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陈氏气得拍桌子,怒斥道,“你给我站住,我是你娘,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傅霆州压根理都不理,转身就往外走。出门时,他听到陈氏气急败坏地大喊:“冤种,真是冤种!她和你已经不可能了,你就不能当她死了吗?”
傅霆州放下门帘,一眼都没有回,大步迈入寒风。
他走得很快,风从他身边穿过,耳边只能听到风卷枯枝呼呼的哭声。过了很久,傅霆州才冷静下来,重新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陈氏的话像是一柄尖刀,不断在他心上捅出血淋淋的伤口。
她和你已经不可能了,你就不能当她死了吗?
是啊,他们已经不可能了。哪怕他揭穿陆珩的谎言,告诉王言卿真相,她也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或许如陈氏所言,就当王言卿死于去年十二月冰冷的山崖,从此再无交集,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她分明没有死,傅霆州怎么能当做不知道?
傅霆州不知道在寒风中站了多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麻木,才终于动弹,像具木偶一样朝一个方向走去。
只不过,这个方向并不是回他的屋子,而是曾经王言卿的住所。
傅霆州停在门前,并没有进去。他闭上眼睛,眼前已经浮现起桌案上的笔墨,书架上的古本,多宝阁上的摆件。一切都停留在从前,仿佛依然有人在使用它们。
只要他不推开门,就不会看到书架上积攒的灰尘,屋子里弥漫的凄清。他就能欺骗自己,她依然还在。
从南巡回来,傅霆州越来越没有勇气打开这扇门。他用他们十年的记忆挽回王言卿,可是,她不信他,宁愿相信一个陌生男人。
是啊,他连王言卿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王言卿凭什么信他?
傅霆州站在门前,许久未动。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刻意咳了一声。傅霆州冷漠回头,看清来人时,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这种时候他不喜欢别人来打搅他,但来的是她曾经的丫鬟翡翠,傅霆州愿意多些耐心。傅霆州问:“你来做什么?”
翡翠给傅霆州行礼,低声问:“侯爷,您让奴婢准备的那些东西,奴婢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给姑娘送去?”
傅霆州听到翡翠的话,微微怔松。南巡他营救王言卿却反被陆珩倒打一耙后,傅霆州一回京城,立刻派人准备人证物证。有这么多证据佐证,他倒要看看陆珩还怎么诡辩。他准备了这么久,现在却犹豫了。
他就算证明陆珩是假的,戳破王言卿的美梦,又有什么用呢?赐婚旨意颁布,傅霆州没脸再让王言卿回镇远侯府,如果在外面给她安置宅子,那她算什么呢?
就算他瞒得再好,守卫得再严密,防不住陆珩也防不住洪家。若傅霆州为了一时痛快不管不顾,且不说名分,恐怕连最基本的安全也给不了她。
他有什么资格去见王言卿,让她跟他走?
傅霆州在风中默了片刻,最后极缓慢地摇头,短短两个字如有千钧:“算了。”
别说陆珩,他甚至没有和永平侯府抗衡的能力。等他从战场回来,有足够的实力保护她时,再说这些事吧。
因为皇子早夭,全京城都静悄悄的,不敢招皇帝的眼。嘉靖十二年的腊月过得格外平静,然而波澜不兴的表象下,却是剧烈的权力更替。
首辅张敬恭停职,镇远侯傅霆州去大同领兵。十二月二十,傅霆州离开京城,紧接着十二月二十四,朝廷就放假了。
全朝官员迎来将近一个月的长假,陆珩也难得能清闲几天。今年皇帝心情不好,没人敢生事,陆珩有幸过了一个极清净的年。
京城陆府只有王言卿和陆珩两个主子,没有亲戚要应付,也没有大家族那些规矩讲究,尽可怎么舒服怎么来。王言卿来找陆珩,给他递来一张单子:“哥哥,这是今年年夜饭的菜单,你看怎么样?”
陆珩哪关心吃什么,他只关心有没有毒。陆珩接过来扫了一眼,菜式中规中矩,口味清淡养生,不太容易下毒,便点头道:“不错,就按这个安排吧。”
王言卿瞧见陆珩的动作,轻哼了一声:“你都没看。”
这话千回百转,尾音更是拖长加重,充满了控诉。陆珩看到她嘟嘴瞪人的动作,心都化了,他手伸到桌子另一边,握住王言卿的手,笑道:“我看了。只要是你安排的,我都喜欢。”
王言卿作势抽手,却挣不脱陆珩的力道,她抬眸,用力睨了他一眼:“敷衍。”
“真没有。”陆珩觉得中间这个矮几碍事,换到另一边,挨着王言卿坐下,“卿卿十全十美,做什么都好,你挑选出来的菜,还能有差的吗?”
陆珩眼睛色泽比别人略浅,像含了一汪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不笑时都自带三份笑意,此刻他还包着王言卿的手,双眼认真看着王言卿,明明很油滑的一句话,被他说出来,就很有些蛊惑人心的味道。
王言卿唇边忍不住带出笑,抽出手收起菜单,叹道:“府上人终究太少了,年夜饭做多了铺张,做少了冷清,怎么安排都不是。”
陆珩却挑挑眉,缓声说道:“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不是不好,就是觉得空荡荡的,没什么过年的感觉。”
王言卿觉得没过年的感觉,这可不行,陆珩问:“那我们出去过?”
