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听到陆都督竟然关心他,激动的几乎要晕过去:“学生家里亦是武将,只不过学生排行二,武职由长兄继承,学生来京城科举。事变时城门缺人,便把学生拉过去了。”

  陆珩点头,只想赶快把人打发走,道:“本督亦是家中次子,如今兜兜转转,也做到一品了。穿这身官袍便是为了庇佑平民,官职越高,便该庇护更多人,本督不过做了自己应尽之义。你是读书人,若将来官至首辅,能惠及的百姓远超本督。你要勤勉读书,勿要辜负时光。”

  张居正一听,郑重下拜:“学生定不负都督期望。”

  而陆珩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看到王言卿出来,立刻转身朝后走去。张居正抬头,只看到陆珩身上华丽耀眼的飞鱼纹。

  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人生当如是。

  陆珩终于等到自己的夫人,他看到王言卿脸色平静,哪怕心里恨得磨牙,还是笑着扶住她,问:“诏狱里关着些不干净的东西,阴冷伤身,你可有不舒服?”

  王言卿摇头,说:“我没事。皇上之令,可以复命了。”

  傅霆州最终被放出来了,但是,他坚决不认“通敌”的罪名,请求再上战场,亲自证明自己。他再三请战,皇帝允诺,傅霆州没有在京城停留,再度北上,可是还不等他抵达战场,身上伤口便急剧恶化,感染而亡。

  傅霆州请求带病作战时,其实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伤撑不了多久。他留下来或许有一线生机,但,他身为武将的尊严不允许。

  一个将军,应该马革裹尸死于战场,而不是憋闷屈辱死于政治斗争。

  他此生有愧于她,唯求无愧于国。

  傅霆州死后,北征蒙古也不了了之。但皇帝始终视庚戌之变为耻,置蓟辽总督大臣,募山东、山西、河南诸道兵每年秋天来京城防守,设为定制;重新选调精锐士卒,操练京城三大营;并且,命严维修北京外城,陆珩督工。

  在严维和夏文谨旷久而激烈的内阁斗争中,最终严维获胜,夏文谨辞去首辅之位,告老还乡。但夏文谨才走到通州,就被皇帝急诏扣押,随后被斩于西市。

  就像莫名其妙病死的武定侯一样,夏文谨也成了第一个被斩首的首辅。

  翟銮短暂地代班,随后,严维上位,成为嘉靖朝第七任首辅。

  牌桌上的人来来回回,连首辅都走了六个,唯独陆珩,始终稳坐胜利席。

  外城墙落成当天,王言卿带着一儿一女,去城外观礼。她亲眼看到严维写了“永定门”三个字,挂上高大巍峨的楼阙。王言卿悄悄对陆珩道:“严首辅排除异己,手段阴损,倒写得一手好字。”

  “他还是个大文学家、孝子、慈父、妻管严呢。他唯有一妻,惧妻如命,还十分宠爱独子。”陆珩笑道,“人性之复杂,胜于世间一切。”

  “那你呢?”

  “我就简单多了。”陆珩回眸,笑着看向她和一对儿女,“我此生唯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官居一品,手握大权,已经实现;第二个是寻一真心相爱之人,生儿育女,成家立业,也已经实现。”

  “那第三个呢?”

  第三个?

  陆珩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永定”二字。

  惟愿日月山河,江山永定,天下大明。

  ——《锦衣杀》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外域之臣,敢于我前带信坐观城池,可欤?不一征诛,何以示惩!——《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

  **

  庚戌之变时张居正确实被拉壮丁去守城门了,陆珩的原型陆炳在守皇城,史书上没说他们俩遇到没,但本文里设定两人在同一个城门相遇。

  嘉靖朝真的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明朝最出名的将星政客,一半都在这个时代。

  到现在《锦衣杀》的正文就写完了。这是我截至目前写的最认真也最艰难的一本古言,我前几本古言重点都放在宫斗宅斗上,朝堂变动通过女眷们一句话带过去,大部分场景都是很生活化的。但这本我想尝试不一样的体裁,试着完全舍弃宅斗,真正去描写朝堂斗争和官场风云。

  而锦衣卫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设定,我很想写好,所以开文前准备了小半年,自学微表情,查明史,学习刑侦痕迹学,看古今中外奇案。

  但开文后发现准备的远远不够,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边查一边写,写文速度达到有史以来最慢,语言也力求精简准确。《锦衣杀》全文七十多万字,毫不夸张,是爬在地上磨完了万里长征。

  《锦衣杀》刚开文时,我在年度计划里写希望《锦衣杀》能超越《九叔万福》,成为我古言写作巅峰水平。现在《锦衣杀》完结,期间消耗无数心力和感情,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完成了。

  写完《谪仙》后我一直很害怕被人问为什么不写李朝歌、秦恪这样的男女主了,《谪仙》是我文风很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我非常荣幸大家因为《谪仙》记住九月流火,但我不希望以后每一本都像《谪仙》。每一本书的男女主在我心中都是活人,他们不一样,并且不可复刻,所以连载期间我会尽力把他们写到最好,但完结后,我就不会再开类似体裁了。

