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霆州心想王言卿终究是嘴硬心软,她说着不信任他,却忍不住关心他的安危。傅霆州说:“他们去引开锦衣卫了。陆珩这个人难缠的很,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起疑了。”
傅霆州不放心让任何一个男人碰卿卿,于是亲自涉险带她走。王言卿手腕被他攥着,亦步亦趋走在悄寂无人的小道,问:“你真的是我二哥吗?”
傅霆州叹息:“当然。你从七岁就来傅家了,祖父怕下人怠慢你,让你跟着傅家小姐的辈分,一起叫我二哥。”
王言卿点头,又问:“我喜欢吃什么?”
她怎么想起问这些?傅霆州皱眉,想了想说:“牛羊肉?你祖籍大同,那里常年和蒙古人开战,你的饮食也偏向蒙古。”
“那我喜欢什么颜色?”
“朱红茜粉。”傅霆州叹气,“你还在怀疑我?说来还是怪我,先前我因为五城兵马司的职务和陆珩起了龌龊,他这才借掳走你来报复我。你确实在镇远侯府长大,侯府里有许多你的旧物,其他公侯家的人来傅家做客时看到过你,他们也可以作证。”
傅霆州从来没有把王言卿怀疑他这件事放在心上,镇远侯府内处处都是人证物证,只不过现在在南巡,傅霆州暂时没法展示。在他心里,王言卿生疑是因为陆珩这混账给王言卿洗脑,等回去后,他有的是办法让王言卿相信。
现在离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外面的人拖不了多久,陆珩随时可能回来,他要赶紧将王言卿送走。只要把王言卿带出锦衣卫的地盘,就算陆珩过来抢人傅霆州也不怕。大不了闹到圣前,让皇帝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理亏。
傅霆州走得快,王言卿被他拉在后面,近乎是小跑。忽然王言卿痛呼一声,身体委顿下去,傅霆州一惊,连忙回头,见王言卿弯腰捂着小腹,脸色苍白,嘴唇紧咬,看着非常虚弱。
并不是中箭,傅霆州微微放心,随即又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忘了王言卿还在来小日子,刚才一心赶路,完全没顾及她的身体。傅霆州靠近王言卿,扶着她问:“怎么了?”
王言卿摇头,虚弱地说:“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傅霆州往来路看看,立刻作出决定:“我抱着你走吧。”
王言卿捂着小腹,没力气拒绝。傅霆州圈住王言卿胳膊,正要将王言卿打横抱起,突然感觉到侧腰一痛。
傅霆州不可置信地抬头,王言卿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她紧紧握着刀柄,鲜血不断从傅霆州伤口流出,染红了王言卿手指,顷刻就打湿了她身上造价不菲的莹白色妆花云锦。
傅霆州从小就被教导如何上阵杀敌,被偷袭后,他理当立刻反击,杀掉偷袭之人。她离他这么近,傅霆州轻轻一折就能扭断她的脖子。但傅霆州不忍心动手,他忍着身上的痛,问:“卿卿,为什么?”
王言卿肤白胜雪,眸如墨玉,这是他看习惯了的脸,但此刻,那双眼睛里早已不见他熟悉的温柔乖巧模样,而是冷若冰霜。王言卿冷冰冰看着他,说:“镇远侯,我为了两家颜面,再三忍让,没想到你不识好歹,竟然越来越过分。你连我喜欢的口味和颜色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和我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哥哥?”
鲜血汩汩涌出,从王言卿手指上蜿蜒滴落,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因为失血和疼痛,傅霆州的脸色快速苍白起来,但他始终盯着王言卿,完全没有搭理身上的伤口:“你说什么?”
“我十分厌恶羊肉的膻味,也不喜欢大红大绿。你见我来自大同府,就想当然认为我喜欢吃牛羊肉,简直贻笑大方。”
傅霆州死死盯着她,仿佛她连根没入的一刀,都不及现在这句话给他的伤害大:“你不喜欢?”
王言卿目露嗤然,觉得十分可笑:“你想要骗人,竟然连这点功夫都不肯下吗?亏我还差点被你蒙骗,怀疑我真正的二哥。”
傅霆州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像是愤怒又像是被背叛,咬着牙道:“你还是相信陆珩?”
