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是锦衣卫世家,但陆珩的成就已远远超过陆家历代祖宗,祖辈们的官职加起来也不如陆珩一个人的大。陆珩想娶什么人,愿意和家里说是敬重范氏这个母亲,范氏同不同意根本无关紧要。
范氏从小就由着陆珩做主,自然不会再这种地方违逆儿子。她一口应下:“你放心,我明白的。女子在世上本就不容易,她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又没了记忆,更像是浮萍一样。你要多照顾她,多寻医问药,赶紧让她恢复记忆才是。承天府近两年来了几个郎中,听说医术还不错,要不,我把郎中请过来给她看看?”
陆珩刚才那一番话把范氏听得又心酸又动容,范氏哪能知道,这是陆珩编出来骗她的。陆珩说着感人肺腑的话,内心却毫无波动,他巴不得王言卿永远不要恢复记忆,怎么会给她问医抓药呢?陆珩微微笑着,说:“谢母亲好心,您把名字给我,我派人去问问。”
范氏一听,压根没有怀疑,立刻让丫鬟将店名地址交给陆珩。母子两人说话的功夫,王府正殿已经到了。陆珩适时打住话题,扶着范氏进内。
正殿上上下下都守着陆珩的人,锦衣卫见了陆珩全都肃立行礼,守在殿门前的太监也主动走下台阶,笑着给陆珩问好。陆珩淡淡点头,脸上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淡然。范氏亲身经历,愈发惊心于儿子权势之盛。
东西厂和锦衣卫那可是死对头啊,如今,竟然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对陆珩毕恭毕敬。
范氏心里既喜又忧地叹息一声。
觐见的臣子已经走了,皇帝在内殿休息,听到范氏来了,连忙让人带进来。
宫里早就知道范氏要来,范氏曾经是皇帝的乳母,和外臣不一样,所以皇后、德嫔和端嫔都在。范氏给皇帝行礼后,皇后带着妃嫔上前,给范氏行了半礼。
虽然范氏避开了皇后的礼,但这个面子张皇后一定要做。乳母是宫廷规矩,无论是皇后妃嫔还是王妃公主,没有人亲自喂养孩子,这被视为极大的失礼。新生儿甫一诞生就要请乳母。
乳母和嬷嬷有着根源上的差异,嬷嬷是伺候人的奴仆,而乳母是请来教养皇子龙孙的,容貌、品行、家世都要精挑细选。有时候小皇子和乳母相处的时间比正经母亲还长,在宗室中的地位举重若轻。
吃奶时候的烙印不可磨灭,哪怕多年未见,皇帝见了范氏还是油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连忙让人给范氏搬座位。范氏推拒,最后虚虚搭了个角,询问皇帝这些年的起居。
对皇帝而言,母亲这个形象分为两部分,刚强可敬这一部分属于蒋太后,而温柔体贴属于范氏。皇帝刚刚丧母,如今听到范氏温声细语,心中热流滚滚。
皇帝说:“朕在北京有陆珩帮衬,一切都好。您住在承天府,山长水远,未免太孤单了。不如您搬回京城吧?”
皇帝和范氏说话,陆珩就站在范氏身后,默然不语。这些话事先没有商量,但陆珩并不担心,范氏和皇帝再亲厚,也分得清谁才是亲生孩子。
范氏摇头,说道:“妾身老了,终究习惯不了北边的气候,就在老家住着挺好。在这里妾身每日看着兴王府,就像您和蒋太后还在一样,妾身心里安心。”
皇帝闻言心酸,不再强求。皇帝看着狡诈多智,其实是个很念旧情的人。他很能理解这种叶落归根的心情,蒋太后虽然嫁到安陆,但原本就是京城人,晚年回到北京并无不适。范氏却不一样,她是土生土长的安陆人,不愿意离开故土再正常不过。
范氏说这些话半真半假,她一方面不愿意背井离乡,另一方面,也是避灾。
远香近臭,她离得远远的,皇帝才会永远惦记着幼年的好,陆珩也能安心在京城拼杀。范氏不愿意这样想,但万一陆珩出什么事,范氏和陆玟远离京师,就是给陆家留下的最后一丝香火。
范氏又和皇帝说了些家常话,她看着皇帝脸色,不无欣慰地说道:“皇上这些年越发朗健了,气色比刚去京城时强了不少。太后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
皇帝身体弱,一直是他们这些近臣的心患,幸好烛火虽弱却连绵不绝,皇帝几次历经险境,每次都能奇迹般转危为安。皇帝也觉得自己身体强健很多,面有得意道:“天师授道有方,朕修炼起来颇有心得。还有陆珩,这次失火,多亏了他在。”
陆珩拱手,垂眸说:“这是臣应该做的。”
范氏不知道火灾细节,但是仅凭书信上寥寥几语,已经把她吓得不轻了。范氏叹道:“多灾多福,经过这一灾,以后便顺遂了。”
皇帝听着这些话十分熨帖,他又和范氏说了一会话,天色渐暗,范氏主动告退。皇帝今日接见了许多人,确实有些累了,他没有挽留,而是对陆珩说道:“你也好些年没有回过家了,今天不用守着,早点回去吧。”
陆珩自十一岁上京后,再没有回过家乡。皇帝回到他们家的王府怀旧,陆珩也要和家人说说话。皇帝主动给陆珩放了假,陆珩谢恩,但出来后并没有着急走,而是先派人送范氏回去,自己亲自去检查兴王府的布防。
陆珩一样样巡视时,有人默不作声走到陆珩身后,在他耳边低语:“都指挥同知,已经安排好了。”
陆珩从正三品升到从二品,官衔和俸禄涨了,但职务并不变,依然握着南镇抚司指挥使实权。陆珩轻轻点头,又把剩下的路线检查完,这才有条不紊出府。
陆珩没打点好之前,肯定不会放王言卿回陆家,要是他母亲或者长嫂一句话问错,陆珩就全暴露了。承天府有的是地方,陆珩先将王言卿安置在一间清净的院子里,等祖宅的破绽都处理好了,才带着王言卿回家。
陆珩在圣前伴驾,讲究极多,这种临时中转的情况屡见不鲜,王言卿一点都没起疑。她轻轻松松在院子里休息,等天色微暗时,陆珩亲自过来,接她离开。
王言卿不知为何有些紧张,问:“哥哥,我们这就要去见伯母吗?”