  我希望我能问心无愧地告诉新老读者,我写得最好的一本是下一本。

  《锦衣杀》这个名字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我想了一个月,期间推翻了二十多个书名,最终艰难地定了“杀”这个字。但我对书名是很满意的,三个字奠定全文基调,锦衣——这是历史上最臭名昭著却又最有戏剧魅力的特务机构锦衣卫的故事;杀——全文风格严肃肃杀,走历史向,不是一个轻松快乐的故事,更多是关于家国天下的思考。

  但我希望陆珩和卿卿能为大家带去快乐。以前写男主不完全是个好人,这本书的男主完全不是个好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已无需在完结感言里赘述了,以前我写开头时,时常因为拿捏不准主角人设不断删改,但写陆珩的时候没有,他从一出场,个人风格就格外强大。根本不用担心作者为了走剧情而崩男主人设,如果不是他本人会做出的选择,后续压根写不下去。

  陆珩取自历史原型,人生经历牛逼的宛如爽文,但卿卿是一个生活中很常见的性格——因为家庭或成长环境,有点讨好型人格,做选择时更考虑他人感受,而不是自己。无论生活中还是网上,经常会看到一些压抑自己、不断为他人付出的女孩子,我们很容易隔着网线骂对方包子,但其实这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被偏爱,怎么能怪她们不敢拒绝别人?

  在文中卿卿的经历是理想化的,她遇到了陆珩,一个自信又强大的男人,不断支持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受到自己哪怕拒绝也不会被人抛弃后,才慢慢破壳重生。但生活中很难正好遇到这么一个完美的伴侣,我希望如果看到这里的读者中有讨好型人格,你们能成为自己的“陆珩”,试着去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说不,早日做回自己。

  连载期间怕影响大家追文体验,没告诉大家《锦衣杀》已经签约影视剧和网络剧。如果将来《锦衣杀》的影视版上市,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这本写的太累了,我需要休息几天,等五月开《子夜歌》。《子夜歌》在奇幻频道,是上古神话体系,内容大概是两个疯批对A的故事。明天会继续更新《锦衣杀》番外,应该不会太长,我们明天见~

  从寒冬到初夏,历时五个月,终于把《锦衣杀》写完了。

第138章 番外之权倾天下

  嘉靖二十六年,三月,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正是一年好时节。

  京城里的气氛却和明媚的春光格格不入,西六宫,太监匆匆跨过门槛,附在一位妆容精致的美妇人耳边,飞快说了什么。美妇人听完,露出压抑的惊喜之色,而同一时间,重重宫墙之后,另一座宫殿里却爆发出女子的恸哭。

  宫里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向各豪门大族,没一会,京城各勋戚高官便知道,太子朱载壑病危了。

  太子即曾经的二皇子,嘉靖十八年封太子。今年春天太子感染了风寒,没想到太子龙气薄,竟没熬过来,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太子是国本,尤其是一个册立多年、即将成年的太子,不知多少人在他身上压着全幅身家。太子突然病危,皇帝多年培养付诸东流,很多臣子也要跟着大伤元气。

  众多在东宫身上压了宝的臣子猝不及防,他们慌忙找出路,同时,也在心里狠狠地骂。

  陆珩这个狗贼,怪不得当年他放弃二皇子,坚持要让儿子给三皇子做伴读呢。莫非他能未卜先知,知道东宫有这一劫?

  京中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在私底下打听,想知道陆珩是和哪家高人卜的卦。然而,这次还真是冤枉陆珩了。

  太子册立多年,东宫位置稳固,陆珩不想和东宫过从甚密,引得皇帝猜忌,所以随便挑了最不受重视的三皇子。三皇子非长非嫡又不受宠,基本是继位可能最低的,谁能想到,太子竟然病危,三皇子突然成了下一个顺位继承人。

  陆珩瞎蒙的答案,竟阴差阳错撞对了。

  陆府,陆渲在屋里温书,突然窗外飞来一团黑影。他侧身躲过,一朵妖冶绯红的山茶花正落在他书上。

  窗外噗嗤传来一声笑,一个女郎穿着白绫比甲,下搭一身水蓝袄裙,冲着他笑:“哥哥,你读书都要读傻了,我走这么近你都没发现。”

  陆渲无可奈何,她那么重的脚步声,他怎么可能没发现?他只是懒得理她而已。

  另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进屋里,揪着陆渲的衣服道:“哥哥……”

  陆渲俯身,把年仅三岁的二妹抱到腿上,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那位明媚的像是将春天穿在身上的女郎也咚咚咚跑进门,自来熟地跳到坐榻上,挑着里面的榛子吃:“好像有人来找爹,娘就让我带着阿梓到外面玩。”

  陆渲挑眉,一时不知道先腹诽哪一点:“好像?”

  女郎晃着腿,裙摆像波浪一样摇曳:“每天都有人来找爹。前天是吏部、兵部的人问爹今年文武官职位如何升降,昨天是户部、工部的人来,问国库银钱怎么收付结算,明儿估计还有刑部尚书造访,问爹爹审讯断案。这么多人都排队等着爹裁决,我哪儿知道今天来的又是谁?”

