可哥哥的生命也在高中戛然而止。
他死于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父母一直无法从哥哥的死亡中走出来,在哀恸了数年后,他们将属于颜岸的物品统统塞进箱子扔在床下,自我催眠地将他的痕迹从生活中抹除。然后他出生了。
他很确信一点,如果颜岸没有死亡,那绝不会有他的降生。
他是哥哥的替代,一个弥补伤痛的替身。
哥哥的名字叫做颜岸,而他名叫做颜渚。
从幼儿园开始,他就不喜欢这个名字。渚谐音猪,那些讨厌的小朋友经常会嘲笑他是一只“猪”。他曾经回家嚷嚷要改名,但父母那一刻的表情让他闭了嘴。
后来他在新华字典上查到了自己名字的含义,渚,意味着水中的小洲。哥哥是岸,而他是渚。
他们是隔水相望的兄弟。
父母几乎从不提起这位哥哥,他们以沉默和回避建起了坚固的城墙,将难以承受的哀痛隐藏于其中。他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得到一点点哥哥的信息,他的哥哥学业优秀,品行端正,是一个极为懂事的好孩子。
在其他大多数亲戚朋友的描述中,也几乎都是一样的评价:是一个好孩子,可惜了呀。
他们的言词里,好孩子这个模糊的名字指代了哥哥曾经的一切。
但他知道自己哥哥的更多事情。
木箱里的笔记本是哥哥的日记,零零碎碎地记录着哥哥的一些往事。
“X月X日,魏鸿卓这人非常欠扁,我准备明天给他好看。”
说实话,这种语气可不是什么好孩子的语气。他很想知道哥哥对这位魏鸿卓干了什么,等他好奇地翻到一下页,却发现日记时间已经跳去了十天之后。哥哥像是忘记与魏鸿卓的事一样记录了一下自己最近看的一部名著的读后感。这让他像追更小说却被跳过重要情节般抓耳挠腮。
后来他就认识到哥哥的日记其实没什么规律,完全是有心情了就记录一下最近的事。记录的内容更不是什么正经的心得体会。
比方说这种:
“X月X日,我赢得了选举,我战胜了罗清溪成为了班长!这是人民战争的伟大胜利。认输吧,罗清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句末画了一个丑丑的诡异笑脸)
他最终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概他的爹妈和亲戚对他哥的认知应该都有些误解。
第403章 崩坏
他看向前方。一路上都有惶恐不安的西宜奇人发出刺鼻的气味从他的身边跑过。
虽然这些西宜奇人因为适配器的关系看起来和人类几乎无二样, 但他们的气味还是让他不自在。强烈的气味代表着西宜奇人激动的情绪,那是恐惧,忧虑, 不安与悲恸。
西宜奇的女王死了。这是颜渚在路上就听到的消息。
每个人的表情都仿佛看到了末日。
颜渚皱起眉,过分强烈的气味让他几欲呕吐, 一种强烈的撕裂感涌上心头。
……
……
现在想来,一切的开端大约是在他上中学的时候。
一开始是网络的流言, 像是谈论某些克苏鲁神话或者诡异的都市逸闻,没有人把它信以为真。直到后来人们发现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就算是最有权威的公告也无法压住人们心头的恐惧。而后世界局势陡然突变,犹如最荒唐的漫画。
当时颜渚并没有意识到他平凡的生活即将终止。
他先是和父母一起搬去了防空洞。他一直以为那里只是贮存香蕉的地方。夏天搬进去虽然很凉爽, 但阴湿无处不在。几日后, 妈妈带进去的衣服就全都长了霉菌。颜渚不喜欢这里,妈妈的身体一向欠佳, 这种不见天日的环境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时常抱怨头晕胸闷。而爸爸每天都会按时把要吃的药倒进药盒, 提醒妈妈服用。
颜渚很担心家里带出的药可能会不够,但是爸爸却说等到药吃完了,我们也就能回家了。那时所有人都相信这场诡异的灾难很快就会结束, 大家最多再熬一个月就能见到光明。