“她是我的妹妹,当然相信我。”树影深处乍然响起一道气定神闲的声音,陆珩单手负后,含笑踏着晚风走来,“镇远侯,别来无恙啊。”
二哥来了,王言卿松开匕首,后退一步和傅霆州拉开距离:“二哥。”
陆珩看到她手上全是血,自然而然地展开手臂,示意她过来:“都说了不用你,你非要亲自做饵。怎么样,伤到你没有?”
王言卿刺了人后本来有些慌张,听到陆珩这样说,她像是闯祸的孩子见到家长,快步跑过去,带着些撒娇意味说道:“没有。哥哥,我抓到傅贼了。”
第68章 恶犬
陆珩伸手,示意王言卿过来,王言卿果真立刻跑过来,话语中的亲近和依赖自然而然。陆珩接住她,将她拉至自己身后,含笑看向傅霆州。
这个动作充满了示威意味,仿佛猛兽在标记自己的领地。傅霆州一手堵着汩汩涌血的伤口,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眼神恨不得将陆珩碎尸万段。
陆珩唇边挂着笑,眼睛中却没有多少笑意。他毫无诚心地惊讶了一声,说:“呀,镇远侯受伤了?镇远侯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伤到要紧处吧?”
王言卿恨傅霆州绑架她,三番五次诱骗她,所以才忍无可忍捅了他一刀。但她知道轻重,她的命和镇远侯的命不是一个份量,如果傅霆州真出了什么事,镇远侯府绝不会放过她。
王言卿不想给陆珩惹麻烦,这一刀并没有往要害处去,最多流点血、受些疼,教训一下傅霆州而已。以习武之人的身体,养几个月就完全恢复了。然而看傅霆州的表现,这一刀仿佛捅到了致命要害,他的脸色都完全白了。
而陆珩还非要说些风凉话刺激傅霆州,王言卿怕出事,悄悄拽陆珩的袖子。陆珩感觉到她的动作,似乎不高兴了,重重将她的手握住。
陆珩手上用了力气,王言卿有些痛,默默收敛了动作,乖乖站在陆珩身后。陆珩这才满意,傅霆州看到那两人交握的双手,眼睛发红,宛如负伤的野兽。
他冷笑一声,声音冷若寒刃:“陆珩,是你在搞鬼?”
“怎么能叫搞鬼呢?”陆珩不动声色笑着,眼睛微微眯起,“事不过三,你前两次骚扰我的妹妹,我都忍了,如今你竟然还想掳走她。傅霆州,你私闯我的行院,莫说她只是出于自卫捅了你一刀,便是被锦衣卫乱箭射死,也是你活该。”
“陆珩,你如此行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有什么可怕的?”陆珩轻声笑了,“我不过是为君分忧罢了。”
两人心知肚明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陆珩不挑穿,依然说着模棱两可的哑谜。他刚刚替皇帝解决了一个燃眉之急,即便闹到圣前,皇帝也会保他的。就算强抢女人又怎么样,傅霆州凭什么和他争?
傅霆州手指无意识绷紧,他极力压制着自己,腰侧的伤口受到刺激,再次崩裂,血久久不止。傅霆州不想和陆珩多费口舌,这个人不知廉耻,和他说话只会被活活气死。傅霆州看向王言卿,说:“卿卿,他在骗你,过来。”
陆珩冷冷嗤了一声,回头对王言卿说:“天黑了,林子里阴潮,你先回去歇着吧。”
王言卿悄悄扫了陆珩和傅霆州一眼,乖巧点头,松手欲要离开。傅霆州气得肝胆俱裂,再次高声道:“他在骗你。你的户帖、旧物都在镇远侯府,傅家有伺候了你十年的婢女,还有许多熟识你的人。他手里有什么?”