  这位女郎是陆棠,乃后军左都督陆珩的长女,虽然今年才七岁,但眉眼已初现绝色之姿。在屋里读书的是陆渲,陆都督长子,今年十岁,被他抱在膝上的是陆珩第二女陆梓,今年才三岁。

  陆棠无疑是他们兄妹三人中最像母亲的,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所有人见了她都说是个美人胚子。但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和美人扯不上关系。

  如今是嘉靖二十六年,皇帝登基近三十年,人至中年,执政风格也平稳起来。年轻时哪个君王都想成为一代明君,后来撞了一系列南墙,便想着能做个守成之君就不错。

  皇帝早年腥风血雨,屡起大狱,大礼议、南巡、倭寇,不知道多少官员被他折腾没了。他尝试了许多改革,试图推行很多新政策,后来他发现,一个国家不折腾,就是最好的。

  皇帝心性变得沉稳,也可以说惫懒,毕竟任何事干二十六年都挺消磨热情的,哪怕是当皇帝。皇帝的雄心壮志被现实磨平,朝中形势也相应稳定起来,不再像早年一样剧烈洗牌了。

  如今朝中势力分两极,文官唯严首辅马首是瞻,武官中陆珩一家独大。陆珩是少年得志,从十二岁入锦衣卫起便一路立功升官,履历耀眼的不像是真人。而严维则是大器晚成,他年纪比皇帝大二十岁,如今却像最贴心的老仆人一样,伺候皇帝修道。

  严维小时候也有神童之名,二十出头就考中了进士,是天下闻名的诗人、文学家。奈何之后他的仕途坎坷起伏,三起三落,直到七年前他斗倒了夏文谨,才终于握上实权,成为嘉靖朝第七任首辅。

  皇帝可是出了名的废首辅,这样一个过分谨慎油滑的老好人当上首辅,大家都在猜测严维能坚持多久。万万没想到,严维竟然终结了内阁走马观花换首辅的魔咒,一直稳定地干了下来。

  严维坐稳首辅之位,除了他擅长投皇帝所好,写得一手好青词,还多亏生了一个好儿子。

  严维为人谨小圆滑,他的儿子严庆楼却狡诈多计。他们父子二人互补,严庆楼仅听父亲描述就能猜出皇帝的心意,然后严维进宫,发挥他老好人的长处,将皇帝伺候的舒舒服服。也正是因此,皇帝十分宠幸严维父子,严家炙手可热,烜赫至极。

  可惜对于旁人来说,他们父子可算不得好人。严维巨贪,严庆楼更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后院养了众多美貌姬妾,只要是他看中的美女,不管是谁,直接强抢。

  严家父子在外行事不忌,强取豪夺,欺男霸女,卖官鬻爵,无所不为。唯独遇到陆珩,他们不敢得罪。

  陆珩毕竟有童年伴读情分和两次救驾功劳,对皇帝的意义非比寻常,就算是严维也不敢和陆珩正面冲突。皇帝不上朝已经很多年了,皇帝沉迷修道,没那么多时间处理政务,国家大事只把握大方向,具体事情都交由近臣做。能接近皇帝的臣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严维,一个是陆珩。

  交给严维的话就让陆珩监督,陆珩施行的话就让严维监督,也能维持平衡。

  这也就有了陆棠说的,上至六部任命官员,下至一桩案子怎么判,都要来询问陆都督。一个锦衣卫权势如此之大,放在其他朝代必然要引来言官弹劾,但在嘉靖朝不存在,因为言官中有一半是陆都督的门生。

  另一半,是严阁老的门生。

  陆珩和严维就这样长久而稳定地对峙下来,他们实际上包揽了全朝权力,官员们见皇帝的时间,远不如见陆珩和严维的时间长。这两人同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但细节处又不太一样。

  严维处处顺从皇帝,而陆珩有些时候会抗旨不遵。有一次一个官员得罪了严维父子,严维进宫说此人坏话,皇帝一怒之下让陆珩将人杀掉。陆珩表面上答应,但将人抓捕后并不杀害,等过了几天,皇帝气消了,陆珩进宫和皇帝说起此事,皇帝听后,便也免除了先前的旨意。

  陆珩就这样从严维父子手下保护了很多官员,他虽然掌管着锦衣卫大狱,但为人很公允,未曾构陷一人,很得朝中人敬佩。

  陆渲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浙江道御史张巽言看不惯皇帝沉迷修道,上书骂陶仲文。这大大得罪了皇帝,皇帝下令锦衣卫逮捕此狂徒,但陆珩没有执行。皇帝得知后大怒,但不忍责罚陆珩,便把陆珩之下的锦衣卫全部罚俸三月。

  后来郭韬来他们家诉苦过,他实在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惩罚谁。整件事情太过离奇,陆渲也深深记住了。

  有这样一个权臣爹,陆家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权势漩涡中。陆渲不用说,他是三皇子裕王伴读,从四岁起便出入内宫,跟在太傅身边读书。陆棠今年才七岁,旁的官宦小姐连字都不认识,她待在母亲身边,仅靠旁听就认识了朝廷各个部门。陆棠长得好看又会说话,六部尚书来陆府时,每个她见了都能说上两句话。尚书们都很喜欢她,看她跟看自家闺女一样。

  哪怕是年仅三岁、不谙世事的陆梓,也知道哪些官员来了能撒娇,哪些人来了她要避开。

  陆渲看到陆棠身上的衣裙,突然问:“你怎么换了衣服?”