虽然说不上学的确很开心,但这样天天被困在防空洞里也很憋闷。那时已经开始实行信息管制,上网也几乎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情报。大人们都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渚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家里养的那三盆花, 临走时他浇了一大壶水, 只希望回来时没全枯死。就在他掰着手指, 眼看着一个月就要过去时,他终于接到了通知可以离开。
但是名单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爸爸妈妈。
第一批撤离只接收未成年人。
颜渚不愿意丢下亲人独自离开。可父母说什么都要让他先走, 妈妈甚至抽了他一巴掌, 责骂他不懂事,爸爸更是以自己的性命相逼。在父母的威吓怒骂下,他只得跟着队伍前往了第二十三避难所。
这座避难所位于他原本的学校第四中学的地下。与阴冷的防空洞不同,避难所的设施一应俱全,有着完备的生态食品自循环工厂和发电设备,甚至还有健身房篮球场网球场和电影院。这时候网络已经基本中断,储存有大量影视剧和游戏的大容量储存卡成为了同龄人之间炙手可热的交换物。
颜渚被分配到一个四人宿舍,室友正好都是他的同学。他搬进来的前几天他们每一晚都会兴奋地讨论起全球局势的走向,但在时间过去两个月后,什么话题都变得索然无味。
白天他和同学们一起去教室听老师们讲课,大多时候授课都是采用视频的形式,轮到真人老师上课时,他们都摆出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乐观神态,不断重复着“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 到了傍晚时分,避难所宿舍的走廊上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那是从那些形形色色的小视频电视剧电影里发出的声音。那些在明亮阳光下面孔演绎出的那些各种苦难的离奇的幸福的故事,却已经在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了一种遥远的不可企及的期待。颜渚至今都记得他们的眼睛,手中手机的光照映在他们的瞳孔之上,交叠出五颜六色闪烁的残影,闪耀着希望的亮光。
肆意看视频打游戏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形势依然在不断恶化,避难所宣布了限量使用电力的决定。电子娱乐活动开始被视作是罪恶的,每个人在一个月内能使用的电量变得极为有限,也就够他们在晚上开灯照明。
他的同学们失去了电子娱乐产品后,课余把更多时间用在了打牌上。这时颜渚在百无聊赖间又翻出了那本发黄的笔记本,重新看起了哥哥的日记。
这时哥哥记录日常生活的话语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变得熠熠生辉。他很想吃哥哥在日记里提到的光明冰淇淋,热乎乎的鲜肉月饼,还有辣得嘴巴发麻的跳跳糖。在上小学看日记时,他只觉得哥哥尽说些无聊的废话,但现在再看,这些最平常枯燥学习生活中的快乐文字也变成了他唯一能仿佛触摸到的企盼。
他也渴望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像哥哥一样去划船。这段经历被哥哥用一种惭愧的语气记录了下来,他和那位叫做罗清溪的女同学被分配在一条小船上,一开始他们的划船还算顺利,但划到湖中央时,他们突然失去了对船的掌控力。无论怎么挥动船桨,他们都只能在湖中心团团打转。哥哥忙乱地出了一身汗,罗清溪却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冷静。她说他们遇到了湖中暗流,示意哥哥向着暗流漩涡的切线方向划去,一直划向水流规则的区域。最后他们成功地重新控制住了小船,等到了前来接应的公园船工。罗清溪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了不得的女生,哥哥用这句话作为了结束语。
