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烹?”胡秋义失色惊呼,他虽然是快意恩仇、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豪客,可“活烹”这两个字还是让他吓了一跳,尤其是当着数十万人活烹。
连甲城对他的惊讶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快感,嘴角微微翘起:“是的,活烹。阁下大概不喜欢吃人肉,但给邵狗官害惨了的化州百姓一定会有人喜欢吃人肉的。”他眼光扫过关山越、朱梅山,最终落到陈七星脸上,“或许我说错了,没人喜欢吃人肉,但我可以肯定,十天之内,这化州城外,就会变成人吃人的屠场。陈大人,小陈郎中,天使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他的眼光很怪,即便是关山越,似乎也不愿与他的眼光对视。陈七星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眉:“只是……邵仁身为州牧,即便罪大恶极,也得由天子下旨,才能交由三司审判,最后定了罪才能处刑,在这里……”
“押赴京师,打人天牢,跑跑关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甲城冷笑一声,一拍巴掌,“那算了。”转身就走。
“你等等,等等。”朱梅山急叫,转头看陈七星,“陈大人……”
朱梅山虽未当过官,但同学之中绝大部分都是官吏,对朝中的事颇有了解。他知道陈七星说的没错,若只是顾书青那样的太守,陈七星执天子金牌,杀了也就杀了,只要事后有过硬的理由,不会有什么事。可邵仁是一州之牧,别说陈七星只是拿了天子金牌,即便是天子本人,也不能说杀就杀,必得交付三司,审判明白,明示天下,这才能杀。陈七星若真听了连甲城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了邵仁,便是违了朝廷例制,犯法了,更何况是活烹,这属于虐杀了,更会引发朝野震动,后果实在难以想象。然而陈七星若不答应,连甲城拍拍屁股就走,真如他所说,最多十天,这城外就会变成人吃人的屠场,更何况朱梅山是知道真相的,今早上粮食就减半了,到明天也许这一半都没有。哪要十天,三天就会人吃人了,他无法想象那种惨状,所以叫住连甲城,但看着陈七星,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说。
陈七星垂着眼眉,他知道关山越在看着他,但他没有即刻抬头,而是在心里默数了三息,这才猛地抬头,叫道:“好,我答应你。”这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似乎出来得艰难至极。
“陈大人……”朱梅山身子晃了一晃,想说声谢谢,却觉得全身再没半丝力气,竟是站也站不住了,身子慢慢软倒。
连甲城转过身来,嘴角却又翘了起来,看着陈七星,一脸玩味的笑意:“陈大人,你确定?”
“我确定。”陈七星这次不再犹豫。
“哈哈……”连甲城哈哈大笑,一脸得意。别人还罢了,胡秋义却是实在看不得他的样子,恨恨地瞪着他,真有一种生吃人肉的冲动了。
“我的第二个条件是,”连甲城收了笑声,伸出一个指头,“我的粮,不卖,不借,不捐,想要我的粮,你拿头来换……”
“你想死?”不等他说完,胡秋义已暴叫出声,他忍这小子实在太久了,再忍不住了。
“胡庄主,稍等。”陈七星扯住他,“连先生,承蒙你看得起,你且说说,我的头可以换多少粮食?”
“一个头,一石粮。”
胡秋义差点儿就冲出去了,还好,连甲城只是略停了一下,就又接着往下说:“十个头,十石粮,百个头,百石粮,你若叩足一万个头,我就给你一万石粮。”
这下胡秋义几个都听明白了,连甲城说的头,不是要陈七星的脑袋,而是要陈七星叩头。此时城中斗米千钱,叩一个头就一石粮,一百二十斤啊,太划得来了,只不过陈七星是天使的身份,要他给连甲城叩头求粮,可就有点儿丢面子,胡秋义、朱梅山都看着陈七星,却不吱声。
关山越却不看陈七星,相对于活烹邵仁,叩头就只是小事了,陈七星若敢不答应,关山越这个做师父的可就大耳刮子扇过去了,不过这事他反而不能逼,所以垂下眼光。
陈七星虽然不看关山越.却能清晰地感应到关山越的态度,他先不吱声,但与邵仁那件事上故作迟疑加重关山越心中的分量不同,这次表现的是稳重,略略沉吟才道:“如果我叩十万个头呢?”
关山越眼光霍地抬起来,眼中已带了惊喜之色,一万石粮,不过一百二十万斤,看上去不少,可给三十万饥民一分,仍然只是杯水车薪,济不了什么事,不过他先前没想到这一点,不想陈七星却想到了,心中暗叫:“好小子!”
朱梅山、胡秋义也看着陈七星,眼中却有惊骇之色,十万个头确实太多了,不过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十万个头要换十万石粮啊,若依化州现在的粮价,何止是百万银子。
“小陈郎中,名不虚传。”这是朱梅山的想法。
“天使果然就是天使,还真敢开口啊。”这是胡秋义的想法。
连甲城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你不怕把脑袋叩坏?”
“那是我的事情,不劳连先生考虑。”
“嗯。”胡秋义重重嗯了一声,狠狠地瞪着连甲城,似乎是在无声地给陈七星帮腔:陈大人应下来了,你小子敢不敢应?