  “我的好哥哥,我每天都在换衣服。”陆棠翻了个白眼,道,“你妹妹长这么漂亮,你现在才注意到吗?”

  陆渲从小出入宫廷,比同龄人早熟的多,他自动忽略掉那些没用的话,问:“你以前可不会穿这么素的衣服。娘让你换的?”

  “嗯。”陆棠说完,站起身,在地上转了个圈,蓝绿间色裙旋开,清新的像三月春风,“好看吗?”

  陆渲敷衍地应了一声,视线早已不看陆棠的方向,眸光沉吟,若有所思。

  这几日太子病重,太傅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在家中温习。今天来了人,娘亲突然让陆棠换素色衣服……莫非,太子不行了?

  陆渲想到宫城的形势,倍感头疼。皇帝成功活下来的只有太子、裕王、景王三个儿子,若太子病逝,那皇位继承人就只剩裕王、景王了。裕王年长却不受宠,景王不是礼法正统却颇得皇帝宠爱,这可有的乱了。

  而陆渲还是裕王伴读,父亲掌握锦衣卫大权和后军都督府军务,他们家和裕王走得太近了不行,和裕王疏远,又会在裕王心里埋钉子。

  陆渲光想想就头疼,恨不得太傅一直放假下去。

  陆棠美滋滋转了几圈,发现陆渲注意力早已飞走,愤怒道:“哥!”

  “好看好看,你天底下最好看了。”陆渲握着陆梓的小手,冲着陆棠做了个鬼脸,“阿梓,你看你姐姐羞不羞。”

  陆梓被逗得咯咯直笑,陆棠被笑恼了,一跺脚转身出去:“烦死了,我不理你们了。”

  陆渲叫了她一声,喊道:“娘让你看着阿梓,你这个当姐姐的就这样把她扔下了?”

  “不是还有你吗?”

  陆棠生气了,抛下陆梓不管。陆渲只能把幼妹抱在膝上,等主院的人走后,亲自把妹妹送回去。

  正房里,陆珩和王言卿正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说话,陆棠窝在一边玩花绳。瞧见陆渲进来,陆棠冷哼一声,抱着王言卿胳膊道:“娘,就是他,刚才竟然说我丑。”

  陆渲扫了陆棠一眼,道:“敢情在你耳朵里,好看等于丑?那陆棠你可太丑了。”

  “你说什么!”陆棠大怒。王言卿被他们吵得头疼,低声呵道:“都行了,少说两句吧。”

  兄妹二人偃旗息鼓,陆梓已经爬上脚踏,张开手娇声娇气让爹爹抱。陆珩俯身,将小女儿抱在怀里。

  他们爹娘都是众人公认的好相貌,父亲陆珩年过三十,权倾朝野,举手投足都是恩威深重的权臣范,那双眼睛含笑比不笑时更可怕;母亲王言卿乌发雪肤,温柔美丽,是带着神性的美,哪怕生了他们兄妹三个,依然身姿窈窕,眼神清澈如少女。

  陆渲端端正正给父母请安,然后问:“父亲,刚刚来的是宫里的人吗?”

  陆珩淡淡点头,并不避讳在儿女们面前谈这些事:“是。”

  “是关于太子的事吗?”

  陆珩依然点头。陆渲的猜测被证实,脸上露出明显的忧虑。

  陆珩瞧见,说:“接下来你们都穿素衣,不要出门。陆渲你安心在家中温书,太子的大限应当就在这几日了,宫里讲筵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你自己读书,勿要耽误功课。”

  陆渲点头应下,他犹豫了片刻,问:“父亲,放假再久,讲筵总是要重新开始的。裕王那边……”

  陆珩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以前如何对待裕王景王,以后依然用同样的态度。太子重病一事给皇上的打击很大,刚才陶仲文进宫,说皇上刚登基时身体不好,皇帝健康后,宫中皇子却总是养不大,乃是因为龙脉相冲。”

  陆渲皱眉,一时听不懂陶仲文的意图:“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珩也没有多说,只是点到即止:“陶仲文说,若想让宫中平安,当二龙不相见。若这是真的,接下来东宫形势恐怕不会很快明朗。你不要因为外物改变对裕王、景王的态度,认真跟着太傅读书就是了。”

  陆渲虽然还不能立刻明白这其中的政治意味,但已经从父亲的话音中听出来,接下来几年,朝中都不会太平。

  陆渲听到这些事后不免心情沉重,陆棠、陆梓虽然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家里在商谈大事,自觉安静下来。王言卿看着身边儿女,长子自小出入宫廷,心性沉稳,温文尔雅,安静多思;而长女陆棠活泼好动,快人快语,反应快也会来事;幼女年纪尚幼,看不出性情,但王言卿却觉得,陆梓才是兄妹中性格最像陆珩的。

  等孩子们走后,王言卿和陆珩说起外面的事:“若皇帝相信二龙不相见,以后莫非真的不再见两个儿子了?”

