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见一人哭丧着脸进来,到桌边坐下。小二上去招呼,那人忽地桌子一拍,竟是仰天号啕起来,边哭边叫:“天啊!我就是不该发财呀!天啊,天啊!”
这种客,小二见得多了,倒不慌张,热茶送上,慢慢抚慰。原来这人是城北开生鱼铺子的,早间突然有人来买龟,刚好他夏天里收得有一只,正愁卖不掉呢,三文不值两文地就卖了出去。买龟的前脚走,后脚他却得到消息,四海客栈有人放出高价,千两银子买一只龟。这消息太怪了,他还不信,到外面一打听,是真的。随后有消息传出,有人已经卖了龟了,得了白花花一千两银子,而那个卖龟的人,正是先前来他店里买龟的那个。不用说,这人卖给四海客栈的龟,正是先前从他店里买去的,一千两银子啊,他越想越痛心,所以号啕大哭起来。
小二道:“这消息我也听说了,干两银子买一只龟,这什么客啊?不会是哪家王爷乔装的吧?也不知道是什么龟,就值得一千两银子?要我店里,一万只龟也卖不了一千两银子啊。”
“说是叫什么醒神龟,专治迷神症。可我当时哪里知道啊?”
陈七星一直以来的习惯,都是少管闲事少招祸,后来即便进了松涛宗,也是这样。他无事是绝不插嘴的,只是自顾自地吃着馒头,耳朵听着众人的议论,头也没抬一下,可听到最后一句,他的身子猛地僵直。
醒神龟、迷神症、高价、四海客栈,而包勇住的地方,就是四海客栈。
“难道巧儿过来了,乔慧带她过来的?有可能,送过来给治病。不对,醒神龟要找,没龟,送人过来做什么?难道是包师伯去拜访乔小姐,见到了巧儿?也不可能啊?好好的乔小姐带一傻丫头给他看做什么?啊呀,估计是我昨夜没回四海客栈,刚好包师伯去拜访乔小姐,问起我来,两下一对起了疑,于是才问起巧儿,而不是乔小姐带傻丫头给包师伯看。包师伯一看,认出了巧儿,就把她带回来了。他们虽然找不到我,却知道巧儿是迷神症,只要服醒神龟血就能醒。包师伯心急包师姐,急要知道原因,所以出高价满城求购醒神龟,偏忍,细节或许有出入,但估计是八九不离十。包勇昨天没去拜访乔慧,今天去完全有可能,没见到陈七星,然后问起来,顺便就带出了巧儿,也完全有可能。只要巧儿醒来一开口,包勇就能知道一切。
陈七星一颗心仿佛结冰了,虽然热食下肚,全身上下却感觉不到半丝热气。
绝望中,他却忽地想到一事,药性起效要一段时间,而且也不是服一次就可以清醒的,有时病情重还要连服几天,或许巧儿还没清醒。
这是唯一的希望,他也来不及上山了,掏出一锭银子,租了间房,他在房中变成孤绝子的样子,就从后窗翻了出去,直奔四海客栈。
包勇是成名人物,如果有人知道他到了双鱼城,肯定会来拜访,所以包勇租下了四海客栈左侧的一个跨院。陈七星直接便从左侧翻进去,刚进院墙,猛听得屋中“咔嚓”一声响,夹杂着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还有一声咆哮:“陈七星,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是邱新禾的声音,吼声之巨,恰如野牛发狂。
陈七星身子一僵,恰如冷水泼头——来晚了!
“站住,你去哪里?”是包勇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是阴惨惨的,北风刮过窗棂的感觉。
“我忍不住了,那贼子或许就躲在城中的什么地方,我去把他搜出来,一寸一寸撕碎了他!”
“一寸一寸撕碎了他,好,好。”包勇冷笑,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但还不够,不够!我可怜的丽丽,死在鹰愁涧底,尸骨无存,只是撕碎他,如何解得我心头之恨?”