也许哥哥很遗憾自己没有在美少女面前表现来个英雄救美,颜渚想,他还有啥好遗憾的,我可从来没有和聪明的美少女划过船。这个想法随后让他感到了郁闷。他已经有快半年没再见到太阳了,别说划船,连走在明媚的阳光下都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除了这些日常记录外,日记中最可笑的地方还是哥哥对ufo的热衷。
“这个世界上是有闪闪星人的。”哥哥在日记里如此写道。进入中学后哥哥突然对天文学有了强烈的兴趣,十几年前的那段时间电视台经常放国外的科幻影片,国内兴起过一阵ufo热潮,于是神秘ufo和外星人等字眼便经常在日记里出现了。哥哥煞有其事地说这个宇宙里有一种闪闪星人,他曾经亲眼目睹过ufo在半夜的天空划过。为此他偷偷翻出了家里的相机,就等着拍下外星人的证据,甚至还在日记里暗示他创造了一套神奇的密文编码,已经有了一定进展,并且还用“宇宙的奇迹”这种狗屁不通的文字来定义。
对于这种明显像是中二少年的胡说八道,颜渚在小学时还信了几分,如今的他自然是笑得嘴都歪了。如果哥哥还活着的话,这本笔记本就是他的黑历史,作为亲弟弟自然是可以利用这本黑历史来要挟亲哥为所欲为。
可就算哥哥活着,他们被圈禁在这封闭式的空间内又能做什么呢?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哥哥和他在明媚的公园湖边散步,然后他们会一起在碧波荡漾的湖上划船。哥哥面对着他,他的头发像照片里那样不羁杂乱,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睛像就是夏日闪动的星辰。等到回家后,他们会一起坐在窗边用望远镜辨识天上的星座,哥哥会拿出一个广播调试频道搜索着所谓的外星来电信号,他打着哈欠坐在旁边陪着他异想天开。
第二天,他遇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当时他正在收信处寻找父母的来信,又是一无所获后,对亲人的思念突然变成了一种无法控制的渴望。一队避难所的工作人员正好从走廊上通过,领头的那位看起来像是他们的领导。在冲动下,他冲了过去,结果自然是被工作人员给拦了下来。
“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父母给接过来?”他喊道。
那位领导向他看了一眼,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你是……颜岸?”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领导注视着他的脸,而后缓缓说道:“不,你应该是多多。”
多多是他的小名,也只有爸妈在他幼时喊他,颜渚不由得有点恼羞成怒,“你是谁?”
“我是魏鸿卓。”男人回答道,“你哥哥的朋友。”
哦,你是我哥哥笔下那个欠扁的同学。
魏鸿卓是这个避难所的负责人之一,他将颜渚带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在颜渚眼中,魏鸿卓是一位沉稳干练的男人,与哥哥笔下那个讨嫌欠扁的同学截然不同。
在仔细倾听了颜渚的要求后,魏鸿卓摇了摇头,“能够进这座避难所的成年人都是要经过符合程序的抽签,我并不能决定能让谁进来。”
“我妈妈身上有病,我爸爸身体也不好,就不能让他们进来吗?”
“多多,抱歉。”
“别叫我多多。”
“我知道,你叫颜渚。”魏鸿卓说,“你几个月大时,我去看过你。你还对我笑呢。”
“……”
然后魏鸿卓又说了一句更惊人的话语,“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
“什么???”