连甲城仿似受不了他眼光的刺激,竟就点头:“好啊,十万个头,就十万石粮,只要你陈大人敢叩,我就敢受,少一石粮,你拿我脑袋抵。”
“一言为定。”陈七星跳起来,对胡秋义道,“胡庄主,请你立刻入城送信给顾太守,请他押邵仁叔侄出来,就在这土丘上,活烹了那狗官,同时请他准备接粮。”
“好的。”胡秋义暴应,转身就跑,跑两步却又停下,指着连甲城叫道,“姓连的,你不许动。我告诉你,若有半点儿虚诈,上天你无路,入地你无门,即便钻到十九层地底,我化州三义也要揪你出来,活活油炸了你下酒。”
如果百石千石的,胡秋义不会说这番话,可开口十万石,那不是大方小气的问题,那得要有实力啊,万一这连甲城就生着一张嘴,只是恨了邵仁,骗陈七星活烹了邵仁叔侄,他却转身溜了,那就是个大麻烦。活烹邵仁胡秋义很乐意,但陈七星要担责任啊,现在胡秋义对陈七星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不想陈七星背这一个大黑锅。
不想他这一发狠,却换来了连甲城一顿奚落:“瞧你那小气劲儿,还三义呢。哼哼,你就赶紧去吧,想油炸我,你三义还不够资格。”
朱梅山则怕胡秋义刺激到了连甲城,万一变卦就麻烦了,忙催他:“胡庄主,你快去吧。”
胡秋义老脸红了红,这气难咽也得咽下去,狠狠瞪一眼连甲城,飞身进城去了,却是等不及叫开城门,以魄带形,直接翻城而迸。
顾书青得报大喜,亲自带兵押了邵仁叔侄出来,就在土丘上架起大鼎,活烹了邵仁叔侄,中间惨状,不必细叙。
早在邵仁叔侄给押出城中之前,朱梅山已将陈七星答应连甲城两个条件换粮的事传了出去,活烹狗官,粮食入肚,这还真是数十万饥民最盼的两件事情。当时就轰动了,即便饿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饥民也撑着站了起来。土丘周围,人山人海,却是鸦雀无声,只有邵仁叔侄的惨叫声。当狗官叔侄伏法,猛地里就是欢声雷动。
“小陈郎中,铁面御史,受我化州百姓一拜。”朱梅山朗声高呼,当先拜倒,随后“扑通”声如潮。土丘周围,拜倒了数十万人,人人齐呼青天,无数人泪流满面,便是三义、顾书青也不例外。唯有关山越避到土丘之下,眼光中却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又有着几分担心。
陈七星偷瞟到了他的眼光,知道他心中所想,心中长长吁了口气。不合例制杀了邵仁,尤其是活烹,朝廷必然震动,即便阮进再给孤绝子面子,也要顾忌自己这一派人的想法,必然在朝堂上发难。要受到责罚,这是肯定的了。可只要能哄得关山越开心,去除关山越的疑心,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划得来。
事实上陈七星想得更深,无论活烹邵仁叔侄还是一个头换一石米,当然都不是尸灵子想出来的,也不是连甲城想出来的,而是陈七星有意安排的。
活烹一个正二品的州牧,那不仅是朝堂震动,而是会天下震动。天下百姓最恨什么?最恨贪官!最盼什么?最盼清官!陈七星这个举动,会惹来朝廷百官的震动,却会为他赢得不可估量的名声。小陈郎中也还算出名,但与活烹邵仁的按察御史小陈大人一比,有多远差多远。这件事后,陈七星这个名字便雕板一样刻在了天魄帝国所有百姓的心中,朝廷事后即便想惩罚他,下手也不敢太狠——天下百姓不答应啊。
活烹邵仁叔侄,这是一张政治牌;而设计以一个头换一石米,这是一张悲情牌。粮食哪儿来的,不是买的不是借的,更不是连甲城好心捐的,是小陈郎中一个头一石米叩下来的,化州城外这数十万人能活下来,是小陈郎中的头换来的。救命之恩啊,这数十万人能记到死,死了还会传给子孙,而天下百姓听到了会怎么想、会怎么盼,危难之时,是不是也盼着身边有这样的好官,为了百姓,不惜以天使的身份叩头求粮。陈七星这一叩,在他铁面御史的光环上再笼上了一圈七彩的光环,这一叩,叩得了整个天魄帝国的民心。
陈七星想的这两招,不仅仅只是借鉴了幻日血帝的思想,也有这段时间苦受煎熬磨出的智慧,这两招上,可以清晰地看出,他与幻日血帝残留的思想已彻底地融为了一体,或许还多出一点儿他自己禀性中来的东西,但处事的风格已学足了幻日血帝的老辣深沉。
朱梅山拜毕,站起身来,扭头看向立在一边的连甲城,厉声喝道:“粮食呢?”
随着他这一声喝,无数道眼光落在连甲城身上,眼光若有重量,连甲城已身化齑粉。连甲城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个焰火,射上半空,不多会儿,远处也有焰火上天。高成义道:“我去看看。”李学义同样是个性急的,道:“我也去。”
两人迎着焰火急奔过去,所有人都往那边看,心中无不忐忑,陈七星也凝睛看着那一面。不多会儿,李学义跑了回来,手中捧着一捧东西,老远就叫:“粮食,是粮食!”
到面前,他把手摊开给陈七星看,是满把黄澄澄的小麦,一粒粒饱满结实,在阳光下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在这一刻,这把小麦,比等量的黄金还要可爱啊,朱梅山小心地拈了一粒放入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眼中满是激动:“都是麦子吗?多不多,有多少?”
“很多,很多。”李学义跑得急了,脸上汗津津的,仿佛在放着油光,“老长老长的车队,都是粮食,有麦子,有稻谷,都是粮食啊。”
“看到了,眼见为实了?”连甲城嘿嘿一笑,走上土丘,大马金刀坐下,“一个头,一石粮,小陈郎中,铁面御史,现在看你的了。”
“请连先生记数。”陈七星整了整衣冠,先对连甲城深深一揖,“我代表化州城内外数十万百姓,谢谢连先生的大恩大德,活命之恩,化州百姓永志不忘。”说着便要跪下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