陆珩叹气,对王言卿说:“我就说了这个人疯疯癫癫,为了离间我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不用搭理这个疯子,赶快回去吧。灵犀在林子外等你。”
王言卿心想你们两人都挺疯的,她默默点头,转身没入树林。傅霆州亲眼看着她沿着来时的路线,一步步走远。他花了这么大力气带她逃到这里,最终,却是她自己走回去的。
傅霆州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脱力靠在树上,树皮立刻沾染了鲜红浓稠的血迹。王言卿走后,陆珩也不必装了,他负着手,慢悠悠走向傅霆州:“镇远侯这一刀伤的可真不浅,看来当时用了大力气啊。”
傅霆州冷笑:“陆珩,你是故意的?”
陆珩对此仅是轻轻一笑:“要不然,你以为凭你,能从我眼皮子底下自由出入?”
“你派人软禁她,也是做给我看的?”
陆珩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傅霆州在淇县掳走王言卿,陆珩早憋了一肚子火了。陆珩不会承认,真正惹怒他的是王言卿最开始竟然替傅霆州隐瞒,试图在他面前掩护傅霆州。要不是陆珩反应快,及时把场面圆回来,如今指不定是谁腹背受敌。
陆珩昨日顺势把王言卿关起来,等回行宫后,傅霆州看到的就是王言卿身边跟着重重看守。傅霆州不知道淇县后来的事情,自然会怀疑王言卿识破了陆珩的谎言,陆珩恼羞成怒,彻底撕去伪装。
陆珩早就知道王言卿随身携带匕首,就连睡觉也藏在枕头底下。他今日有意在外面耽误,将后方完全暴露给傅霆州,之后将计就计,故意放开一条口子,让傅霆州带着王言卿从屋里逃走。
锦衣卫防守松懈,那是因为人手都在外面。林子外已经被陆珩布下天罗地网,就算傅霆州带着王言卿逃出去,也无法进入五城兵马司的地盘。陆珩这样做,只是想看看王言卿会怎么办,她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幸好,上天还是偏向他这一边的。王言卿并没有恢复记忆,并且对他深信不疑。
陆珩一边踱步一点打量环境,傅霆州选择的这片小树林确实不错,偏僻冷清,避人耳目,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太阳早已落山,夜色一层层压下来,林子中阴沉沉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无声盯着他们。陆珩逐步走近,漫不经心说:“谁让你蠢呢。这么直的钩子,你也愿意咬。”
傅霆州握紧树干,手指几乎把树皮抠出血洞:“你以为是你的算计高明吗?我会中计,只是因为我担心她,不愿意拿她冒险。”
陆珩对此哂然一笑:“那她为什么愿意相信我,却不肯信你呢?”
这句话简直正中傅霆州隐痛,他怒道:“那是因为你花言巧语,欺骗了她!”
陆珩也不反驳,无辜地挑挑眉:“我只是给她讲道理而已。她经过理智分析,觉得我是真关心她,而你才是假的,怨得了谁?”
傅霆州被说的哑口无言,是啊,这能怪谁呢。哪怕陆珩精通攻心洗脑那一套,到底也是傅霆州纰漏太多,才会被陆珩钻了空子。
傅霆州从来不知道,她不喜欢羊肉的膻味,不喜欢鲜艳的颜色。王言卿体察情绪的能力太强了,在他们意识到之前她就已经提炼出傅家人喜欢什么,然后默默把自己表现成这副模样。她十年来一直如此,傅霆州信以为真,从没想过她愿不愿意。
傅钺说让人把王言卿当他的亲孙女对待,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和傅家正经小姐怎么可能真的一样。老侯爷傅钺戎马一生,和大漠黄沙打了一辈子交道,晚年回到京城,当然喜欢鲜亮的东西。在傅钺眼里,小孩子就要打扮成红彤彤粉嘟嘟的才好看,傅霆州嫌祖父审美次,从来不穿,然而王言卿是不敢让傅钺失望的。
她知道老侯爷喜欢,所以常穿明亮鲜艳的衣服,尤以红色居多。傅霆州见王言卿常穿,多年来十分坚定地认为王言卿喜欢这些颜色。直到今日,他才如当头棒喝。
他一个陪王言卿成长十年的人,竟然说不对王言卿的爱好。而陆珩这个假货却大张旗鼓,何其讽刺。
傅霆州薄情自负,满心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如今却被所爱之人亲手捅了一刀。地上流了很多的血,但这一刀对傅霆州的伤害不及皮毛,给他内心的打击才是最大的。
傅霆州心中抽痛,他不愿意在陆珩面前落了下乘,冷嗤一声,说:“我虽然疏忽她,但从未骗过她。而你,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上。她如今对我下这么重的手,等将来得知你一直在骗她,又会如何对你?”