陆珩瞥她一眼,笑道:“还叫伯母?”
王言卿红了脸,咬着唇不知说什么。陆珩握紧她的手,主动解围道:“没关系,我不逼你,你想叫什么都可以。母亲得知你失忆后很过意不去,这几日觉都睡不好。说来说去这都是我的错,等一会回去别提过去的事了,省得她难受。”
王言卿哪有不允,立即点头:“好。”
兴王府离陆家祖宅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陆珩回来时没提前通知,没有人在门口迎接他们。陆珩当然是故意的,他绕开人群,亲自带着王言卿往自己十一岁前居住的院子走去:“父亲去了京城后才接你回来,所以安陆没有你的房间。我常年不在,祖宅里长嫂当家,不好给长嫂添麻烦,这几日委屈你和我住了。”
陆珩总是有能耐把私心说得冠冕堂皇。王言卿明白他这些小心机,竟也不觉得不妥。
大概因为,这就是陆珩吧。
王言卿借着走路的机会悄悄打量四周,这处宅子比京城陆珩的宅子占地大,但装饰不如京城华丽,处处透着一种岁月的古朴。王言卿想到足足有六代人居住于此,在她还没认识陆珩之前,他就在这个地方出生、长大。
她心中生出些难言的感觉,悄悄拽住陆珩的衣袖,压低声音问:“哥哥,我完全不记得伯母和大哥了……”
陆珩听到王言卿喊陆玟大哥,眉尖不受控地跳了跳。那一瞬间陆珩无比庆幸他诱哄王言卿改了称谓,要是现在她还叫他“二哥”,陆珩非得呕死。
陆珩温和笑着,另一只手却将王言卿握紧:“没关系,有我呢。你以前和长兄不熟,平时都跟着我。”
“是吗?”王言卿认真询问,“哥哥,除了你,我还和谁比较亲厚?我失了忆,得赶紧和人家说清楚,要不然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陆珩微笑:“都不熟,只有我。”
王言卿怀疑地挑起眉:“是吗?”
“是的。”陆珩说,“你年纪和长兄相差太大,你来的时候,他都快娶妻了,和你能有什么话说。我们家除了你没有女孩,你可不是只能跟着我。”
王言卿想到陆珩是家里幼子,就这样都比她大五岁,一时觉得完全能理解。陆珩瞥到王言卿的表情,突然伸手放在她腰上,暗暗拧了一把:“想什么呢?”
陆珩下手很有技巧,王言卿冷不防被他扣住,都差点叫出声来。她强行忍住,恨恨瞪了陆珩一眼,却不敢说。
陆珩确实比她长了五岁,她又没说他老。
陆珩忍下这口憋屈气,心想不急,晚上再算账。他依然微笑着给王言卿介绍陆家人口情况:“家里人丁很简单,母亲范氏性情敦厚,已不管事了;长兄陆玟娶妻楚氏,膝下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名陆湛;长嫂楚氏是承天府卫镇抚的女儿,和长兄是娃娃亲,如今管着全家生计,还算好相处。”
陆珩大概介绍了陆家的情况,王言卿赶紧记下。她默默背诵,内心有些丧气:“朝夕相处这么久,而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陆珩含笑摸了摸她的头,道:“没关系。”
他们也不认识你。
第75章 童言
陆珩的院子到了,陆家原本的奴仆已经被换走,如今里里外外都是陆珩带来的人手,王言卿甫一迈进去,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
这是陆珩十一岁之前居住的地方。京城传来让兴王继位的消息后,陆松紧急护送皇帝进京,陆家也随之迁往北京。直到陆松去世,范氏才带着长子长媳回到老家,只留陆珩一个人在京城。
这些年陆珩的官职节节升高,陆家在承天府也活得自在随意。陆玟领了一个优厚的武职,不必出危险的任务,却也没人敢得罪。
哪怕陆珩并不在家,楚氏依然把小叔子的院落打理得干干净净,家具摆设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勤擦洗的。即便如此,屋里常年不住人,依然弥漫着一股凄清。
王言卿在屋中看了看,问:“哥哥,这是你小时候看的书吗?”
陆珩扫了眼书架,点头应道:“是。许多年前的东西了,上面有灰,你小心呛着。”
王言卿取下最边缘的一本书,上面并没有多少灰尘,但书页上难免泛着阴潮味。王言卿心想难怪陆珩一眼就能认出梁榕的书籍,他自己看的书也天南海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涉猎。
黄帝内经、仵作验尸、山川地理、兵法筹略,甚至还有天文历法。王言卿翻了几本,确定每一本都是看过的,并不是放在这里充门面。王言卿问:“哥哥,你是锦衣卫,怎么还看仵作的书?”