魏鸿卓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了“渚”字,“与岸相望的小洲,名为渚。我当时也只是对叔叔阿姨提议,没想到他们真的会用这个名字。”
“……”
他的这番话稍微拉近了一点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但对于颜渚把父母接进来的恳求,魏鸿卓却只是摇头,他最后的神情有些悲伤,“外面正在排队等待抽签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很多工作人员的亲人都没资格进来,如果我不按程序只顾私情,那这里的秩序与规则就会变得不堪一击。原谅我,颜渚。”
颜渚满怀着愤怒离开了,他在心中诅咒着魏鸿卓,暗骂他果然就像□□记里描写得那样欠扁讨嫌,但内心另外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魏鸿卓是正确的。
那之后的日子里他开始期待夜晚,等待着熄灯铃的打响。只有在进入梦乡时,他才能与哥哥在城市里游荡,或者和哥哥在狭小的房间里打游戏,如果时间玩久了,他的爸妈会冲过来用怒喝来终止兄弟二人的不务正业。
他渴求着这一切。那是一个没有异变,充满着阳光与欢笑的平凡世界。一个没有生死之隔,随时都能触碰交谈的哥哥,他的父母就在他们身边工作,生活,就像是空气般自然。
他开始厌恶白天的时光,那也只是人为规定出来的白天。终日不见天日的避难所又有什么白天。他依然没有收到父母的来信。在同时,他又恐惧起外面的消息。有时避难所会有一批的新的入住者,他们脸上的神色让人害怕。颜渚想问问他们外界究竟如何了,但当他们真的说起地面的情况时,他又恨不得捂住耳朵逃走。
魏鸿卓常常会来看他,虽然他说不能徇私情,但就像是补偿一般,他有时会给他带来一些属于配给餐之外的食物。魏鸿卓毕竟是这里的负责人,和他搞好关系办事总会方便一些,颜渚也把自己的态度软和了下来。
后来机会终于来了。
魏鸿卓将他叫了过去,竟然只是喊他吃饭。
桌子上的菜很少,唯一起眼的就是半截红烧鱼。在避难所里,也算得上是佳肴了。颜渚看着鱼咽了一口口水。
原来今日是他的生日。
他们俩边吃边聊,魏鸿卓说起了哥哥以前的往事,一开始他们还能笑一笑,但随着魏鸿卓几杯酒下肚吐露真言后,颜渚才得知,原来魏鸿卓不久前得到消息,他的亲人全都下落不明了。
在避难所里,下落不明的另一种含义就是死亡。
这个看起来如山岳般沉稳的男人,眼睛有点发红。魏鸿卓对他说了很多话,他说这个地区已经遭遇了大规模的破坏,不止魏鸿卓一人失去了家人的消息,这所避难所内大多数人也是如此。颜渚听出了一点模糊的暗示,但他急急忙忙地将这种可能性推到了一边。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带着亲人的份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魏鸿卓最后对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人在,希望就在。”
颜渚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魏鸿卓流露出来的对无法见到亲人最后一面的哀恸与悔意一直盘旋在他的脑内。一夜无眠后,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这所避难所,他要去见爸爸妈妈。
他此刻怀着一丝已经近乎于偏执的侥幸。他只知道自己如果放任父母在外界死去,他的余生也将在悔恨中度过。如果哥哥活着,他一定会陪在父母的身边。但哥哥不在,能保护爸爸妈妈的只有自己。
他正是因此而生。
爸爸,妈妈,我这就来找你们。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就一直在观察避难所出入口,暗中记下了其中的各种程序与管理细则。也许在最初他就存了想要溜出这里的心思,这番苦心并没有白费,他终于找到机会溜出了避难所。
当走到地面后,眼前满目疮痍的景象几乎让他崩溃。
一切已恍如隔世,昔日的建筑已成废墟,昔日明净的天空被无尽的粉尘所沾污,空气中漂浮着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万物死气沉沉。他父母所在的防空洞已被碎石彻底掩埋。他们已经不在了——所有对未来的幻想与侥幸都在此刻化为乌有。
然后,他看见了真实的噩梦。
就像是源自于虚空的恐怖存在,它有着乌黑闪亮的触须和蝙蝠般的翼翅,它的眼睛漆黑无光,那诡异的不符合生物逻辑的伪足在身下翻滚。那是专注于毁灭的武器。
那是凌驾于这个星球之上的杀手。
我会死——
绝对会死。
……
……
等他再度恢复意识时,看见了陌生的天花板。
这是一艘有着奇妙科技感的船舱。
他躺在一张床上,眼前出现了一个有着棕色长发的年轻女性,她极为美丽,眼睛透着一种狡黠与妖冶的光。她微笑道:“呀,你醒了啊。”
“你是谁?”
“我是尹染。”美丽的女性回答道,“是我救了你的命。”
在之后的对话里,颜渚得知这位看起来美若明星的尹染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星人。现在他已不在地球,而是身处尹染的飞船内。
哥哥笔记本内对于外星人的妄想变成了现实,不过尹染并不是什么闪闪星人,她爽快地告诉他自己是一位星际大盗,救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吃了一条鱼。
“我吃了一条鱼?”