陆珩一直从容不迫,浅笑看戏,然而听到傅霆州这句话,他的笑容阴霾了一瞬。陆珩靠近,忽然毫无预兆握住刀柄,用力往深处绞动。
王言卿不舍得下重手,陆珩可不一样。傅霆州额间迸出冷汗,他一动不动,冷冰冰和陆珩对视。
陆珩这种事做太多了,最知道怎么样动手能让人疼。陆珩微笑着转动匕首,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盯着傅霆州道:“我和她的事情,不牢你操心。说起来还该感谢你,多谢你前些年照顾卿卿,可惜,现在她是我的了。”
好容易止血的伤口再度撕裂,而且这次创面扩大,严重程度和刚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傅霆州脖颈间青筋都绷出来了,他依然一声不吭,紧盯着陆珩,一字一顿诅咒道:“陆珩,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将来,受的远不止这一刀。”
两个男人各自执掌一方军队,在京城中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但现在,两人冷冰冰对视,谁都不肯相让。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来往仿佛都有刀戈声。
陆珩进入锦衣卫以来,一直以冷酷理智自恃。他自信无论遇到多么难对付的囚犯,多么极端的境况,他都能保持理智,永远不会被激怒。
但现在,他发现他有些失控了。陆珩盯着傅霆州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功夫,他想将这个人斩杀于此处。
傅霆州看出来陆珩的想法。傅霆州终于感觉到主动权回到自己手里,气定神闲,看好戏一样等着陆珩。
人不会对自己不在意的事情生气的。他这么激动,是被踩到痛脚了吗?
夜凉如水,晚风习习,树叶在星空下翻涌成浪。树林静谧柔和,宛如画卷,然而画卷中两个人却剑拔弩张,暗暗蓄力,每个人都准备着动手。
王言卿捅他一刀,傅霆州不躲也不还手,换成陆珩他可不会继续客气。陆珩同样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动手,就必须击杀。
就在两个人暗暗准备时,林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鸟叫声,另外一边也响起杂乱的脚步。陆珩和傅霆州齐齐一惊,鸟叫声是锦衣卫紧急联络的暗号,而脚步声来自五城兵马司的方向。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同时惊动,出什么事了?
陆珩脸色骤沉,他冷冷扫了傅霆州一眼,毫不客气抽出匕首。拔利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有经验的人会尽量让伤者不疼,而陆珩相反,卯足劲让傅霆州受罪。
傅霆州闷哼一声,很快忍住了。陆珩已经背过身,大步往树林外走去。林外守了许多锦衣卫,他们不断往里面张望,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见到陆珩出来,他们长松一口气,赶紧围上来:“指挥使,出大事了。”
“怎么了?”
“行宫失火,正好在皇上寝宫附近。”
第69章 救驾
陆珩听到失火,二话不说往外走去。林子里傅霆州是死是活陆珩并不关心,这个地方隐蔽,谁都没看到方才的事情,陆珩刚才故意加重了傅霆州的伤势,但这点程度还不会要人命。
至于傅霆州为何会在行宫里受伤,出去后如何和众人解释身上的血迹,那是傅霆州自己的事。陆珩并不担心傅霆州反咬,这一刀牵连甚广,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王言卿,傅霆州但凡要脸,就不会大肆声张。
陆珩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前殿。行宫是临时搭建出来的,大部分用木材、苇席、毡帐筑成,火星子燎着后,乘着风一吹,沾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片刻的功夫,火势又扩大了,半个行宫都笼罩在火光中。宫人、大臣们从梦中惊醒,自顾不暇,呼叫奔跑,救火的、救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慌乱的人群相互推搡碰撞,场面非常混乱。
一个太监惊慌四窜,他逃跑时没来得及看路,无意撞到一个人,还没靠近就被一股力道推开。太监趔趄摔到地上,他抬头,看到一道红色的人影站在前方,火光映亮了他身上张牙舞爪的瑞兽眼睛,腰侧绣春刀无声散发着冷辉,从太监的角度看,他显得尤其高挑修长,居高临下,宛如天神下凡。
太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行礼:“陆大人。”
陆珩飞快从乱糟糟的行殿中扫过,冷着脸问:“皇上呢?”