  为人父母,王言卿实在没法想像这种心态。陆珩叹息,道:“要不说皇帝都是孤家寡人呢。他这样做,也是为了两个皇子好。”

  王言卿挑眉,恕无法理解。陆珩揽住妻子的肩膀,说:“二龙不相见说是陶仲文的提议,其实就是皇帝的态度。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过几天,皇帝会做些变动,将严维推到景王那边去。”

  王言卿诧异,问:“为何?若这样一来,两个皇子将来必有一死。皇上只剩下这两个儿子了,他都不心疼吗?”

  陆珩摇头笑笑,并不多语。心疼又怎么办,在帝王家,情感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看来,继大礼议、倭寇、夏严党争、庚戌之变后,太子之争会成为接下来十年朝中的主流风向。臣子们斗,皇帝才能安稳修道。

  而且,皇帝的儿子快死没了,下一任皇帝只能从裕王、景王中诞生。提前让他们熟悉朝廷斗争,将来继位后才能压制住臣子。毕竟实战才是学习的最好途径,与其让人教他们帝王心术,不如皇帝制造党争,让他们自己学。

  陆渲是裕王伴读,陆家已经绑定在裕王这条船上了,所以皇帝接下来肯定会让严维站到景王那边去。这根本不是严维愿不愿意的问题,哪个臣子不知道珍惜羽毛,不要轻易涉足夺嫡呢?但是,皇帝让你帮着他儿子斗,臣子根本没得选。

  双方旗鼓相当,才能斗得起来。接下来是裕王、景王的皇位斗争,也是陆珩、严维的权力斗争。看来接下来十年,陆珩都要和严家父子打交道了。他们两家分出胜负之时,便也是太子人选确定之时。

  王言卿问:“严家做下那么多阴损事,恶名远扬,皇帝还放心让他去辅佐景王?”

  “我名声不差吗?”陆珩笑道,“多年后史书写我,恐怕也不会说我好话。人性本恶,任何一个人官至宰辅都不可能至清至廉,皇帝根本不在意私德,他只在意有没有用。”

  严维能结束首辅魔咒,稳坐内阁,便是因为有用。皇帝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全合他心意的首辅,他继续张敬恭在位期间未能完成的土地清丈,严维比张敬恭圆滑、阴损,是一个非常好用的工具。

  皇帝借着严维之手推行自己的政策,严维会很好地处理掉推行过程中的实际问题,若问题解决不了,就解决反对的人。皇帝完成了很多构想,若成功,是皇上英明,若失败,就是奸臣严维弄权。

  王言卿本能道:“你不一样。”

  “我哪里不一样。”

  “就凭庚戌之变时你力排众议放难民入城,你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不一样的。”王言卿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成婚多年,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时,依然如初见一样充满了安全感。王言卿想到宫廷里的事情,叹息道:“如果是我,我实在没法在自己的孩子中做出取舍。所以,我才只能是一个普通人吧。”

  “普通人怎么了。”陆珩怀里抱着貌美肤白、窈窕有致的妻子,说,“将军百战,宰相千谋,不就是为了守护全天下的普通人吗?要我说,普通人的生活才是最值钱的。”

  王言卿仰头看他,眉尖轻轻一挑:“值钱?”

  “我说错了,我和卿卿的生活是无价之宝。”陆珩笑着箍紧王言卿的腰,这个姿势两人紧紧相依,亲密无间,她身上的柔软也完全靠在陆珩身上。陆珩感受了一下,突然说:“卿卿,我觉得你胸变大了。”

  王言卿没想到刚才还在讨论朝事,他突然跳出来这么句话。她又羞又气,红着脸道:“住嘴。你放手,我要出去。”

  陆珩哪会放手,他顺势将人压倒,说:“你只慨叹皇帝,怎么不心疼心疼我?皇帝好歹有两个儿子呢,我只有一个。”

  “怪我吗?”

  “怪我。”陆珩已经成功剥掉了王言卿外衫,他俯身,气息暧昧地扑打在她耳垂上,“卿卿,我们今天换个地方怎么样?”