尹染解释道,有一位叫做金手指咔多罗的同行窃取了一个宝藏。被监督之眼追踪后,他想出了一个天才的狗屎方法,那就是并将其分解注入这个偏远星球的一条鱼的体内以隐匿追踪,却没想到这鱼被他给吃了。在得知情报后,尹染抢先下手带走了颜渚。
“这个倒霉星球已经被辛拉特入侵没救了,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
没有时间去吐槽鱼的问题,颜渚立刻选择了另一个话题的方向。
“你还可以救更多的人。” 颜渚说,他告诉她,地球上有很多分散的人类避难所,那里还有很多幸存者。但尹染却拒绝了,因为辛拉特杀手太过强大,光是救下颜渚就耗费了她几乎全部武器库存差点搭上自己,再去无疑就是送死。
然后尹染告知了她的打算,她会将颜渚分解提取神秘宝藏。
“分,分解?”
“我事后会把你复原。”尹染盯着他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如果是监督之眼的话,你这条小命早就烟消云散了。”
尹染解释说这不会对颜渚的身体造成太大影响,作为得到宝藏的报偿,她会提供给颜渚一笔资金,并把他送到一个外星系智人居住区。但对于颜渚想要拯救其他同胞的愿望,尹染无能为力。
为了防止他逃走,尹染将颜渚软禁了起来,每日定时看他送餐的是一个名为小瑞的仿生机器人。
小瑞泡的茶非常好喝,做的菜更是胜过避难所百倍的美味,但这并不能让陷入绝望的颜渚心情好转。他甚至对这台机器人大吼大叫以发泄自己的愤懑,事后他又会痛恨自己,对方只是一个机器人,他这样也只不过是在展现一个人类在无能狂怒之下有多丑陋。
被软禁了两天后,他见到了一个新访客。
一只猫。
它是巧克力色与奶油色混合的暹罗猫,模样很是甜美,它很有礼貌地蹲在他的面前,“你好,我是琴酒。”
“……”颜渚瞪着它脱口而出,“竟然真的有喵星人。”
“我是爱尔特人哦。”琴酒说,“以前我也在萝拉待过一段时间,发生这种事我也很感到很遗憾。”
在外星人的口中,他们都称呼地球为萝拉。颜渚喜欢这个发音,但此刻提到地球也只会让他心情更加低落。一番交谈后,他得知琴酒是一个蹭船的搭船客。这只爱尔特猫猫喜好在不同的星球间旅行,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旅行者。
他们很快就熟稔了起来。大约是在船上太无聊,琴酒时常来找他打牌,地球上那几种打牌玩法它都会。只是琴酒的牌运非常糟糕,手气极烂,要什么什么不来,打什么输什么,抽什么都是烂牌,以至于颜渚赢太多怀疑对方在放水。最后他发现,琴酒的手气是真的差。
又一次摸鬼牌大获全胜后,颜渚嘲笑起了琴酒的运气。
“呵呵。”猫猫回答道,“能够达成这种成就也是可能性的事项之一呢。”
“什么?”
“就像是你手中的牌一样,每打出一张牌就会有一种可能性的走向。”琴酒说,“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我正好选择了这种走向。”
“显然,你的手气是真不行。”
“呵呵,你听过穿行理论吗?”
“那是什么?”
“当文明发展到某一种高度,文明主体就能观测甚至选择所有这条路线衍生的可能性。”琴酒说,“如果按照无限平行世界的可能,那就意味着也许有另外一个已经进入高度文明线的我,能够观测到所有可能性走向,从而会穿行到一条打牌连胜抽卡全赢的路线。”
“你的意思是……”颜渚承认自己没太听懂,“拥有这种能力的另一个你,会变成一个手气很好的欧皇。”
“差不多。”
“等一下,有这种高度的文明,结果只用来让自己打牌手气好一点吗!!”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琴酒说,它看向颜渚,“话说,你被尹染关起来这么多天,就不担心自己体内藏着什么东西吗?”