王言卿摇摇头,脸上依然提不起兴致:“酒楼太吵了,菜也未必放心,没必要。”
陆珩握紧了王言卿的手,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替我省钱。过节总不能让你不高兴,你想做什么?”
王言卿眼睛动了动,想到什么,又为难地抿了下唇。陆珩看到她的动作,立刻道:“别动。”
王言卿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向陆珩,都不敢活动。陆珩双手包住她两侧脸颊,一本正经道:“这些日子跟在你身边学习,我也学会不少察言观色的本事。你不要说,让我猜你现在的想法。你眨眼睛,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但是觉得麻烦,怕我不同意,所以不好意思说,是不是?”
王言卿眼睛睁大,露出惊讶之色,陆珩便知道他猜对了。陆珩捧着王言卿的脸,毫不客气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说:“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猜对了。这是奖励,我自己拿了。”
他自己参考、自己批卷、自己颁奖,简直自来熟的不像话。王言卿失笑,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别闹。”
陆珩揽着她的肩膀坐好,问:“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王言卿眼珠轻轻勾了下,反而不配合了,故意说:“你不是说学会不少察言观色的本事么,你猜呢?”
王言卿将皮球踢回给陆珩,竟然反将他一军。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王言卿道:“你这样说我可就当真了。不过我们事先说好,要是我猜出来,奖励可不止亲亲抱抱。”
其实陆珩哪怕观察能力再强,逻辑思维再强悍,也不可能猜出王言卿心里想什么。但陆珩过往的战绩太辉煌了,王言卿被他这么一诈,真有些心虚,不敢跟他打赌了。王言卿贝齿细微地咬了咬唇,自己交待了:“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两个人吃年夜饭太冷清,除了吃饭便没其他事可做。如果我们自己做饭,可能会好些。”
王言卿后面说的很慢,语气转低,眼睛不住偷瞥陆珩的表情。对女子来说,亲手做顿饭不算什么,但是对于男子,这个要求就有些出格了。
君子远庖厨,普通男人都不愿意进厨房,别说陆珩这种二品高官。王言卿看陆珩不说话,赶紧说:“我就是随便说说,做饭太麻烦了,还是算了……”
“只要有你陪着,做什么都不麻烦。”陆珩截住她的话,说,“除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年夜饭当然要和家人一起做。只要你不嫌麻烦就好。”
王言卿长松一口气,她都没想到陆珩竟然会同意。王言卿眼睛立刻亮起来,声音也扬高了:“那我让厨房去准备,菜单也改一改,有几个菜太麻烦了。哥哥,你有什么要求吗?”
陆珩摇头,笑着说任由王言卿安排,实则内心里很是为自己叹了口气。
他刚才犹豫,并不是怕别人说道,或者嫌弃进厨房有失男人颜面之类。要他说,一个男人的颜面如果需要通过不下厨、不管家来标榜,那这脸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他犹豫,是因为他完全不会。
这是一个他从未涉及过的领域,万一出什么意外,他连借口都不知道怎么扯。王言卿兴冲冲跑出去做准备了,陆珩却十分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虽然以他对傅霆州的了解,傅霆州应该不会做陪女人下厨这种事。但是,万一呢?
万一傅霆州曾和王言卿一起做过饭,万一王言卿还有残存的记忆,进厨房后发现陆珩什么都不会,那岂不是暴露了?难道,陆珩还要装做会厨艺?
这未免太难为陆珩了。
陆珩再三考量,最后决定赌一把。除夕很快到了,厨房听说两位主子今日要亲自下厨,早早就将厨房收拾好,菜该洗的、该切的也都已备好。王言卿为了不耽误年夜饭的时间,才下午就拉着陆珩到厨房。
王言卿会下厨,对厨房并不陌生,但陆珩却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他一直觉得做饭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随处可见的东西端进厨房,出来后就变成千形百态的菜。然而亲临其境他才知道,原来厨房并不神秘,原来那些精致的菜肴,也是用刀切出来的。
区别大概在于锦衣卫的刀切的是活人,而厨房的刀切的是死物。
王言卿在厨房中转了一圈,决定先炖鱼。厨娘已经将鱼清洗好了,泡在水桶里,连鱼线也剔得干干净净。王言卿挽起袖子,陆珩看到,问:“你要做什么?”
王言卿指向水桶中的鱼,说:“鱼要小火慢炖,先把鱼汤上灶,慢慢再做其他菜。”
这种事情陆珩不懂,但他知道现在是腊月底,王言卿不能碰凉水。他将王言卿的袖子解下去,问:“要怎么做?”
“把鱼拎出来,侧面划几刀就好了。我去拿刀。”
“不用。”陆珩按住王言卿的手,“太危险了,还是我来吧。”
菜刀早已洗好放在案板上,陆珩拿起菜刀,第一感觉是别扭。长度不对,重量也不对,这并不是他的绣春刀,他握着刀,头一次生出束手束脚的感觉:“要划到什么程度?”