“仵作水平良莠不齐,与其跟他们浪费时间,不如我自己看。”陆珩走到她身边,说,“要想破解犯罪,首先就要了解如何犯罪。”
破案其实是一个熟练活,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才能看出来不合常理的地方。陆珩年纪轻,阅历不够,就只能靠看书来补足。
王言卿点点头,指着剩下的书问:“那这些呢,也是为了破案吗?”
“不完全是。”陆珩说,“好些是皇上看了,我跟着了解一二。”
陆珩早年是皇帝的伴读,皇帝在宗室里是出了名的好学,当年杨廷就是因为皇帝好读书,所以才立他为新皇。即便现在皇帝政务缠身也没有丢开书籍,好些内阁大学士都没读过的书,皇帝读过,大礼议时不知多少老臣栽在皇帝身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爱看书,陆珩也跟着学习了不少。王言卿扫过面前这些密密麻麻的书籍,由衷叹道:“你们两人,还真是相互成就。”
难怪孟母要三迁,同伴的影响太大了。
刚才一直走动,现在停下来不免有些热。王言卿将书放回书架,用手在领口边扇风。陆珩扫了眼她厚实、不透光的衣袖,了然地笑了笑:“卿卿,不热吗?”
王言卿前两天穿的是薄纱素罗,最近忽然换成锦缎,就算她天生体寒也受不了。王言卿的意图被看穿,脸腾地红了,强撑着面子说:“不热。”
陆珩轻笑,不紧不慢问:“真不热?安陆不比京城,闷热要持续许久,你可别把自己闷中暑了。”
王言卿其实有点后悔。承天府多湖泊,气候温润潮湿,而锦缎又重又不透气,她里里外外穿着好几层,在这种天气里简直是活受罪。穿罗纱确实轻便透气,但陆珩看过来时,王言卿总疑心自己没穿衣服。她为了防陆珩才换了厚衣服,若是再换回去,岂不是显得她欲擒故纵。
王言卿不肯承认,陆珩也不逼迫。他等王言卿热散得差不多了,才说:“该摆饭了,别让长辈久等,我们去给母亲请安吧。”
王言卿点头,跟着陆珩往正厅走去。范氏和楚氏早就听下人说陆珩回来了,陆珩派人来传话,说他先回院子里休整,等收拾好后再来见礼。陆玟知道陆珩回来,今日也早早散了衙,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听外面喊“二爷来了”,齐齐停下。
满屋子的人除了范氏,其余人都站起来。陆珩停在门边,等王言卿跟上来了才掀帘进门。王言卿有些紧张,陆珩察觉到,暗暗握紧她的手。
王言卿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是她相处了许多年的亲人,没什么可紧张的。她抬头,鼓足勇气看向前方。
陆家的人不算多,一个白净秀美的中年妇人坐在上首,她应当就是陆珩的母亲,但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长着鹅蛋脸、柳叶眉,都这把年纪了皮肤依然白皙紧致。尤其出色的是那双眼睛,内勾外翘,眼下略带粉晕,眼珠水汪汪的,不笑时都自带三分笑意,看起来十分可亲。
王言卿一看范氏就明白,陆珩的眼睛应当是像了母亲。王言卿见了范氏才知什么叫岁月不败美人,范氏眼角已经爬上皱纹,但并不影响那双眼睛勾魂摄魄,一看面相就知她生活顺遂、性情温和,所以脸上才没有任何岁月沧桑。
范氏下手坐着一对夫妻,男子个子高、骨架宽,五官偏冷硬,比陆珩看起来更像军人,但是鼻子、嘴唇还能看出和陆珩相似的痕迹,显而易见是陆珩的兄长——陆玟。旁边那位女子娇小纤瘦,细鼻小口,是很平和、淡雅的长相,应当就是陆玟的妻子楚氏了。
楚氏身后,奶妈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眼睛宛如葡萄,巴巴望着他们。不用想,这便是陆珩的侄儿陆湛。王言卿在心里给这些人一一对上号,跟着陆珩行礼。
王言卿打量陆家人时,范氏等人也在打量王言卿。楚氏下午时就听婆婆说过,陆珩带了位女子回来,因为守丧不方便公布,便以妹妹的名义带在身边。范氏还说这位女子不小心伤了头,过去的事一概忘了,特意叮嘱楚氏不要刺激到她。
陆家有一位极出挑的二少爷并不是秘密,安陆所有人都知道陆珩在京城平步青云,权势滔天,在承天府报出“陆”这个姓,没有人敢得罪。楚氏和小叔并不熟,但是听闻小叔许多年没有成亲,她娘家有意动,暗暗托她打听。楚氏之前试探过婆母,只不过公爹的孝期未过,此事不了了之。没想到今日,突然听说陆珩要带着女人回来。
楚氏心中不无疑窦,如今见了真人,她大吃一惊,终于明白久旷多年的小叔为什么突然要娶妻了。
陆家女眷都是偏淡颜的荆楚美人,而这位王姑娘却是冷艳挂的,身材高挑,骨相纤薄,脸上折线尖而锐,五官明艳,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狐狸精一类的长相,但是她神情冷淡,皮肤雪白,像是在艳中掺了冰,一下子变得可远观不可亵玩。
当真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楚氏注意到进门前陆珩握了握王言卿的手,如此品貌,再加上陆珩这般上心,多半这就是她的弟媳了。楚氏也是知分寸的人,给陆珩说亲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再不提及。
范氏今日听陆珩说时,心里已经准备好照顾一位幼儿心智的儿媳,没想到王言卿冰姿玉骨,进退有度,完全看不出来和常人有异。范氏大喜过望,对王言卿一百个满意。