  王言卿脸颊薄红,却最终没有拒绝。

  郭勋、傅霆州接连亡故后,朝堂斗争虽然不再像早年一样剧烈,但私底下的暗流从未平息过。之后漫长的太子之争,也可以预见不会平静。

  但哪怕外界有再大风浪,他们一家一直在一起,便也不会觉得辛苦。

  陆珩官职晋为左都督,已至臣子顶峰。后来他又立功,官职升无可升,皇帝只能进封他为太子太保、太傅,不久加太保兼少傅,仍掌锦衣卫。历史上从没有以公兼孤的例子,皇帝特意下诏,说可以这样加封,才为后来的权臣开了先河。

  连那个眼高于顶的恶魔严庆楼都说,天底下只有三个人值得入目,乃他自己、杨博和陆珩。

  陆珩掌管锦衣卫达三十多年,他前期利用锦衣卫屡起大狱,斗倒了每一个和他作对的人,杨应宁、张敬恭、夏文谨、郭勋、傅霆州、司礼监太监……甚至多年后,权倾一时的首辅严维亦倒在他手中。

  风流人物来来去去,嘉靖朝首辅几易其位,锦衣卫指挥使却唯有一人。

  但在陆珩权势到达巅峰、进入稳固期后,他却开始整顿锦衣卫,致力于治理锦衣卫中冗员、冗费、冗滥。他还上书历数百姓甲役劳累,提出“均甲役、革铺长、照实给价”。他屡次从皇帝手中救人,朝中党政激烈,小人横行,他保护了许多真正的有识之士,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朝野称赞。

  正德十六年,他随着父亲从安陆出发,一路护送着病弱的兴王世子进京。他步入大明门时,同样,步入了他绚烂又危险的一生。

  纵横权斗,一生不败,联姻亲贵,羽翼满朝,始终荣遇。以三公兼三孤,权倾朝野,终明一代仅见之。

  他便是光禄大夫、柱国、太保兼少傅、锦衣卫指挥使、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陆珩。

第139章 番外养妹之一

  嘉靖元年。

  最近朝中因为大礼议闹得人心惶惶,左顺门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飘散。陆珩练武过后,照例去正房给母亲范氏请安。进门时,他听到里面人和范氏说话:“夫人,老爷送来了信件,说后日就能抵京了。”

  范氏听到,问:“后日?这次督军遇到了什么危险不成,怎么慢了这么多?”

  “好像是老爷在战场上捡到一个孤儿,父亲战亡,唯一的老祖母也病死了,老爷看她无依无靠,正好夫人一直想养个女儿,就带回来了。”

  这时候门帘掀开,从外面吹来一阵迅疾的风,风中似乎还裹着细沙。

  范氏来京城一年了,依然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她回头,看到来人后立刻笑了出来:“你来了。你爹来信了,你来看看。”

  “我已经听到了。”陆珩刚练过武,身上出了一层汗后,越发显得他皮肤冷白,睫毛浓郁,那双眼睛格外冷淡幽深。

  陆珩说:“大同历来是蒙汉交战前线,一个父母亲人俱亡的孤儿,怎么会这么巧被父亲遇到?她来历不明,说不定是敌军奸细,父亲不该带她回来,更不该为了她耽误行程。”

  范氏听得卡住,其实,她还挺想要一个女儿的,可惜生了两个儿子后,她再没法生育。但范氏也知道陆珩说的没错,二儿子基本算是在兴王府长大的,他从小就有主意,和多智近妖的世子相处了五年,越发精明的像是妖精。

  他们家不同于普通人家,兴王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时刻都走在钢丝上。陆家是从安陆跟过来的,皇帝缺乏人手,将曾经兴王府的旧臣全部提拔到险要职位,若是他们家混入奸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但范氏终究不忍心,说:“哪怕是收养,一旦养了就要承担父母责任,哪能说养就养、说弃就弃呢?你爹把她从大同府带回来,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把一个小姑娘扔下。先让她在我们家住下,我们趁机给她寻找靠谱的养父母,也算全了这段缘法。”

  其实陆珩依然不同意。他娘现在就不忍心,等住一段时间后,只会更不舍得送出去。但人都带来了,也不能扔出去,陆珩只能同意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最多三个月,不能再久了。”

  两天后,陆松果然回来了。陆珩如今在锦衣卫担任舍人,上午要去卫所历事,等中午回家,才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来,他少不了要去正房请安。然而今日,陆府正院却格外热闹,陆珩刚进院门,就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

  陆珩心想有什么好笑的,等掀开门帘,看到站在堂中的那个小姑娘时,他才骤然想到,对,父亲带了个疑似奸细回来。

  随着陆珩进来,屋中短暂地静了静。那个小姑娘转身,看到门口的少年呆住,眼睛细细浮动,似乎拿不准他是谁。

  陆珩注意到她的眼神,面上笑了笑,放下帘子道:“给爹、娘、大哥请安。不知爹今日回来,未能远迎,是儿子的罪过。”

  陆松当然不会和自己十二岁的儿子计较,挥手让他起来:“你刚去锦衣卫,正要谦虚谨慎,多学多看,哪能因为这种事就告假?快进来吧。陆珩,这是你的妹妹王言卿。她家人都在战乱中死了,我见她孤苦无依,就将她带回来了。以后她会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你可不能欺负她。”

  王言卿终于确定这个少年是谁了,立刻低头行礼:“陆二哥。”

  她意识到,这个少年和陆夫人不一样,并没有那么欢迎她,所以不敢叫他二哥,而是加上了姓氏。

  陆珩低头看着她,她年纪小,营养也不好,个头小小的,还不到他胸口。陆珩轻轻笑了笑,道:“好啊。”

  一个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孤儿,能识别别人的脸色,快速察觉对方的态度并且看碟下菜?陆珩是不太信。

  这一定是个精心训练过的奸细。大同背后到底有什么势力,竟然培养小女孩当细作,还苦心孤诣送到京城?