王言卿听得愣住:“随便划几刀,方便入味就可以了,也不一定非要到什么程度吧。”
陆珩握着刀,刀尖斜着没入鱼身,细微稳定地停在一个距离。王言卿在旁边看着,默默搓了搓胳膊:“我怎么觉得你的动作很奇怪,像是给这条鱼上酷刑一样……”
陆珩默默想,王言卿的感觉可能没出错。陆珩切了第一刀后,心里有了度量,后面的动作顺畅无比,切口纤薄平整,每一刀都停在同样的深度。
王言卿将鱼下锅,细微地煎了一下,然后盛出来转移到砂锅。陆珩站在旁边,为她递需要的材料,最后加水,盖上砂锅盖。陆珩看着,十分惊讶:“这就好了?”
“对啊。”王言卿说,“等它慢慢熬成白色就好了。”
陆珩若有所思,过了一会说:“我觉得,尚膳监的差事也没那么难。”
“一日三餐看似简单,但做熟容易,做好吃却难。宫里的膳食看着是素菜,其实都很费功夫,不是专精此道的人做不出来。”说着,王言卿轻轻睨了陆珩一眼,“何况,就算你学会了,还能去抢尚膳监的事情吗?”
陆珩定定看了她一眼,点头笑了笑,十分和善地说:“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觉得在厨房,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吗?”
“是你先说起的!”
王言卿还真有点怕陆珩这个疯子做出什么,她赶紧跑到另一边,拿起面团道:“别闹,要包饺子了。”
面团已经提前揉好了,各种馅料也调制妥当,他们只需要做成品即可。厨房毕竟是公开区域,陆珩也不可能真的对她做什么。陆珩好心地帮王言卿记在账上,走到她身边,耐心地问:“这个要做什么?”
陆珩声音平静,表情淡然,完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王言卿只以为陆珩刚才在开玩笑,他另起话题就代表翻篇了。王言卿将馅料摊在面皮上,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将边缘收紧,仔细展示给陆珩看:“像这样。”
陆珩点头,说道:“卿卿手指真好看。”
王言卿没好气地瞪他:“别闹,一会该耽误晚饭了。”铱驊
“我说真的。”陆珩把王言卿手心的饺子拿走,放到旁边的砧板上,自己握着王言卿的手仔细看。王言卿的手确实很好看,因为小时候习武,手指细长而有力道,是很有质感的美。
陆珩曾经欣赏这双手,但和欣赏景德镇的瓷器、南京的刺绣没什么区别。今日她的手沾着面粉,仔细地将饺子皮捏紧,这幅景象不完美也不高雅,但是,却比陆珩以往看到过的任何艺术品都更触动他。
像是星辰落到了他怀里,沾染了人间烟火,变得真实而温暖。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身边有年和家的味道,哪怕华丽的宫宴、络绎不绝拜年的人群、繁华热闹的街道,都从没给过他这种感觉。
无论置身何处,他永远在观察周围的线索,警惕可能出现的危险,唯有手上沾了面粉、亲手做年夜饭的她,才是让他心安的地方。
两个人一个打下手一个包饺子,相互帮忙递东西,磕磕绊绊,竟也把一盘饺子包完了。厨房没有地龙,王言卿又站了许久,腿渐渐有些难受了。她忍住没管,但站立时不免来回移动重心。陆珩很快发现王言卿不对劲,再看看她不自然的站姿,马上猜出来怎么了。
陆珩问:“腿又疼了?”
做饭是她提出的,结果她在厨房站了一会就腿疼,太作精了。这点疼痛可以忍耐,王言卿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陆珩哪能看不出真假。两人下厨是情趣,随便消遣可以,如果引起她身体不舒服那就本末倒置了。陆珩叫厨娘进来,将剩下的事交给厨娘,王言卿过意不去:“说好了我们来,现在折腾到一半又麻烦厨房……”
“心意到了就好,你的身体最重要。”陆珩很坚持,说,“走吧,我们回房。”
厨房的人见状也赶紧劝,王言卿和陆珩在厨房里一点都不能帮他们省事,反而吓得他们提心吊胆,还不如这顿饭他们来做呢。王言卿见拗不过,便将剩下的菜交给厨房,自己和陆珩回房了。
王言卿腿疼是老毛病,天冷、阴雨、潮湿,天气稍有变化她的小腿骨就隐隐作痛。陆珩早就知道她这个毛病了,但这是陈年旧疾,郎中都开不出药来,只能嘱咐他们平时多将养。
王言卿走路时还好,等回房坐下后,小腿上的痛意似乎更明显了。陆珩进屋里取东西,王言卿趁机暗暗敲打小腿。她一听到脚步声就收回手,但陆珩还是看到了。陆珩将暖炉放到她手中,伸手抬起她的腿,放在自己膝上,问:“疼得厉害吗?”