双方见礼,次第落座。陆珩官职比陆玟高,但他推拒了上位,带着王言卿在右首坐下。范氏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儿子和儿媳,内心十分满足,高兴道:“今日家里人终于齐了,可惜你们父亲无缘看到。”
陆珩一听要露馅,赶紧岔开话题:“母亲,大好的日子,不要再伤怀过去的事了。今日我回来得迟了,劳烦母亲和兄长、嫂嫂久等,是我不孝。”
这话楚氏哪敢应承,连忙说:“我们全天都在家,等一会没什么,圣前的事才是要紧。”
陆玟也说:“是啊,听闻现在锦衣卫里的事都归你管,要多小心正事,回家的事不急。”
楚氏眨了眨眼,没跟上来,陆珩和皇帝、内阁那群妖精勾心斗角惯了,只一眼就明白了楚氏的想法。陆珩浅笑着解释:“前几日我升为都指挥同知,暂代都指挥使掌管锦衣卫事务。”
楚氏细微地嘶了一声,又升官了,楚氏做梦都不敢想这么快的升迁速度。
陆珩开了这个头后,陆玟自然问起锦衣卫内的事务,陆珩也挑着这段时间京师的人事变动说。话题岔到朝堂,没人再关心范氏刚才的话。王言卿发现陆家的人见了她无动于衷,不打听也不询问,像是早就认识一样。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也敛起心思听陆珩说话。
官场的事一旦开头就打不住,眼看到了用饭的点,一群人移步饭厅。落座时,楚氏终于找到机会,把陆湛推出来说:“你不是成天问在京城的二叔吗,二叔回来了,快去给二叔、小姑姑问好。”
王言卿的身份虽然大家心照不宣,但陆珩都说了认为妹妹,楚氏当然要给陆珩这个面子。陆湛被母亲推了一把,懵懵懂懂走到陆珩、王言卿的座位边。他才三岁,都不及桌子高,王言卿看到一个小孩子靠近,有些惊喜又有些慌张。
而陆珩却相反,虽然笑着,眼底却隐含紧绷。小孩子没有完整的思维逻辑,是陆珩完全没办法控制的变数。陆湛看了看面前这两人,转头去拉乳娘的衣袖:“为什么要叫小姑姑,不是要叫婶婶吗?”
饭桌上安静了片刻,楚氏忙把儿子拉过来,嗔道:“别乱说。”
陆珩心想果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这种做了缺德事的,时刻都提心吊胆,不得安宁。陆珩对侄儿温和地笑了笑,说:“现在还不到时候,要先叫小姑姑。”
饭桌上的人霎间了然,内外响起善意的笑声,王言卿脸变红,不好意思再抬头看。
陆珩这话说的含糊,王言卿听后自然认为她现在还是陆家的养女,所以要叫小姑姑,而范氏等人听了会想陆珩守孝还没过,要先用姑姑之名掩人耳目。
双方都觉得很合理。范氏见王言卿害羞,不欲多为难,便说道开饭。陆珩给王言卿夹了道菜,低声说:“他还小,不记事,你别往心里去。”
这又是一句怎么理解都可以的话,王言卿想到陆湛今年三岁,离京时刚满两岁,不记得她很正常。
但为什么不记得她却记得陆珩呢?王言卿转而想到陆珩在京城做官,陆家内外肯定不断有人和陆湛提起他出众的二叔,而王言卿是内宅女眷,存在感远不及陆珩强烈,陆湛知道陆珩却忘了她也不意外。
王言卿想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微微摇头,对陆珩说:“我明白。”
饭桌一共就这么大,他们两人的互动被众人尽收眼底。范氏脸上的笑越发和煦,已经琢磨起未来孙子孙女取名字的问题。陆玟装作没看见,楚氏低头喂儿子,心里都在想,看来这位女子十分得陆珩喜爱。
陆珩果然并没有避讳的意思,他当众屋内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坦然地给王言卿舀了碗鱼汤,对范氏说:“母亲,我们从京城出发时不方便带太多辎重,她的衣服都是在京城做的,并没有合适楚地气候的衣料。明日劳烦母亲、长嫂带着她订做几身衣裳。正好我许久不见侄儿,给湛儿也添几套金锁。”
陆珩但凡开口,所有花销就由他包了。楚氏微怔,忙道:“二叔客气了,姑娘缺衣服,我这个做嫂子的义不容辞。但其他就不必了,陆湛长命锁打了好几把,其他的还戴不完呢……”
陆珩说:“这些是我对侄儿的心意,如果戴不完,放着就是了。反倒是我久在京城,无法尽孝,这些年多亏兄长和嫂嫂照料家业,孝敬母亲。卿卿没来过安陆,什么都不认识,明日还有劳长嫂给卿卿带路。母亲、长嫂若有什么喜欢的,一并买下,算是我的赔罪礼。”
陆珩很会说话,这些话看似是给楚氏、陆湛送礼,其实是送给陆玟的。幼强长弱,锦衣卫的职位还越过陆玟传给了陆珩,虽然陆珩后续帮陆玟找了更好的官职,也终究是兄弟间的心结。钱财对陆珩已经失去意义,如果能用金银拉拢住大哥,保证陆家安稳,那可太值得了。
陆珩一席话同时照顾到王言卿、范氏、陆玟和楚氏,楚氏见丈夫没有反对,便笑着应下。她不动声色往席对面扫了一眼,心想陆珩一个执掌锦衣卫、内外望而生畏的人物,竟然当众唤王言卿“卿卿”,真是肉麻。
又令人艳羡。
王言卿再一次感受到陆珩高超的说话技巧。她多少有些尴尬,陆珩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嫌弃王言卿的衣服。王言卿低头看了一眼,好吧,和屋中众人比起来,她穿的确实不像是同一个季节。
陆珩找了一个很体面的借口让她换衣服,王言卿能自己挑布料,尽可选择清爽又不暴露的。王言卿将他夹过来的鱼含入口中,默默承了他的好意。
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饭后,陆珩带着王言卿告辞,其他人自然不会不长眼地挽留。楚地天高水阔,晚风吹在人身上非常舒服。陆珩自然而然挽住王言卿的手,王言卿沉浸在美丽静谧的夜色中,没有挣扎。
陆珩在饭桌上注意到王言卿食量比平常大,她应当没起疑,但稳妥为上,陆珩还是试探问:“卿卿,突然回家,还习惯吗?”