太监被问住了,茫然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正要去外面打水救驾!”
陆珩脸色越发凝重,他今日等着傅霆州上套,日落后没着急睡觉,但其他人天一黑就睡了。行宫有一万五千多人随行,皇帝及宫眷入住行宫,其他士兵搭帐篷拱卫在外围,居住密度非常大。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失火非常危险,许多人睡得死或者没来得及跑出来,此刻被火场围困,不住挣扎惨叫。侥幸逃出来的人有的在哭嚎,有的在找水,竟然没人注意皇帝在哪里!
而火势最凶猛的方向正是从皇帝行殿传来的。陆珩现在没空兴师问罪,他逆着奔逃的人群,像一柄劈开乱流的利刃,毫不犹豫往火光最汹涌的地方走去。皇帝现在未有子嗣,如果皇帝在南巡期间出事,他们所有伴驾的人都要完。
想明白利害关系的人有不少,皇帝正殿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御前大太监张佐脸被熏得焦黑,依然扯着嗓子呼喊皇帝,指挥人泼水。陆珩快步走过去,劈头就问:“张公公,皇上在何处?”
张佐看到陆珩,大喜过望,连忙上前道:“陆大人,你可算来了。今日不轮杂家当值,杂家赶去检查明日的车驾仪仗,一直忙到现在,杂家也不知道皇上在哪里。”
陆珩无意追究张佐的理由是真是假,皇帝如果出了什么差池,他们这些太监定是第一个陪葬的,张佐绝不敢在这种地方撒谎。无论张佐今日出去干什么了,可以肯定现在他确实不知道皇帝在哪间屋子里。
那这就麻烦了。南巡期间人手杂乱,鱼龙混杂,再加上前些天还闹出有人闯入行宫告状的事,皇帝对自己的安全颇为担心,所以从两天前起,他不再住在固定的寝宫,而是轮换着睡,连身边近臣都不知道皇帝到底在哪儿。
太平时候这样做可以有效躲避暗杀,然而碰上今日这番情景,简直糟糕透了。
陆珩看向前方熊熊烈焰,皇帝接见臣子的主殿已经完全烧着了,火势跨过东偏殿,蔓延到后方大片的内宫寝殿,妃嫔、宫女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行宫的规制大概比照紫禁城,依然是前朝后寝,皇帝如今就睡在后面这些宫殿的其中之一。
但后宫足有上百间屋子,等他们扑灭火,里面的人早就烧死了。陆珩强迫自己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他树敌良多,又是锦衣卫,如果皇帝出了什么闪失,他定然是第一波被问责的。趁现在火势还没有合围,他需要找出皇帝在哪里,赶紧救皇帝出来。
陆珩问张佐:“今日皇上做了什么?”
已经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了,张佐也不在意是不是逾矩,一五一十将皇帝的行动告诉陆珩:“皇上傍晚先是找陶天师论道,随后陆大人您来了。陆大人走后,皇上派人传膳,汝王作陪。汝王给皇上献上自酿的药酒,皇上和汝王相谈甚欢,便多饮了几杯。晚宴结束前皇上有些醉了,没留汝王,自去后宫休息了。”
陆珩微微皱眉,行宫失火,皇帝喝醉,偏偏汝王在这个时候入宫献酒。陆珩问:“汝王怎么想起入宫?”