王言卿摇摇头:“还好,习惯了。”
陆珩叹气,缓慢顺着她的腿骨揉捏,也是颇为惊诧:“你的伤病竟然比我还多。”
陆珩手指力道大,每次都能按到穴位上,按得王言卿的小腿肚又疼又放松。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慢慢倚在罗汉床上,说:“这是好事啊。如果能换哥哥无痛无灾,我倒宁愿我身上的病痛多些。”
“别胡说。”陆珩捏着她匀称笔直的小腿,说,“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千年不敢想,但百年之内你还得陪着我。我都还没事呢,你不许落下病根子。”
王言卿听到“百年之内陪着他”之类的话,竟然也不觉得为难了。就像他把她放在膝上,给她捏腿,王言卿也不再躲避推辞。可能是习惯了,也可能是默认了。
王言卿说:“小毛病而已,又不碍事。说不定是我长个子,所以才腿疼呢。”
陆珩一听,淡淡笑了一声,说:“那可得把你全身骨头都拔一拔,省得耽误你长个子。”
王言卿轻笑,她抱着暖炉,头靠在床面上,渐渐有些困。她悄悄掩着嘴打呵欠,陆珩看到,说:“你困了就睡一会吧,反正离子时还久。”
“可是年夜饭……”
“等饭做好了我叫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吃独食的。”
王言卿放了心,脸颊埋在头发里,果真睡着了。陆珩等她睡熟了,轻轻将她的腿放在罗汉床上,拿起旁边的细毯,仔细将她的身体盖好。之后,陆珩坐在她身边,手指碰到她的头发,想抚摸又怕吵醒了她。
最终他收回手,静静望着她的睡颜,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不觉得无聊。
对陆珩来说,钱算什么,愿意让他花时间和心思的才最难得。他用视线描摹她的眼睛、鼻梁、嘴唇,越看越觉得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爱。
然而,哪怕她睡在离他这么近的位置,陆珩依然觉得不安。他自负善算人心,但随兴为之的一个小游戏,却让他算漏了自己。
陆珩想到前段时间出京的傅霆州,心中不无忧虑。他本来预料傅霆州回京后一定会鱼死网破,再次想办法接近王言卿。陆珩本来都做好了局,可是,傅霆州竟然没来。
这可不是一个好信号。傅霆州开始变得克制、收敛,那么攻守方就互换了,陆珩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他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掌控局面了。因为这一次,换成他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
第84章 新年
茫茫夜空之下,万家灯火,众生百态,每一扇窗户内都上演着不同的家长里短。然而在离京城仅有七百里的大同府,却是截然不同的除夕景象。
大同是边关重镇,哪怕过年,空气里依然弥漫着肃杀和紧张。尤其是前两天新换了主帅,军令甚严,士兵们不敢侥幸,忍着寒冷站在岗哨前,定定望着一望无际的漆黑原野。
小兵们百无聊赖站岗时,并不知道他们的主帅已离开大同城,出现在城外一个小小的村落中。这个村庄不富饶,不险峻,战略意义也没什么特殊,只是大同府中再常见不过的一个军户村落。
没有人知道,主帅为什么要在除夕夜晚孤身来到这个地方。
傅霆州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来到大同府后几乎忙得无暇睡觉,他要熟悉地形、认识人手、检查边防……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仿佛一眨眼,除夕就到了。
这是傅霆州第一次独自过除夕,往常他在侯府里,永远不必担心他身边会冷落无聊。军营中的人怕傅霆州不习惯,专程给傅霆州准备了除夕宴,虽然说备战时期不能饮酒,但将士们累了一年,过年时不允许他们喝酒吃肉,于情于理都不现实。
傅霆州交待好巡逻站岗的人,对宴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婉拒了入宴的请求,独自在营地里走动。大同府的风比京城干烈,吹着人身上真的像刀子一样。夜风干而冷,头顶一丝云彩都没有,星空被洗的格外盛大璀璨。
夜幕很黑,却黑的让人觉得干净纯粹。漫天星辰散布在夜空中,或明或暗,或繁或疏,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一条银河大开大合,浩瀚奔腾,人站在地上,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京城就看不到这么庞大的星河,傅霆州抬头,望着繁华神秘到让人心生敬畏的星空,突然很想见她。
然而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傅霆州故意让自己忙得无暇想其他事情,但这一刻,他还是没控制住,想去见见王言卿。哪怕见不到她,去和她有关的地方看看也行。
于是,傅霆州来了王言卿的故乡,她七岁之前居住的村落。今日除夕,村民都在家里吃饭守岁,没人注意到路上来了一个陌生面孔。傅霆州漫无目的走在乡间土路上,不知不觉,停在了一座院子前。
院墙斑驳,能看出有些年头了,只不过现在的主人不太爱护,有些地方已经裂缝。傅霆州没有惊动里面的人,慢慢绕着院墙走动。
这曾经是王言卿和祖母居住的地方,现在早已物是人非,里面的住户虽然也姓王,其实和王言卿没什么关系。王言卿被带到京城后,王家的祖地、屋宅,都被族人侵占了。如果傅钺没有突发奇想派人来看望属下的遗孀,恐怕,王言卿就要在寄人篱下中长大了。
傅霆州转念自嘲一笑,她在傅家,一样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只不过镇远侯府的环境更好,权势更高,但相应的,她要遭受的恶意也是翻倍的。
子时快到了,院里传来孩童的叫嚷声。傅霆州从沉思中惊醒,他默不作声离开王家的祖宅,往外走去。
属下牵着马等在路边一颗枯树下,看到傅霆州出来,都大大松了口气。属下上前抱拳,呼着白气问:“侯爷,马上就是子时了,要回营吗?”