“是,师父,要将他千刀万剐。”邱新禾叫,他不磨牙,喘气的声音却粗如野牛嘶吼。陈七星只想转身就逃,他实在不敢面对他们的愤怒。
“千刀万剐也不够。”包勇的声音不高,却并不是没有力量,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天测魄,他只有一个魄,我和大师兄都反对收他入门,可老三却硬要坚持,还以什么削发出家相威胁,逼得师父允许他收那贼子做记名弟子。”
“原来师父收我做记名弟子还是从师祖那里硬逼来的。”陈七星头一次知道,心中痛楚,“师父,你弟子命不好,莫名其妙得了个幻日血斧的魄,现在已经犯下大错了。”
“师父,你的意思是,关师叔还会护着他?不可能吧?”
“他敢?”包勇一声冷笑,“他不敢护着,但师父对他偏心,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可源头是从他那儿来的,他若不收下陈七星那贼子,丽丽怎么可能遇害?”
“师父,你的意思……可……可巧儿说那贼子用的是幻日血斧,确实和师叔无关啊。”
“幻日血斧,嘿嘿。”包勇阴笑,“你现在去一趟桐子县,把乔小姐请来。无关?嘿嘿,有乔小姐在这里,借着射日侯府的威望,师父即便想替他瞒也瞒不下。无关?嘿嘿,张扬开去,天下滔滔,我倒要看他是无关还是有关!”
陈七星身子缩紧,两眼慢慢变得血红,他看见了无数的人,无数张冷笑的脸,无数根指指点点的手指。人群中,是师父,还有莹莹,他们的身子缩小,再缩小,小得只有蚂蚁那么大,无数双脚争先恐后地踩了上去。
“不!”他在心底狂叫,天地一片血红。
邱新禾出房,到了院门口,隐约听到身后有风声。他以为是包勇叫他,回头,眼前红光一闪,却是一个血环当头套下。血环来自身后,他完全没有想到,根本来不及反抗,耳中只听到“咔嚓”一声,是血环收紧,箍断了他的颈骨。他两眼瞪大,怒若狂牛。他若是将野牛魄放出来,即便以血斧之强,三两斧之内也是劈不倒他的,而此时,他却是连一声“啊呀”也没来得及叫出口,就断气了。
一环箍死邱新禾,陈七星返身进房。包勇站在窗前,斜对着门口,他以为是邱新禾又回来了,也不回头,叱道:“叫你去就去,只说松涛宗包二有请,事涉幻日血斧和我门中一个内贼……啊!”
陈七星先还犹豫了一下,听到后一句,幻日血斧发出,血环当头套下。
包勇也是全无防备,血环又是一闪即至,第一个环套下,他完全来不及闪避,一环到脚,霎时收紧,二环三环同时套下,包勇这才反应过来,愕然回头:“你……你是陈七星?”陈七星虽幻了形,幻日血斧却让包勇认出了他。
叫声中,包勇脑后魄光急闪,这时三环已齐齐套在他身上,他身子忽地一长,套向脖子的血环居然没能套中,也套在了他胸膛上。他身子同时膨胀,体内魄力如狂潮汹涌,三个血环同时胀大,竟然有一种箍不住他的感觉。而他脑后魄光中却显出一物,是一杆秤,金星银钩,吊着个黑黝黝的秤砣。
包勇已修成四个魄,血环箍体,他一半魄力护身,一半魄力发出一个魄伤敌。他这个魄,名为称山量海,威力极大,乃是他的主魄。
称山量海最具特异的地方,是可以砣打千斤。这个打,不是打人的打,而是打秤的打。称过东西的都知道,小小的一个砣,却可以称量超过自身百千倍的重物。包勇把这个特性在魄术中发挥了出来,不论对方的魄有多大力量,他秤钩一钩,秤砣一打,都可以架住。就好比别人拿重东西来给他过秤,不论多重,往钩上一挂,他秤砣后移,就可以打起来。
当然,秤量重物也有限量,十斤秤百斤秤千斤秤还是不同的,十斤秤打不起百斤物,百斤秤也称不了千斤的东西。
包勇只是四个魄,他的魄力修出的称山量海,最多一次可以称量千斤之重,算得上是名符其实的砣打千斤。