“明日御驾就要走了,宫里早就定好今晚款待汝王。晚宴结束后,是杂家亲自将汝王送出去的。”张佐知道陆珩在怀疑什么,他听到失火的时候也想过是不是汝王搞鬼,毕竟皇帝无嗣,如果皇帝有什么好歹,那就只能像正德皇帝一样,再从宗室中挑继承人。但今晚宴请汝王是早就定好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汝王这种时候动手脚,未免太蠢。
最重要的是,汝王和皇帝这一支血缘并不近,就算皇帝驾崩,内阁按照血统挑继承人,无论怎么选都轮不到汝王。汝王实在没必要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汝王在陆珩脑海中只走了一圈就压下,是不是汝王搞鬼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最重要的是救皇帝。张佐现在和他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没必要说谎。按照张佐的说法,皇帝见了他后就传汝王用膳,席间多喝了酒,很快就睡了。可能就是因为皇帝喝醉,所以才错过了失火,在火势刚燃烧时没来得及脱身。
陆珩想起他去找皇帝时,皇帝正在问陶仲文旋风的事。相比于天意之类的说辞,陆珩更愿意相信是奇怪的风势导致失火。陆珩问张佐:“今日皇上在何处设宴,厨房在何处?”
张佐指向火势最猛烈的地方:“皇上在东偏殿设宴,胡力等人为了方便,用了东边那间小厨房。”
皇帝身边的膳食一直由太监负责,为了防止外人下毒,厨房也有好几个,每次开哪一个灶都是临时决定。陆珩想起风势的时候就有所猜测,现在听到张佐的话,越发确定,火势是从小厨房烧起来的,借着今日的风向扫到了东偏殿,又扩大到后面密集的寝宫。
判断出起火位置后,还要判断皇帝的位置。陆珩脑中不断浮现出行宫的分布图,问:“皇上今夜只喝了汝王进献的药酒?”
张佐点头:“是。”
“什么酒?”
张佐想了想,回道:“叫长生固本酒。汝王说这种酒是他花大力气酿制出来的,颜色清澈,口感醇厚,尤其难得的是能和气血、养脏腑、调脾胃、补诸虚,久服百病消除。”
“用什么材料酿成?”
看药酒的名字就知道这是汝王特意拿出来邀功的,宴会上一定会说出这种酒的珍贵之处。如果是普通人肯定记不住,但能在圣前伺候的,无论宫女太监,没一个笨人。张佐稍做回想,一字不落报了出来:“当归、巴戟、杜仲、人参、石菖蒲、熟地黄、陈皮、枸杞子、川椒、生姜。”
陆珩不懂医术,但听这些药材,很明显都是补益发热的。皇帝自从登基后就多病多灾,这些年一直很注重养生。喝药酒后会发热,酒后忌生冷、萝卜、鱼等寒性食物,更忌着凉。以皇帝这么小心的人,晚上睡觉肯定不会开窗,但今日吹的是旋风,晚上热而闷,皇帝要想不开窗还睡得舒服,只能在一个天然荫凉的屋子。
陆珩负责皇帝安全,这一路各处行宫的地图他都看过。陆珩迅速回忆卫辉行宫的草木分布,一边在宫殿群中穿走,一边吩咐身后的锦衣卫:“去取一条厚棉被,用水打湿。”
行宫现在乱成一团,锦衣卫不知道从谁身上扯下来一条被子,匆匆抱给陆珩。迎面正好碰上一个救火的太监,陆珩劈手抢过太监手里的水,用力将棉被浸到桶里。陆珩来不及等被子湿透,拎起滴着水的棉被,眼睛都不眨地往火海中冲去。
此刻行殿前已经围了许多官员,众人对着火场一筹莫展。傅霆州也粗粗包扎了伤口,带着人赶来现场。幸好此刻火光冲天,人仰马翻,众人都忧心生死不知的皇帝,没人留意傅霆州的异样。
傅霆州望着火势,眉头紧锁。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不断提水过来扑火,但杯水车薪,火势一时半会根本控制不住。武定侯郭勋走到傅霆州身边,同样一脸凝重:“你这边有消息吗?”
傅霆州摇头:“皇上怕刺杀,这几日并无固定寝殿。刚才御前太监也过来问我了,连他们都不知道皇上在何处。”
成天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都猜不出皇帝在何处下榻,他们这些外臣如何得知呢?武定侯沉沉叹了口气,心中越发明白事态的严重。
万一皇帝出事,回去后他们轻则丢官,重则殒命。武定侯早年亦是上过战场的,他不怕死,但不能死的毫无价值。如果皇帝在里面,他一定舍命冲进去救驾,但是现在毫无头绪,上百间屋子,茫茫火海,他往哪里冲?