王言卿点头:“伯母和嫂夫人都很和善,湛儿也很可爱,没什么不习惯。”
陆珩暗暗松一口气,说:“你喜欢就好。你不必有压力,以前的事若实在记不起来,无须强求,就当你和母亲、长嫂刚刚认识,重新再培养感情就好了。”
王言卿不疑有他,感动地点头:“好。”
陆珩继续说:“明日我要陪着皇上去看显陵,接下来几日可能没时间陪你。傅霆州那个贼子还虎视眈眈,你这几日跟着母亲、长嫂行动,不要单独出门,明白吗?”
王言卿点头,一一应下。
陆珩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安顿完,思绪不知怎么飘到陆湛身上。陆珩问:“你觉得陆湛怎么样?”
王言卿觉得他这话奇怪:“很好啊。他容貌不太像大哥,更像嫂嫂,长得冰雪可爱,以后一定是个聪明孩子。”
陆珩颔首:“我也这么觉得。有你在,我们以后的孩子肯定更好看。”
王言卿微顿了片刻,悠悠说:“你未免想的太远了吧。”
陆珩轻笑,道:“这是圣人之言。”
王言卿心里翻白眼,哪家的圣人教他这么占女方便宜?王言卿故意问:“哪位圣人说的?”
“孔圣人。”陆珩不紧不慢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依圣人之言行事,有错吗?”
王言卿再次沉默片刻,由衷说:“没错。”
是她错了,这个人最会的就是蹬鼻子上脸,她就不应该搭理陆珩。
作者有话说:
陆珩:刺激的一天
第76章 患得
兴王府,树木掩映,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将午后拉得悠长。张继后热得睡不着,倚在美人榻上怔神,宫女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给张继后打扇。
一个嬷嬷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门口宫女见了她,低眉顺眼地掀开竹帘。嬷嬷见了里间的张继后,行礼道:“娘娘,冰酪来了,您爽爽口。”
现在是八月,在京城该是秋风渐起、红叶满天的季节了,但是在承天府,依然闷热难当。张继后怯热,受不了这种气候,每天连觉都睡不好,唯独吃冰饮能稍微松快些。
张继后连忙让人呈上来,她舀了一勺,含入口中,终于觉得沉闷的躯体活过来了。嬷嬷站在旁边看着,说:“这种小玩意虽好,却不能经常吃。要是有冰就好了,镇在屋子里,里外都清清爽爽的,娘娘也能好好睡一觉。”
张继后动作微顿,垂眸说:“承天府不比京城,冰先紧着皇上用,本宫这里没妨碍。”
紫禁城有专人制冰藏冰,大内有好几个冰窖,但承天府的配置完全没法和北京比,官窖里的冰先给皇帝用,随后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权贵,比如陆珩、张首辅之流,再然后赏赐给近身伺候皇帝的人,最后,才能轮到张继后。
冰的分配,完全就是皇帝心中各人的份量。张继后一个无子无宠的皇后,甚至要排在张佐这些太监之后。
嬷嬷努努嘴,嗤道:“奴婢自然不敢和万岁、陆大人争,但端嫔算什么东西,敢排在娘娘前面。论入宫时间她比娘娘晚;论份位娘娘是皇后,而她不过一个嫔;论体面,您可是章圣太后钦点的儿媳。娘娘,奴婢听说,昨夜端嫔嫌热,要了两匣子冰,今日还缠着皇上要一起去游湖呢。”
皇帝共有两次选秀,第一次是嘉靖元年,章圣蒋太后亲自替皇帝挑了数位妃嫔,元后陈氏、继后张氏都在其中。但一过十年,皇帝久久无嗣,臣子看不过去,嘉靖十年首辅亲自请旨,请求皇帝填充后宫。皇帝允,从民间选了九位美女入宫,全部册封为嫔,端嫔曹氏便是这九嫔之一。
虽然说后宫中都是美人,但皇帝又不是只看脸,更多在乎精神契合。众美中,皇帝最宠爱这位曹端嫔,连南巡皇帝也惦记着她,前两天登山看显陵不方便带女人,后面在承天府游玩,皇帝每次都将端嫔带在身边。
张继后心里很明白,哪里是曹端嫔歪缠,分明是皇帝愿意。她们这位皇帝聪明而冷酷,要不是他乐意,敢和他得寸进尺的人早埋土里了。
但坤宁宫里的人不愿意承认,仿佛只要将错误推到其他女人身上,就能掩盖她们不愿意看到的真相——不是皇帝的错也不是自身的错,都怪其他狐狸精。
张继后甘心吗?当然不甘心,可是,除了忍着,她还能怎么办?皇帝可不吃作天作地、欲擒故纵这一套,张继后至今清晰记着,她前面那位元后陈氏就是怀孕期间看到皇帝打量妃子的手,当场吃醋发作,站起来用力摔了个杯子。
皇帝是什么人,哪容女人这样拿捏,当即也大怒。陈皇后惊惧交加,生生吓得流产,没多久病死了。陈皇后死后,皇帝听从蒋太后的建议,立顺妃张氏为继后。
陈皇后摔杯子那天,张继后也在现场,她亲眼看到陈皇后如何从一国之后跌落尘埃。张继后被吓到了,登上凤位后战战兢兢,丝毫不敢管皇帝的事情。
然而这种事情管的多了是错,不管也是错,蒋太后对张继后颇有微词,皇帝也不喜张继后迂腐无趣,对她毫无情意。
她这个皇后除了一个名头,其实什么都没有。
嬷嬷见张继后神情落寞,挥手把宫女都打发走。嬷嬷接过团扇,坐到榻脚轻轻给张继后扇风:“娘娘,您不能再忍让了。不说曹端嫔受宠,宫里那位丽嫔为什么没来,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等回去后,估计那位肚子也大了,万一生下来一位皇子,您以后可怎么办?”