傅霆州今日来此纯粹是了结自己的执念,里面的王家和王言卿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再留下来也无意义,遂点头道:“回吧。”
属下立刻行动起来,从树上解开缰绳,恭敬牵来傅霆州的马。傅霆州接过缰绳,这时,新年到了,身后村落次第响起爆竹声。马被这阵巨声惊吓,不安地掀动马蹄。傅霆州用力将马制住,仰头,望向漫天繁星。
今夜万家团聚,九州同欢,她已经没有血缘亲人,此刻,她在做什么呢?
此刻,王言卿正靠在陆珩怀中,一边揉眼睛,一边抱怨陆珩:“你怎么不叫醒我?”
陆珩捂着王言卿的耳朵,说:“家里没有长辈,不用讲究守岁那一套。你睡得好好的,何必折腾。”
王言卿做完饭有些困,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要不是外面突然响起烟花爆竹声,王言卿能睡到天亮。她刚醒来,浑身酥软,被陆珩抱在怀中也无力反抗。王言卿柔若无骨,软软靠在陆珩臂弯,海棠春睡,美人慵懒,连声音都带着不自觉的喑哑娇意:“可是年夜饭还没吃……”
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抬头怀疑地看陆珩:“年夜饭呢?”
她刚刚睡醒,眼睛蕴满了水,眼尾带着恹恹的红意,这样半开半合地嗔人,真能叫人爱到骨子里去。陆珩被这种眼神勾了一下,浑身都生出一股燥意,心里那股恶念几乎压制不住。陆珩喉结微动,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她嘴唇上:“还在。”
“真的?”王言卿现在脑子没完全清醒,逻辑简单而直白,十分怀疑地看着陆珩,“你是不是自己吃了?”
她质问的声音又哑又娇,陆珩心想这不能怪他,俯身用力在她唇上吃了一口,含糊说:“没有。”
现在他更想吃另一种年夜饭。
陆珩的吻越来越用力,手也抚上她的腰,不断顺着腰线摩挲。王言卿被这样强势的吻亲得头晕脑胀,呼吸困难,她正晕乎乎的时候,外界忽然升起一连串烟花,炸裂声不绝于耳。王言卿被鞭炮声惊醒,连忙趁着换气撇开脸,抵住他胸膛,气喘吁吁说:“今日新年,外面人还等着呢。”
再让陆珩继续下去,就未必刹得住了。如今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陆珩强行停下,眼睛都红了。他抓住她的手,解恨般咬了口她的指尖,哑声说:“好。”
陆珩手上的力道很重,能感觉到几度克制,终于艰难地放开她。他像是再待一秒就会后悔,大步走向外间,脚步又重又疾。
王言卿被陆珩放开后,也脱力地躺在榻上,她大口喘了会气,终于恢复力气。她费力撑着榻面坐好,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全乱了。
衣襟散乱,头发松斜,连裙腰上的系带也不知什么时候扯开了,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脸霎间红到耳朵尖,赶紧站起身,将衣服整理好。
王言卿磨磨蹭蹭好半天,等脸上的热度散去后,才终于走到外面。陆珩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正坐在外间玫瑰椅喝茶。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目光不知怎么,一下就落在王言卿的唇上。
她嘴唇格外嫣红,唇珠都肿了,看起来分外可口。陆珩感觉到体内的火又有挑起来的架势,这种事最后受罪的还是他,陆珩只能硬逼着自己转移视线,平静地说:“皇宫正在放烟火,想出去看吗?”
王言卿哪还有心思欣赏烟火,尴尬地避开视线,默默摇头。陆珩同样兴致寥寥,便说道:“那就让他们上菜吧。你做了这么久,总不能浪费。”
王言卿本来觉得深夜没胃口,但陆珩说她大半天没吃饭,多少垫点东西。他强行拉着她在八仙桌坐下,等菜肴一道一道端上来后,王言卿嗅到鱼汤的鲜味,竟然真的饿了。
陆珩拿起瓷勺,给她舀了碗奶白的鲫鱼汤,说:“你许久没喝水,不要吃肉,先喝碗汤开胃。”
鲫鱼汤里有豆腐有青菜,正适合深夜进补。王言卿低头抿了一口,可能是出自自己之手,她竟然觉得还不错。
陆珩同样是这种心理,他看着自己亲手切的鱼,竟然不忍心下筷:“它看着乖乖巧巧,都不舍得吃它了。”
王言卿噗嗤一笑,她拿起公筷,灵巧地剔下来一块鱼肉,放在陆珩碗中:“我好久没下厨,手艺可能生疏了,要是不如尚膳监的御厨,哥哥多多包涵。”
陆珩说:“怎么会,卿卿做的菜,定然是天下最美味的。”
“你就会哄我开心。”王言卿说,“这道菜简单,谁做都一样,哪有那么玄乎?”