武定侯面色凝重,心里已经盘算起拥护哪一个宗室对武定侯府最有利。真刀实枪见过血的人到底和文官不同,武定侯很快注意到傅霆州身上的血腥味,他回头,诧异地打量傅霆州:“你身上……”
傅霆州心中警铃大作。他对不起卿卿良多,要不是他强行拉着卿卿去见洪家人,卿卿也不至于落崖失忆。这一刀是他该受的,他并不怪她。但武定侯不一样,永平侯夫人早就对王言卿看不顺眼,万一让武定侯知道,那又有的麻烦。
傅霆州正想着用什么说法遮掩,突然听到前方呼声大作。一个绯红的人影飞快没入火海,火舌随即将来路斩断,快的仿佛是众人眼花。
傅霆州和武定侯一齐怔住。武定侯紧盯着那个方向,沉沉皱眉,根本顾不上追究傅霆州身上的伤了:“陆珩?他进去做什么?”
傅霆州亦敛着脸色,沉默不语。
如果说有些人的生活是一条直线,一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奇事,平平庸庸就到了晚年,那皇帝的人生必然是一条大起大落的折线。
皇帝是被热浪和喊叫声惊醒的,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困在一片火海里,别提多么惊讶了。他只记得不久前和汝王宴饮,他饮酒后有些困,便早早散宴休息。明明睡前还一切如常,为何一睁眼,他就掉入了炼狱?
更可怕的是这药酒后劲绵长,皇帝酒劲未解,身上根本使不出力气。他费力地坐起来,但举目四望,门窗房梁处处舔着火舌,没有一个太监、宫女、侍卫前来救驾,根本求生无门。
皇帝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他一边掩着唇咳嗽,一边费力地喊:“救驾,快来人救驾……”
火势越来越旺,门窗被完全封死。皇帝待在炙热的室内不断咳嗽,再这样下去,就算他不被烧死,也迟早要被呛死。
就在皇帝觉得此命休矣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岌岌可危的木门被外力踹开,轰然倒地,砸落一地碎火星。皇帝费力睁开眼睛,看到火星后出现一道绯红色的身影。火龙缭绕,浓烟滚滚,屋子里所有东西都被映得通红,皇帝一时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线唤回了皇帝的神志:“皇上,您在里面吗?”
皇帝愣了愣,大喜过望。这不是幻觉,真的有人来救他了!皇帝忙高声道:“陆珩,朕在这里!”
陆珩长出一口气,幸好他没有猜错,皇帝果真在这一带。屋里的火势已经非常猖獗了,炙浪一阵阵扑在人脸上,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吞没。这种时候越犹豫越危险,陆珩一脚踹开掉落的木屑,顶着湿棉被快步冲到室内。他进门时留意到门口躺着一个小太监,看样子是想出去叫人,但慌忙间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到桌角上,彻底撞晕了。
难怪没人知道皇帝在哪里,一个喝醉了,一个撞晕了,任凭外面急死他们也没反应。陆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皇帝身前,都来不及说客套话,兜头就用湿棉被将皇帝裹住:“皇上,臣失礼了。”
皇帝如今哪还讲究这些,他都呛得说不出话了。陆珩将皇帝背在身上,毫不停留往外跑。
烧断的木头不断坠落,来时还算安全的路,顷刻就被火蛇包围。这种时候陆珩无比感谢他天生谨慎,出发前把行宫地图看了好几遍。陆珩不断调整路线,前面路不能走了就立刻更换方向,左拐右拐,终于冲出火场包围。
外面太监正忙着救火,有人看到陆珩背着一个人出来,连忙围过来。他们七手八脚接过陆珩身上的人,掀开被子一看,正是只剩一口气的皇帝。
太监们又是惊又是喜,忙嚷嚷着去叫太医。武定侯和傅霆州听到另一边不正常的喧闹,对视一眼,立即心照不宣往那边走。
他们还没走近,就从周围人群的吵闹声中得知,陆珩把皇帝从火场中救出来了。傅霆州脚步微顿,要不是陆珩今日才从外地回来,不久之前还在和他对峙,傅霆州都要怀疑是陆珩搞得鬼。这么多人都束手无策,陆珩是怎么知道皇帝的位置的?