这次南巡,原本定下来的伴驾人选是张继后、方德嫔、阎丽嫔,但是出行前,阎丽嫔被悄悄换下去了,改成了端嫔曹氏。皇帝想带哪个妃子就带哪个,外人不知其中门道,张继后却是知道的。
阎丽嫔被从南巡名单中剔除,并非惹了圣厌,而是怀孕了。皇帝登基十二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孩子,他怕出什么问题,悄悄瞒下此事。等南巡回去,阎丽嫔腹中胎儿平安落地后,再行宣布。
除了多年前陈皇后流产,这是后宫女子第一次传来喜信。而且四月份皇帝就发现阎丽嫔怀孕了,一直瞒着,要不是张继后主管后宫,她还不知道此事。
算算时间,这个月阎丽嫔的肚子就该满八个月了。皇帝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太监保护丽嫔,务必保证胎儿平安。说不定等南巡回去,宫里就要迎接新生命了。
张继后身上像压着一块石头,四肢沉甸甸的没有力气,她叹气:“本宫能怎么办呢?五年了,本宫喝了多少秘方补药,可皇帝压根不来这里,本宫如何生出一个皇子?罢了,兴许是本宫没有儿女缘吧,丽嫔哪怕生下一个皇子,总归要叫本宫母亲。”
嬷嬷一听皱眉,忙道:“娘娘,您可不能这么不当回事。子嗣现在是前朝后宫最大的事情,皇上若真得了皇子,为了日后方便立太子,肯定会想办法让皇子变成嫡出。您没有儿女傍身,就算您愿意养,丽嫔也未必肯让啊。”
张继后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嬷嬷的话:“你是说……”
嬷嬷对着张继后的眼睛点头,剩下的话尽在不言中。张继后想到历届无子皇后的下场,忽然冷汗涔涔。
洪武皇帝有诏,本朝太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不过庶长子名声到底不好听,皇帝要真想给皇子铺路,肯定会让儿子变成嫡长子。
由庶变嫡有两种办法,一是让皇后收养皇子,二是让皇子的生母变成正妻。毕竟小皇子的生母没法变,皇后却随时可以换人。
张继后既没宠爱又无家世,她被废除不会有任何人替她说话。被废还是好的,万一,皇帝不想担无故废后的名声,想让她“病逝”呢?
张继后背上衣衫被汗湿,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热。嬷嬷见张继后已经明白过来,放下扇子,轻手轻脚给张继后捏腿:“皇后娘娘,前有丽嫔,后有端嫔,您得赶快替自己筹谋,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在这后宫中,没有靠山寸步难行,您得找个帮衬。”
张继后愤愤地摔帕子,道:“本宫如何不想找个帮手。但后宫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势利,找一个忠心的谈何容易。”
张继后无宠,皇帝也很少在坤宁宫过夜,张继后显而易见没什么前程,后宫中人放着更年轻更得宠的妃子不选,为什么要押宝张继后呢?嬷嬷见时机差不多了,趁隙说道:“小人都是墙头草,大人物才能一诺千金。娘娘何不往东边看看呢?”
张继后愣住,想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张太后?”
“正是。”嬷嬷见张继后上道,为了自己那二十两黄金,越发卖力地劝,“张太后可了不得,她在紫禁城当了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哪怕如今不及原先风光,在宫中的势力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如今章圣太后殁了,张太后就是唯一的皇太后,朝堂内外多少会给张太后些颜面。若是张太后愿意保您,说不定皇上就会改变主意,将丽嫔的皇子抱到您跟前来,当您自己的儿子养。”
张继后深深皱着眉,面有犹豫:“可是,皇上和张太后并不亲厚……”
“那是以前。”嬷嬷苦口婆心道,“曾经有亲娘在,皇上当然向着蒋家,如今章圣太后下葬,皇帝和张家的心结慢慢就解开了。张太后是皇太后,最有权力处置皇子龙孙的事了,她若发话,皇上总不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这是最后能帮您的人了,您可要把握机会啊。”
张继后慢慢被说服了,是啊,张太后终究是皇太后,她要是发话让继后抚养皇子,就算皇帝不听,外面的臣子也会闹的。张继后紧紧握住最后一根稻草,完全无暇考虑这根稻草能不能救命:“本宫和张太后素无往来,这无头无脑的,如何让张太后帮忙?”
嬷嬷斜眼一笑,知道此事成了,昌国公送来的那些黄金都归她了:“娘娘,这还不简单。张太后的两个弟弟如今还在南京受苦呢,您若是在圣前替张家兄弟美言一二,张太后怎能不记您的恩德?”