“但它是你做的。”陆珩说,“天下那么多人,做的好与坏于我何干?只有经过你手的东西,才是独一无二的。”
王言卿垂着睫毛喝汤,没理会陆珩肉麻兮兮的话,但眼尾却流露出笑意。一碗汤很快喝完,她刚放下碗,陆珩又给她夹了饺子,说:“你亲手包的,你来尝第一个。”
陆珩的筷子停在她面前,并没有放下的意思。王言卿瞥了眼陆珩,发现他竟真打算喂她。王言卿不好拒绝,便意思性地咬了一小口。
饺子皮劲道温暖,里面包着鲜虾,咬开后鲜香四溢,爽滑酥嫩。王言卿只咬了一个小角,咽下去后,粉红色的舌尖快速舔了下唇珠。
陆珩越看越饿,各个方面的。他挑挑眉,并不肯放过王言卿,说:“你这也叫吃东西?猫都比你吃得多。”
王言卿有口难言,她也想好好吃,但陆珩非要喂她,她怎么好意思动口。陆珩却像得到了趣味,坚决不放手,王言卿只能小口小口咬住饺子,艰难地吞下去。
一个饺子终于吃完了,王言卿生怕陆珩还要再喂,赶紧自己去夹:“哥哥,我包了好几种馅料,你尝尝其他的。”
她不肯让喂了,陆珩颇有些遗憾。她小口小口咬东西的模样,像极了兔子被逼着吃肉,敢怒不敢言,可怜又可爱,让人更想揉搓她了。
陆珩都觉得他这种想法很变态。
这顿饭是两人一起做的,再加上心情愉悦,陆珩竟然吃了不少。在他各种威逼利诱下,王言卿也吃了好几个饺子。王言卿肚子都撑起来了,她用帕子拭嘴,低声念道:“别人家元日辞旧迎新,恭贺新年,我们竟然在吃饭。”
王言卿的声音里充满了怨念,陆珩忍俊不禁,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民以食为天,那些花里胡哨都是虚的,吃饭才最实际。”
王言卿隔着衣服按了按自己肚子,悲愤说:“都圆滚滚的,我肯定胖了。”
“哪里。”陆珩一本正经道,“你感觉不准,我来摸。”
王言卿宁愿信鬼都不信陆珩,她赶紧挡住陆珩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哥哥,新年安康,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王言卿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陆珩下手失败,遗憾地让人给她拿来斗篷,亲手将她的毛领系好:“好,夜深了,路上注意滑。”
王言卿点头,拥着手炉和斗篷出门。外面风中充斥着纸屑和爆竹燃烧的味道,竟然并不觉得冷,王言卿在回廊上走了两步,忽然被后面的人叫住。
王言卿回头,诧异地看向陆珩,以为他还有什么话交代。陆珩深深看着她,忽然走上前,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卿卿,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傅霆州:睹物思人,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陆珩:谢邀,她睡了,不方便回话。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的吗?当然,你也可以不说,因为我不会转达的。
第85章 更替
嘉靖十三年的新年过得非常安静,京中连宴会都少见。然而,元日刚过没多久,宫中又传来噩耗。
阎贵妃因为皇长子去世,郁郁不乐,再加上产后体虚,正月初六因药石无效而逝。
她年仅二十余岁,正值青春,便早早香消玉殒了。皇帝很可怜她,追封阎氏为皇贵妃,谥荣安惠顺端僖皇贵妃。
历史上原本没有皇贵妃这种封号,皇后就是皇后,妃子就是妃子,哪怕冠以贵名,也始终是妾。但本朝出了好几个受宠的贵妃,比如宣德皇帝的宠妃孙氏,成化年间那位出名的万贵妃,皇帝硬生生在贵妃之上又加了一个头衔,同皇后一样用金册金宝,位同副后,这才有了皇贵妃。
但再荣耀也要有命享,后宫中人短暂唏嘘了几天那位红颜薄命的阎皇贵妃,很快又关注起其他事情。第一个妃子有孕后,皇帝就像学会了怎么生孩子一样,后宫的喜讯一个接一个。曹端妃、王昭嫔正在养胎,正月杜康嫔诊出怀孕,素来和杜康嫔不对付的卢靖嫔像不甘示弱一样,紧接着诊出滑脉,和杜康嫔只差一个月。
如今后宫足有四个妃子怀有皇嗣,预产期全在今年,可以料到再过几个月皇宫定然热闹的很。福薄的皇长子和阎皇贵妃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只打出浅浅的水花,很快就被众人遗忘,前朝后宫的目光都转移到剩下四位怀孕的妃嫔身上。
然而,足足有四个人被幸运选中,却没有一个是方皇后。
后宫暗流涌动,前朝的勾心斗角也在继续。皇帝虽然气张敬恭利用他,但改革还要继续,二月份,皇帝找了个借口,起复张敬恭,恢复张敬恭首辅之位。