  他们所图为何?

  因为先前那番话,范氏一直担心陆珩会不喜欢王言卿,现在看到两个孩子相处融洽,她无疑大大松了口气。范氏欢喜笑道:“你们和和美美的就好。言卿才七岁,有些过于瘦了,要赶快补补身体。你在家里读过什么书,学字了没有?”

  王言卿怯怯摇头,范氏一想也是,一个生活在军户家庭的小姑娘,和祖母相依为命,怎么会学过读书写字?是她疏忽了,无意戳了小姑娘的伤疤。

  范氏装作七岁不识字是很正常的样子,说:“七岁正是启蒙的年龄,没学过正好,请夫子从头教,比半途接手强多了。我听说陈家正在给女儿找夫子,要不把你送过去,和陈寅家的姑娘一起上学吧?”

  陆珩突然打断范氏,说:“娘,陈指挥使家里有嫡庶好几个千金,最大的嫡出姑娘都九岁了,她去了恐怕跟不上。反正我在家里是闲人,我教她吧。”

  范氏一听又吓了一跳,陆珩最讨厌麻烦了,他竟然愿意教人?陆松听到,皱眉道:“你都在锦衣卫跟人学习,哪有时间教人?”

  在锦衣卫当舍人,官方说法叫监生历事,通俗说法叫学徒。陆珩当然不是大发善心,他就算有时间,也不想干这种麻烦的事。但若他不插手,范氏就要将她送到陈家,和一堆锦衣卫家族的姑娘小姐在一块相处。那群女子毫无防备心,有什么事岂不是全被她刺探出来了?

  还不如陆珩麻烦些,亲自看着她。

  陆珩说:“历事只需要半天就够了,都指挥使说锦衣卫一定要精通公文写作,反正我都要练习写卷宗笔录,顺便把她教了吧。”

  这是能顺便的事情吗?范氏很疑惑,陆松听到,反而在意另一件事:“这是都指挥使王佐交代的?”

  陆珩点头:“是。”

  都指挥使是他们所有人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陆松之前听人说过,王佐很器重陆珩的才华和相貌,亲自教他撰写审讯笔录、案件卷宗、交接公文之类。陆松原以为是旁人夸大,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陆松沉着脸,告诫道:“难得都指挥使看重你,你一定要认真学习,勿要辜负了都指挥使的期望。”

  陆珩拱手:“儿子遵命。”

  因为提到了王佐,话题被岔开,给王言卿请夫子的事不了了之,陆珩教她一事就被默认下来。

  王言卿来到京城后,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城阙高楼、绫罗绸缎,也见识到了陆家这种世代军官贵族。她也才知道,原来皇帝、太后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并且和陆家关系甚密。

  他们随随便便一句话中,就有许多王言卿听不懂的词语。这让王言卿觉得头晕目眩,更觉得害怕。

  陆家人口十分简单,陆松、范氏夫妻二人,育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和妯娌姑婆。长子陆玟已经十五岁了,对她的到来没什么表示,无所谓家里有没有这号人。而另一个公子陆珩,在下人们嘴里却十分神秘。

  听说他是皇帝在兴王府时的伴读,颇得蒋太后喜爱。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很有决断,进入锦衣卫当舍人,颇得都指挥使器重。其实王言卿听得似懂非懂,她并不知道什么叫都指挥使,只知道应当是个很大的官,陆珩在大官手底下当徒弟,应当也是很有前途的。

  嬷嬷们坐在墙角,絮絮聊天,说王言卿真是好命,进了这种人家,哪怕只能在陆家住一段时间,也足够改变命运了。何况二少爷陆珩竟然要亲自教她读书认字,要知道,陆珩可是和当今圣上一起读书的,这么一来,王言卿岂不是相当于和皇帝同窗?

  她们以为王言卿听不懂,其实王言卿全都明白。今日下午,等陆珩从锦衣卫回来,她就要去找陆珩学习了。王言卿沉着小脸,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丫鬟们都羡慕她命好,可是王言卿却觉得,陆珩并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教她读书呢?王言卿无法理解。

  陆珩回来后,王言卿虽然害怕,但不敢让陆珩等,很快就挪到陆二哥门外,小心翼翼敲门:“陆二哥哥。”

  陆珩回头,看到是她,意外了一瞬才想起来,他给自己找了个拖油瓶。陆珩今日要研究卷宗,没时间浪费,他问:“会写字吗?”