陆家。
陆珩这几日果然很忙,王言卿除了第一天出去购置衣服,其余时间再没有出门。傅霆州还在城内,防范得再严密也不如从根源掐灭隐患,所以王言卿选择不出去。
陆家的生活很安静,王言卿早上去给范氏请安,有时碰上楚氏,她会留下逗弄一会陆湛。中午陆玟不回来吃饭,往往都是她们三人带着孩子吃,到了晚上,才能见到陆珩、陆玟。
陆玟每天准时散衙回家,但陆珩就难见多了,有时候连晚饭也赶不回来。王言卿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性格,除了一日三餐,她就待在陆珩屋里看他以前的书。偶尔陆湛会跑过来,扑闪着眼睛看王言卿。
王言卿也不懂怎么哄小孩子,只能放下书,给他编一些蝴蝶、络子之类的小玩意。一般要不了多久,楚氏就会赶紧过来,不好意思地说给王言卿添麻烦了。
除了不知道怎么哄小孩这个烦恼,其余时间王言卿都过得很怡然。一眨眼她就在陆家住了七天,南巡队伍也渐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但是在最后几天,王府内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王言卿正在帮陆珩打陆湛同款蝴蝶挂件,听到陆珩的话大吃一惊,险些把线挑错:“你说,张皇后给张鹤龄、张延龄兄弟求情?”
陆珩点头:“我刚听到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后宫的事,皇帝让东厂去查了,不过听太监透露,应当是张鹤龄给张皇后身边的人送了好处,请托张皇后给他们兄弟说话。”
东厂的事,陆珩倒知道的一清二楚。以前东西厂因为身份便利,往往凌驾于锦衣卫之上,到了陆珩这里却反过来了,东西二厂都小心讨好着锦衣卫。
王言卿手指灵巧收线,问:“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能怎么说?”陆珩好笑地摇摇头,“皇上气的不轻,当场就要写废后诏书。首辅好说歹说才拦住皇上,等回京后再从长计议。不过,我看张皇后悬了。”
皇帝这两天亲登纯德山祭告山川社稷,视察显陵,后面接见了武当山的道士,又游览了承天府名胜古迹,心情正好着呢。忽然张继后跑过来替张太后的弟弟求情,可不是差点把皇帝气死。
张继后还是当初蒋太后一力推荐才当上的皇后,现在却替蒋太后的仇家求情,落在皇帝眼里,简直是恨上加恨。
皇帝瞒着外面,但几个近臣心里都有数,后宫应当要有喜讯了。张皇后本来就有些多余,现在还犯了皇帝的忌讳,这个皇后之位必然留不住了。
王言卿想到上一位胡废后的下场,幽幽叹了口气。陆珩见王言卿情绪低落,问:“怎么了?”
王言卿淡淡摇头,低沉说:“没什么。只是感叹女子生如浮萍,哪怕贵为皇后,身家性命也全牵系于别人。”
寒门女子没有家族可依,全靠丈夫的良心生活。高门女子虽然有父兄撑腰,但一旦触碰到父兄的利益,还是会被立刻送人或舍弃。说白了,天下女子皆不得已,无论高低贵贱,都没有差别。
陆珩感受到这是一个危险话题,答不对火就烧到他身上了。陆珩从容踱到王言卿身后,俯身去看她手中编了一半的蝴蝶:“若说不得已,天下谁是顺心顺意的?在野为民,在朝为官,每个人都要在一堆坏结果中选最好的,便是皇上,也不能自由决定自己身边的事。人活在世,无非求一个不负自己。糊涂的被别人操纵,随波逐流过一辈子,聪明的能自己做选择,也要自己承担后果。”
王言卿一想也是,世态就是如此,怨天尤人不会有任何变化,把握好自己身边的事才是可行之计。从张继后的角度来讲确实很唏嘘,但是从皇帝的角度来看,他正认认真真替父母挑选墓地,枕边人突然跑过来给仇家说好话,皇帝为什么要忍?
无论这个结果是不是张继后所愿,话是她说出来的,苦果也只能她吞。
王言卿最终慨叹道:“只怪她识人不明。爱财乃人之常情,说不上背主,但她身边人隐瞒不报,故意引导皇后做一些事情,实在太可恶了。”
王言卿说完,意外地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她诧异地回头,看向陆珩:“你怎么不说话?”
陆珩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一刻的神情,伸手从后面环住她,将脸放在她头顶。陆珩问:“如果是出于善意的谎言呢?”
“那也是谎言。”王言卿说,“这一次撒谎是好意,但日后那么多机会,你能保证他次次都是善意吗?”
“如果后面不再骗她了呢?”