大概每一个王朝都是相似的,汉唐宋辉煌时各不相同,但亡国原因都有土地兼并。大明立朝已过一百余年,洪武皇帝就是农民起义出身,但如今,明朝的土地、流民问题也严重起来。
皇帝刚刚继位时,天下农田已经被利益集团用各种名义侵吞了一半,流民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四方已有小规模的农民暴动。
皇帝接手的实在不是一个好开局,但攘外必先安内,他登基后,前半段执政生涯不断靠大礼议稳固自己的地位,消除朝堂中不服从他的臣子。如今,权力已经完全收回到皇帝手中,皇帝也开始朝国家积弊动手了。
皇帝任用张敬恭,一方面是张敬恭在大礼议中立下汗马功劳,另一方面,也是张敬恭确实有能耐。张敬恭的政敌骂他刚愎自用,乾纲独断,但这也说明张敬恭不怕得罪人,有事真的干。
张敬恭入阁至今,既动田又动人,他勘察京畿庄田,清算了五万余顷被功臣权贵、皇亲国戚侵吞的土地,没收了五百多个勋戚庄田,一部分归还给原主,剩下的收归国库。
京畿之外,还有广大的外省疆域,这种关头,皇帝绝不会放弃张敬恭。
张敬恭所料没错,上元节假结束后没多久,皇帝就将他恢复原职。然而这次,又有些不一样。
张敬恭重回内阁后,心里憋着一股劲,有心干出一番成绩给众人看,所以立刻将清丈土地的规模扩大到全国。其中土地流失最严重的湖广、江西、江浙一带是张敬恭整治重点,同时他还大力裁革冗官、查办贪腐。没想到,这个举动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江西、浙江都是科举大省,每年一半的举人、进士来自这些地方,而张敬恭要清算的地,恰好就在这群士林家族名下。
先前张敬恭查勘京畿土地的时候,文官们都在看热闹,如今动摇乡绅的利益,朝中半数文官都坐不住了。许多人跳出来指责张敬恭,弹劾折子铺天盖地,不光京官慷慨激昂,许多外地官员也纷纷上表。
最离谱的是天上出现了彗星,南京御史冯恩上疏,说这是上天降下异象示警,张敬恭就是朝廷里的灾彗,若张敬恭不除,则百官不和,庶政不平,天下必然还会发生大灾难,恳请皇帝斩首奸臣张敬恭。
皇帝是明白人,知道所谓天降灾厄不过无稽之谈。改革土地是他的主意,冯恩看似在骂张敬恭,其实不就在骂皇帝是扫把星吗?皇帝在早朝上将这份折子骂了一遍,怒斥道:“冯恩非专指张敬恭,实以礼之名仇君,死有余罪。”
皇帝发作了一通,但弹劾风波并没有就此停下,势头反而更猛烈了。混乱中,弹劾逐渐变成造谣、诋毁、辱骂,谣言随风而起,有些真事里搀着假话,虚虚实实,根本无从分辨。
张敬恭早就预料过可能会得罪人,但他没想到,同为文人,这些饱读圣贤书、满口为民请命的文官被触动利益时,想让他死的心比勋戚更甚。弹劾风波比张敬恭预想的严重多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股风中,当然也有武定侯府出力。毕竟,先前张敬恭没收的五百多个京畿田庄中,好些就是郭勋的。
古话说三人成虎,原来张敬恭是不怕的,但是年前,他和皇帝的信任刚刚出现裂痕。张敬恭能借助一个小小的薛侃打击异己,那能不能借助清丈土地,谋求其他私利呢?
第一个人说这种话时皇帝还置之不理,坚信张敬恭是触碰了别人的利益,这才被人攻讦。但说的人越来越多,皇帝心中也动摇了。
猜忌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像寄生藤一样生根发芽,任何一阵风吹草动都会引发猜忌疯长。于是有一天,张敬恭突然发现,皇帝不再无条件满足他的要求了。他上书请求撤销某些官员时,皇帝留中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看他的目光,也不知不觉充满了审视。
张敬恭如遭棒喝,改革的热情也被兜头一盆凉水浇熄。
年初气候反复,传染病盛行,老年人很容易病倒。张敬恭被人弹劾了两个月,精神压力再加上劳累过度,候朝时突然在值房昏倒了。众人赶紧把张敬恭送回家,皇帝听闻,亲自派太医来张府诊治。
张敬恭不省人事一天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苏醒。然而这次,张敬恭醒来后,那股精气神仿佛散了,身体大不如往。
皇帝亲制药饵,命张敬恭安心养病,张敬恭却提出致仕,辞去首辅之位。
张敬恭经过这一病也想明白了,敢为天下先者,不得好死。历朝历代改革者,比他聪明、能干、德高望重者比比皆是,但没一个得了善终。商鞅变法,车裂于市,安石变法,故旧不敢登门,他为什么觉得自己能例外呢?
他入仕以来,三起三落,之前改革也有被人围攻的时候,但那时候皇帝信他,弹劾的人越多他越安全。如今,帝心已生裂缝,现在皇帝还愿意站在张敬恭这一边,若再过段时间呢?