“尹染会把它取走。”颜渚说,“反正也不是我的东西。”
“唔,虽然不确定你体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你看起来很不稳定的样子。”琴酒盯着他说。
“什么?”
“你看起来就像是不稳定的气泡,存在与不存在的叠加状态。”琴酒说,“也许你真的能够达成穿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理解。”猫低声说,“尹染应该尽快将你体内的东西取走。”
“啊?”
琴酒盯着他,“穿行的基础是可能性的衍生。但如果跳过可能性去无中生有的话,就是一个悖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是他与这个世界的琴酒最后一次交谈。
在第二天,尹染的船遭遇了袭击,似乎是金手指咔多罗或者监督之眼打上了门。在慌乱之际,尹染把他塞进了救生舱发射了出去。
星际漂流了不知多久后,他被一位自称韩老板的狐商捡上了船。这位韩老板以前在地球做生意,灾难发生后,他也撤离了地球。
“有趣,太有趣了。”韩老板检查完他的身体这么说道。对他讲明萝拉不可挽回后,韩老板给颜渚提供了另一种方案。
那就是穿行到一个地球依旧存在的世界,只不过依然面临着黑盒会的威胁。
“穿行失败的几率是99.9999999999%。”韩老板说,“从理论上来说,你肯定会被撕成碎片,但也许,你体内的东西将会为你带来变数,你真的愿意尝试吗?”
一个地球依然存在的世界,他将有机会去拯救所有人。颜渚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在韩老板的运作下,他穿越了。
至今他仍无法回忆起那个过程。那个时刻他自己的脑中充斥着无数幽灵般的含糊声响,他的视野变成了超越三维向各个方向延伸的叠加。他的眼前闪过了像是无数光点聚拢而成的锁链,一道道光线如银蛇乱舞般游走。
他看见了一只绿色的小鸟从虚空中飞过。
他不记得最后到底如何结束。
他摔在了地面上,冰冷的雨滴砸在了他的脸上,额头上,眼睛上,带着苦涩灰尘的味道。
然后,一个男人的脸出现了。
他的脸上带着惊讶与关心。他的面庞是如此的熟悉。
他说:“你没事吧?”
没有臆想中的被撕成碎片,他成功抵达了这个世界,一个地球完好的世界。
但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自己是谁,自己又为何在此出现,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那个男人,魏鸿卓,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新名字任安之。
作为任安之生活了五年后,他成为了一个成功的演艺明星。在一次校庆活动上,他意外地恢复了记忆。
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见到了自己的哥哥。一个活生生的兄长。还有哥哥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在欣喜之余,他很快就意识到,黑盒会的威胁迫在眉睫,而他已经无所事事地浪费了五年。
解除对吕立轩的怀疑后,他遇到了这个世界的韩老板。
韩老板给他指明了一条更明确的道路,那就是前去追赶正在星际航行的小真一行人。
跟随着他,保护他,只有你,才能阻止黑盒会的阴谋。
韩老板的低语在他的脑海中回荡,颜渚低声说,“小真,我这就来了。”
小真,这次我一定会拯救你,我一定会阻止黑盒会救下所有人。
他抬起脚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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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进永恒宫比想象中要更加容易一些。
小真正在冲向永恒宫的中央控制室。比起前面作为亲王时看到的情景,卫兵的数量已经大为减少。
他感觉到空气中浮动飘荡的狂乱思绪,“艾谢尔亲王被杀了——”“有狂徒杀了最高权议会的所有人”“西宜奇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是白芒神要毁灭我们吗?”“抓住那个犯人!!!”