王言卿轻轻嗤了一声,道:“这种话就是自欺欺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对方说的是真的,然而一旦知道自己曾被欺骗,哪怕后续愿意原谅,也无法再给出真心了吧。”
王言卿感觉到勒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收紧,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了。王言卿惊讶,问:“哥哥,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陆珩的声音才低低传来:“没事。”
作者有话说:
陆珩:膝盖中箭。
第77章 求子
八月,皇帝在承天府登纯德山,巡视显陵,修葺武当。皇帝下令扩建显陵,随后就结束了这次南巡,启程回京。
九月,皇帝率众人回到京城。这次南巡耗时两个月,从者万余人,声势浩大,兴师动众,算是了结了皇帝的一桩心愿。皇帝回宫后着手安排章圣蒋太后和兴献王合葬一事,等父母的棺冢终于安排妥当后,皇帝腾出手,开始秋后算账。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因为给张鹤龄兄弟求情而触怒皇帝的继后张氏。皇帝给礼部写诏书,说:“朕惟阴所以相阳,若地之承天者也。夫为妻纲,妇道曰敬顺而已矣。元配既早失,乃因助祀不可无人,列御不可无统,遂推张氏为皇后。恩礼之所加遇,时甚近。乃多不思顺,不敬不逊屡者,正以恩待。昨又侮肆不悛,视朕若何。如此之妇,焉克承乾?今退闻退所,收其皇后册宝,天下并停笺,如敕奉行。”
皇帝铁了心要废后,朝臣谁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继后和皇帝对着干。废后诏书很快走完流程,九月十六,继后张氏被废,改居别宫。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无后。张皇后被废,自然而然就该立一位新皇后。这时候阎丽嫔有孕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听说预产期就在十月。众人都在想皇帝会不会册立阎丽嫔为后,没想到最终,皇帝却封德嫔方氏为第三任皇后。
方氏与阎丽嫔、曹端嫔等人同一年入宫,她因为品行庄重端正,被册为德嫔,为九嫔之首。王言卿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惊讶,但是想想也在意料之中。
朝堂在于制衡,前朝如此,后宫也是如此。万一阎丽嫔被册为皇后,后续又生了皇子,那就完全没法限制了。所以皇帝没有册封有嗣的丽嫔,也没有册封最受宠的端嫔,而是选了中规中矩、最有资历的德嫔。
可见帝王心术。
后宫大概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方氏封后大典结束没多久,阎丽嫔早产,在九月底生出一个皇子。皇帝登基十二年,终于有了第一个儿子,皇帝和臣子都长松一口气,宫廷内外欢欣鼓舞。
紧接着,后宫又传来好消息,曹端嫔诊出两个月身孕,王昭嫔同样诊出滑脉,但是因为月份尚浅,暂时还不能确定。
皇帝高兴,当即晋阎丽嫔为丽妃,曹端嫔为端妃。昭嫔因为脉象还不稳定,没有提位份,但得了一大笔赏赐。等她生出孩子,应当还有赏。
道喜声中,没人还记得刚被册封的方皇后。
早朝上明眼可见皇帝兴致很高,这时候陆珩递上一封折子,有人——准确说是南京锦衣卫,告发张氏兄弟左道祝诅。皇帝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命人去南京抓捕张鹤龄兄弟,逮赴诏狱。
皇帝是一个锱铢必报的人,他对自己的妻子都舍得下手,何况张太后呢?陆珩也早就准备好了,皇帝上午发话,下午锦衣卫就急行出城了。
晚上陆珩回来,王言卿问:“哥哥,张鹤龄兄弟私下巫祝的事,是真的吗?”
陆珩不以为意:“是不是真的又如何,现在无论递上去什么证据,皇帝都会信的。”
王言卿皱眉:“可是我听说,张太后苦苦求情,一病不起,大臣对此事颇有微词,并不赞同发落张氏兄弟。折子是你递上去的,若最后查不出确切的证据,会不会牵连到你?”
陆珩笑,一伸手就将人拉到自己怀里,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她的脸:“卿卿在担心我?”
王言卿被他拉倒,头上钗环碰撞到一起,发出叮当清响。王言卿掰开他的手指,恼怒地瞪他:“别动手动脚。”
却没有否认刚才的话。
陆珩心里十分熨帖,他刀尖上行走惯了,往常比这凶险的情况多了去了,但从没人担忧过他会不会失手。原来有人牵挂,是这种感觉。
王言卿不让捏脸,陆珩就把玩着她发间精致的簪钗,说:“查不出来那就放着吧,诏狱里有的是地方,关他们十年二十年,总能找到证据。”
王言卿微愣,陆珩垂眸看到她的神情,笑着问:“怎么,被吓到了?觉得哥哥行事不像好人?”
王言卿摇头,随后点头:“确实不是好人。”
陆珩不禁大笑,越看越觉得卿卿可爱,连骂他不是好人的模样都可爱极了。陆珩说:“他们敢动手脚,就该做好被清算的准备。皇上本来都忘了他们,他们偏要自己跳,还敢买通宫里人。这还是后宫有皇子出生,皇帝心情好,要不然,张家可不止被关进牢里。”
说起这个,王言卿问:“大皇子名字定了吗?”
“定了。”陆珩瞥了眼王言卿,意味不明说道,“内阁呈上好几个名字,最后皇上在基和坁之间犹豫。皇上还问我这两个字该选哪个,我道我连妻子都没有,哪里懂给孩子取名字。皇上只好自己决定了基。”
陆珩这话充满了暗示,王言卿就当听不懂,一本正经道:“朱载基,厚德载物,邦家之基,好名字。后宫其他妃子也纷纷传出有孕,这是喜兆。”
陆珩觉得他实在太难了,他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没有解决,反倒操心起别人的小老婆怀孕生子的问题。陆珩叹气,说:“是啊,不知道我能不能沾沾这份喜气。”
他三句话不离婚姻,王言卿有些不好意思,躲开视线说道:“以前十多年都没有动静,为什么这几天后宫妃嫔突然集体怀孕?”
这个问题朝堂私底下也偷偷好奇过。不过后宫监管严格,皇帝又是顶小心眼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孩子,孩子和生母肯定活不到天亮。皇帝没反应,那就说明确实是皇嗣。
陆珩意味深长地抬抬眉,说:“我觉得是因为皇上南巡,又是登山又是游湖,皇帝心情好,兴致高,所以才容易让妃子有孕。但皇上似乎觉得,是陶仲文的丹药有用。”
他说完,仿佛才想起来王言卿还在他怀里一样,低头问:“我刚才不小心说错了话,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