他位卑时无人搭理,官高时位居宰辅,坎坷时被杨党打压下狱,朝中一大半人骂他逢迎媚主,辱没风骨;顺畅时他三年从七品小官升入内阁,京城泰半见他皆拱手称“阁老”。
宦海浮沉,命途多舛,人生有他这般际遇,也算不枉此行。
皇帝几次打回张敬恭的致仕请求,张敬恭和这位年轻的皇帝共事这么多年,早已摸清皇帝的想法。张敬恭知道这是皇帝给他面子,他确实该告老还乡了。张敬恭再一次上疏,以病祈求致仕,皇帝不得已,最终暂留首辅之位,许张敬恭回乡调养。
权倾一时的张首辅,就此退场。
又一个首辅下台了,京城还来不及惊哗,新一轮的权力更替已经开始了。内阁按照资历,接下来该由李时担任首辅。
不当不知道,坐上这个位置李时才发现,首辅真不是正常人能干的。他没有胆量继续管土地的事,也无法摆平复杂的利益关系。一个无法贯彻皇帝意志、无法推行政令的首辅,皇帝要他做什么呢?皇帝不满意,李时自己也不干了,没两个月就主动请辞。
李时退位让贤后,众望所归,夏文谨接过接力棒上位,成为新的内阁首辅。
张敬恭、李时相继辞官,内阁一下子空出两个位置。夏文谨忙着接手首辅权力,不声不响地,礼部尚书严维拜武英殿大学士,正式入阁。
等夏文谨忙过劲,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熟人。严维才名满天下,为人又是十足的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在朝中风评甚好。夏文谨却知道,严维和陆珩一样,是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尤其是严维的儿子严庆楼,诡计多端,擅长投皇帝所好,之前还和张敬恭交好,绝非善茬。陆珩有救驾之功,夏文谨一时半会扳不动,但严维父子却必须得掐灭在萌芽状态,要不然,将来必发展成他的心腹大患。
夏文谨默默盘算着严氏父子,也没忘了他的另一个死对头——武定侯郭勋。
没错,郭勋虽然推波助澜搞走了上任实权首辅张敬恭,但同时也得罪了新任首辅夏文谨。郭勋自认为在薛侃案中救了夏文谨一命,对夏文谨有大恩,但夏文谨并不领情,毫不意外的,两人交恶了。
这些权力变动完全在陆珩的预料之内,包括郭勋和夏文谨结怨。陆珩看的很清楚,并非夏文谨斗倒了张敬恭,而是张敬恭犯了大错,自己把自己坑了,最后只能辞官。
官场上,笑到最后的并非手段最高的,而是不犯错的。这方面陆珩看人还没失手过,以他的眼力,下一个有危险的,很可能就是郭勋。
要陆珩说,郭勋顺风顺水太久,有些飘了。人一旦开始自命不凡,那离灭亡之路就不远了。
夏文谨正忙着清算张敬恭余党,陆珩再一次在首辅交替风波中神隐,奉了皇帝密令,去查一桩案子。
准确说,是一本禁书。
第86章 禁书
八月,秋色渐深,白日还十分燥热,日落后天气就飞快转凉。王言卿正在斟酌今年中秋的事,她听说陆珩回来了,就带着礼单去书房找他。
书房的守卫见了王言卿,习以为常地对王言卿问好。但王言卿敏锐发现今日有些许不同,往常侍卫见了她二话不说就放行,今日却主动和她说话。他们看似在讨好王言卿,其实是暗暗拖延时间,去里面禀报陆珩了。
王言卿心里咦了一声,陆珩最近有什么要紧事吗,连她都要保密。王言卿装作不知道,停下来和守卫说话,等侍卫终于“问好”完毕,王言卿才继续往里走。她推门时,果然,书房里干干净净的,陆珩坐在书桌后,正在看一本书。
看到她进来,陆珩放下书,含笑朝她走来:“你怎么来了?”
王言卿知道陆珩职务特殊,有些事情他不想让她知道,王言卿也不会问。她将食盒放下,轻手轻脚取出里面小巧的斗彩葡萄纹青瓷碟,说:“中秋要到了,我印了几种糕点模子,但拿不定送节礼时该用哪个,就过来问问哥哥。”
陆珩看向桌面,瓷碟中放着各式糕点,上面印着秋海棠、玉簪花、莲花等各种纹路,陆珩看了看,说:“我看这四种都很好看,做得这么精致,弃掉太可惜了。干脆都留下,每个花纹装两个,正好取双仪四季之意吧。”
中秋时民间亲朋会互赠月饼,取团圆之意,贵族不拘于亲戚,赠送节礼成了一种社交礼仪。上级、平辈、下属都要送,而且要送的有面子,这就导致京城节礼的竞争越来越激烈,非但要攀比月饼上的雕花,连礼盒配套的糕点、月果也不能幸免。
送中秋节礼,便成了一个完全没必要,但一定要做好看的面子工程。
王言卿听到陆珩的话颇有些吃惊。陆府以前一直走低调路线,没想到这次,陆珩竟然也要加入攀比大军。
王言卿提醒:“哥哥,同时用四种花样,是不是太精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