看起来鲨牙吸走了永恒宫大部分的火力。现在的卫兵更是全宫集结抓捕鲨牙吧。
这个时候,小真只想说:谢谢你,鲨牙。
事关正在启动的最高防御决议,现在也不能再有迟疑。
任何事情都不能再阻拦他。
他抓住了一个卫兵,直接拿了他的内部认证,之后就是一路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具体来说就是把胆敢阻拦他的卫兵扔到十五米之外,同时保证他们在半小时内都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在走廊之间,在通道上,他总能遇到一些不长眼的卫兵们。这时小真就会怀念起他短暂的亲王生涯,毕竟手指挥一挥就能轻松解决的日子是真的爽。好在鲨牙比他想象中更加给力,这位知名的银河通缉犯深知怎样才能把事情闹得更大,更能惹来众人集火。
于是这些卫兵们会跟随着警报声急匆匆离开,无形之中又为小真敞开了门路。
当小真抵达中央控制室后,他干脆地把整个房间内的工程师统统揍了一遍,请他们一起堆在中央睡觉。
然后他开通了本地通讯,“8号。”
“爸爸在这里。”颜岸8号说。
“给我汇报情况!”小真说。
颜岸8号说,“我们已经成功生成大规模批量垃圾代码,不断循增殖中。根据现在的计算……”
“我就问你最终防御决议启动成功了没有。”
“没有。它还剩10%的进程。”颜岸8号说,“由于我们制造的大批量垃圾,导致现在它卡在这里还需要6842个星历年才能完成。”
小真点点头,“也就是说,要等6842个星历周期,这个武器才会对准那群吵闹的虎鲸人。”
“是这样没错。”
“很好。”
颜岸8号说:“有人进来了。”
小真回过头,他诧异道:“任安之?你怎么在这里?”
颜渚望着那个少年,他的脸上有着哥哥的痕迹,就像是相簿里曾经的照片。照片里的颜岸咧开嘴笑着,脸上无忧无虑。
他缓步向他走去,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哥哥的孩子。
“任安之??你怎么在这里?”小真又问道,“泽金号的其他人呢?猫先生呢?”
他向他走去,韩老板在他耳边低语,“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救下这个世界。”
小真看向他的背后,“你一个人来的?其他人呢?”
他站在他的面前,眨着眼睛,韩老板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你是打入这个世界的楔子。你是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变数。去吧,拯救他。拯救你最爱的哥哥的孩子。”
颜渚伸出了手,他抓住了小真的胳膊。他按下韩老板给他的按钮。
在那一刻,小真瞪大了眼睛。
于是,世界一闪。
宇宙的现实开始发生震动。
声响。
时间。
物质。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都听到了来自于夜曲山本身的颤抖,犹如心脏失控的脉动。
“你干了什么!!”小真喊道。
世界正在分解。
所有的物质正在溃散。颜渚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缓慢地化为一种无序的虚无,就如白沙般在空中飞扬。墙壁,家具,建筑就像是燃烧的纸片。它们都在溃散。
他听到了一个计算机的声响:“刚才黑盒会利用他制造了一场空间爆炸,计算出错,无法估算结果,计算出错……”
小真环顾着四周:“……你干了什么?”
颜渚口干舌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心砰砰直跳。“小真,我是你的叔叔。”
一个不存在的叔叔。
沉默了几秒后,小真哀伤地笑了起来,“去他妈的黑盒会,竟然计算到这种份上了。”
“什么?”
“……”小真看向他,“每一个可能性的世界线都会有自己的逻辑与规则。每一个支线的延展取决于对象本身的存在。这个世界的颜岸没有任何兄弟,根本就不存在我会有叔叔的可能性支线。不存在的叔叔则是世界格格不入的BUG。把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比作气泡的话,强行碰撞只会是气泡爆炸。强行扩大悖论会把世界彻底搞砸。量子纠缠态是有界限的。世界是有自身固有规则的。他们给了你什么,一个算法病毒吗?果然,防御决议只是吸引注意力的障眼法,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启动夜曲山下的系统。”
“这……都是我的错吗?”
“不,是黑盒会对你下了暗示。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世界还有救吗?”颜渚低声说。
“……”小真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