  王言卿怯生生摇头。陆珩执起笔,在纸上四平八稳写了个“王”字:“过来临摹这个字吧。等学会了,你就可以走了。”

  王言卿小步挪到陆珩屋里,将昨日范氏给她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放到旁边桌案上,然后踮脚捧起陆珩写的字,转移到一边。之后,她看看陆珩又看看字,陷入纠结。

  陆珩看到她竟然主动在另一张桌子上临摹,心中颇感意外。她倒是识趣,像是能看懂别人想法一样。陆珩指了自己对面的一张椅子,说:“搬走吧。”

  王言卿如释重负,小步跑到椅子边。但她年纪小又瘦弱,用尽全部力气还是搬不动,反而不小心砸到地上,椅子腿在地上划出滋啦一声刺响。王言卿骤然停下,害怕地看向陆珩,陆珩坐在对面,单手支颐,似笑非笑看着她。

  王言卿不敢再发出声音了,一点一点挪动着座椅,总算搬到另一张桌案边。王言卿艰难爬上深黑色木椅,心中长长松了口气。

  然后,她学着陆珩刚才的模样研墨、润笔,在纸上写字。

  陆珩翻动卷宗,余光暗暗观察另一边。他打量了很久,确定她确实不会写字。

  她不会写字,那怎么往外传递消息呢?靠声音、动作、口信?

  陆珩猜不到,他看着王言卿握筷子一样的姿势,实在看不过去,说:“不是你那样写的。”

  王言卿吓了一跳,惊慌地回头看他。陆珩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圆溜溜、黑润润的眼睛,怔了下,心想这个丫头其貌不扬,眼睛倒长得好看。

  陆珩意识到他的想法,自己都吓了一跳。王言卿现在又瘦又小,皮肤也在边塞风沙酷寒中磋磨的粗糙,像根发育不良的豆芽,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他竟然觉得她眼睛很美?

  陆珩没有办法原谅他这个念头。

  王言卿只看到陆二哥走过来说她不对,然后就突然停住了。她小心翼翼看着他,试探地问:“陆二哥哥?”

  陆珩回神,掩饰住刚才的心绪波动,抬手把她的笔扶正,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游走:“横平竖直,中正舒展,一气呵成。这是你的姓氏,好好写。”

  王言卿才知道,原来她模仿了半天的字,竟然是自己的姓。陆珩示范过一次后,王言卿回想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继续练字,一个接一个写满了好几页,竟然也有点模样了。

  王言卿终于写出一个自己完全满意的字,跳下座椅,期待又忐忑地跑到陆珩身边:“陆二哥哥。”

  “嗯?”

  “你看。”

  陆珩垂眸扫了眼,点头:“还可以。写完了今天的课程就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陆珩简直不能更敷衍了,而那个小豆芽却不动。陆珩看完一页卷宗,垂眸,意味不明地看向她:“还有什么事?”

  “陆二哥哥。”王言卿揪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问,“你的姓氏怎么写?”

  王言卿人生第一次认识的字是她和陆珩的姓氏。她回屋后,将这两个字反复练习。陆二哥哥的姓氏比她的难多了,她一定要练好,明天拿给陆二哥哥看。

  陆珩也没料到,他不过随口一说,竟然真的摊上了这个小拖油瓶。他每日回家后研究卷宗,期间,会随便写几个字让她练。两人同处一室,互不相扰,竟也过去了好些时日。

  而王言卿这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又换上了官宦小姐的服饰,像开赌石一样,一眨眼就变成白白净净的年画娃娃。

  范氏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和母亲越来越不亲,范氏正觉得膝下空虚,正巧这时候来了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范氏越来越喜欢王言卿,每天挖空心思给她做吃的、做衣服,比对待陆珩精心多了。

  陆珩也是某日看卷宗,一抬头时意识到,王言卿长得好像还不错。他上次并非失心疯,而是她的眼睛确实很好看。

  眨眼,三个月过去了。范氏十分不舍得将王言卿送走,而陆珩这些日子冷眼旁观,确定王言卿一无所知,和外界也毫无联系,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练习他随手写下的字。这样一个小姑娘,说是外族奸细,似乎有些牵强。

  三月期满,范氏没有给王言卿找新的收养家庭,陆珩也没有再提,此事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掀过去了。

  但是王言卿不知道。她记得陆府里的嬷嬷说过,她在陆府住不久,夫人和二公子会将她送到别人家的。有一天,她练完陆珩交代下来的字,拿去给陆珩检查。她小心看着陆珩的脸色,低声问:“陆二哥哥,以后我去别人家,也可以学写字吗?”

  陆珩一怔,放下手,问:“为何这么说?”

  “我听嬷嬷说,陆家没想收养养女,我还是要去别人家的。”

  陆珩看着那双轮廓优美、光芒灵动,却又充满了忐忑不安的眼睛,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种感觉和每日清晨练武不一样,他练武时可以将身体里多余的力气打出去,而此刻,他心中有一股力量在流窜,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陆珩俯身,把她抱到自己膝上,沉声说:“不会的。你会一直留在陆家,不用去别人家。”

  王言卿的眼睛骤然亮了,期待问:“真的吗?”

  “真的。”

  王言卿浅浅勾出一个笑,眼睛骤然明亮,像星河璀璨:“谢陆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