陈七星三环一套,血斧同时劈下。包勇的秤一迎,秤钩挂上血斧,“铮”的一声,秤钩往下一沉,秤尾一翘,秤砣突地后移,一直移到尾巴上,秤杆重又打平。虽然尾巴还是有些翘,却总算是架住了,或者说称起来了。
称山量海虽然称起了陈七星的血斧,但秤砣后移,其实是包勇在中途加了力。称山量海一加力,他身体抵挡血环的魄力就减少了。先前血环给他鼓得膨胀起来,这时却急速缩紧,箍得包勇胸骨“咯咯”作响,一张脸涨得通红。
陈七星一斧劈下,次斧不停。包勇再称,虽然秤尾又翘得高了些,但还是称住了。
陈七星再劈第三斧,包勇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秤尾急速翘起,但秤砣却反打过来,在半空中霍地变大,猛砸向陈七星头顶。
包勇的称山量海,略输于幻日血斧的人刑斩,但陈七星如果不是偷袭,血环先行箍住了他身子,想杀了包勇,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只要包勇留了神,本体或称山量海魄不被血环箍住,即便打不过,跑总还是跑得了的,但被血环箍住就没办法了。别说是箍住了本体,就是给箍住了魄,他也铁定要输。称山量海是他的主魄,主魄若被箍住,输即死,不可能逃得掉。
包勇身子被三环箍住,上面要称量血斧的千斤重劈,身体要抵挡血环的无穷箍劲,所以只撑到第三斧便再也撑不住了。那口血与其说是喷出来的,不如说是给箍出来的,而秤砣砸出,已是临死拼命了。
称山量海以防守为主,就是不停地称啊称。不论你有千斤力还是万斤力,只要我能称起来就一直称,称到你没力了,秤尾不但不往上翘还往下沉了,就可以反击了。那时候秤尾突然一甩,秤砣打出来,便可要人性命。而这一次不是称得陈七星没力量,而是自己没力气称不起了,打出的砣,只是临死一击,有出无回。
先前幻日血斧一出,陈七星就把沉泥陷甲也放了出来,不过没有凝甲,只在左手上凝了一只护臂。包勇一砣打得急,血斧来不及回劈,他伸臂一挡,“砰”的一声,黄光飞溅,护臂本来厚达半尺,被这一砣砸得凹下去一半有余。虽是下陷,那股冲力却不可能全部化掉,陈七星连退三步,这才站稳。不过甲未开,他的手并不痛。他将血斧扬起,却没再劈下,三环一箍将包勇整个胸腔都箍碎了,他五脏六腑尽化血水,早已咽气了。只是到死他都大睁着眼睛,他不甘心啊。
巧儿也在房中,同样大瞪着眼睛,一手指着陈七星,却是一动也不动。陈七星血斧转过来,他不想杀巧儿第二次,却不得不杀她第二次。血斧扬起,他却觉出了不对,巧儿大瞪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儿神光,竟是活活给吓死了。
外面的家丁听得响动冲进来看,陈七星一不做二不休,血斧扬起,一斧一个,将包勇带来的六名家丁尽数杀厂。
一地鲜血,满院死寂,陈七星收了魄,眼中红丝渐去,脸色却是青白如鬼。他进房,看着包勇的尸体,双膝一软,想要跪下叩个头,却又站直了。人都杀了,假惺惺的却又何必。
他转身出房,仍是翻墙而走,回到这边店里,穿窗进去,换了衣服变回原貌。四周静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
他到床上躺下,却不敢闭眼,闭上眼睛就看到包勇死不瞑目的样子。他就那么瞪眼躺着,脑中一片空白,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砰、砰、砰”,突然传来拍门声。
陈七星心脏狂跳,猛一下就弹了起来:“有人来拿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