武定侯也听到了,他脸色阴沉,但还是大步往前方走。虽然他们错过了救驾的时机,但皇帝刚刚脱险,他们要是不去圣前杵着,等皇帝缓过劲来,看怎么收拾他们。
皇帝身边已经围了许多人,傅霆州和武定侯赶到时,连第二层都挤不进去。身后有人高声喊着“快让开”,傅霆州和武定侯回头,见是锦衣卫提着一个太医,飞速朝这边赶来。
仔细看,太医两脚都够不着地,不知道是怎么飞过来的。
人群连忙分开一条路,傅霆州也被推到一边。太医气都快背过去了,但他不敢整理仪容,双脚一着地就赶紧去看皇帝的状况。他给皇帝把了脉,又看了皇帝的脸色,说:“圣躬无忧,只不过呛了灰尘,需要静养。”
围观人群长长松了口气,连傅霆州也如释重负,终于敢松开手心。张佐抬来担架,小心护送着皇帝去安全的地方休息。人群又呼啦围着皇帝转移,这时候郭韬注意到陆珩手上的伤口,说:“太医,指挥使也受伤了。”
余下众人一齐看向陆珩,陆珩按着自己另一只手臂,说:“无碍,小伤而已。”
太医知道这位可是救驾的功臣,等皇帝恢复清醒,必然要大肆封赏陆珩。哪怕陆珩说没关系,众人依然热络地围在陆珩身边,坚持要让陆珩处理伤口。
太医亲自上前把脉,说:“陆指挥使手臂被火焰灼伤,如果不处理,恐会发炎。指挥使不可大意,赶快找个地方包扎伤口罢。”
陆珩的手以后还要握刀杀人,用处大着呢。他也没有推辞,意思性客气一下后就去包扎了。陆珩被人群簇拥着离开,走前发现傅霆州和武定侯站在不远处,陈寅正朝这个方向赶来。陆珩静静扫过这些人,微微一笑示意,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珩的伤口上了药,缠了绷带,他的衣服在火场中烧坏了,才刚包扎好,太监便给陆珩送来了新的衣服。陆珩从容地换了新衣,往御殿走去。此刻皇帝寝宫外围满了人,随行的文臣武将都来了,张皇后神色难掩狼狈,带着众嫔守在另一间屋子里。
众人听到陆珩来了,本就安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人群无声让开,文武官员表情都有些耐人寻味。陆珩站定没多久,张佐从里面出来,径直走向陆珩,客气地拱手道:“陆指挥使,圣上得知你受了伤,特敕你回去歇息,不必在此守着了。”
陆珩哪怕刚立了功,脸上依然没有任何骄纵得意之色,肃容问:“圣上可有大碍?”
“圣上已经醒来了,没什么妨碍,只不过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陆珩听到皇帝没事,脸上如释重负,恳切道:“那就好。圣上逢凶化吉,可见必有天神庇佑,实乃大明之福。”
张佐笑道:“指挥使的心意杂家会转达给圣上的。夜深了,指挥使还有伤在身,快回去养着吧。”
陆珩和张佐推拉几回,觉得面子做到了,才半推半就应下。陆珩回身,看到面色沉沉的张敬恭,笑着颔首:“首辅保重,晚辈先告退了。”
一群年纪五六十的阁老功臣,乃至张皇后都在皇帝屋外守着,陆珩这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却大摇大摆离开。陆珩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刚推门,王言卿就已经从屋里跑了出来:“二哥,你怎么样了?”
第70章 包扎
王言卿从林子出来后,果然看到了守在外面的灵犀。灵犀屈膝行礼,默契地对刚才发生的事情避而不谈,王言卿也不去追究陆珩是怎么及时出现在树林里的。她跟随灵犀回屋,换下染血的衣服,捧着驱寒的热汤慢慢啜饮。她一盏汤还没喝完,突然听到外面响起呼救声。
王言卿和灵犀都吃了一惊,灵犀立刻出去打探情况,回来后一脸严肃地和王言卿说:“姑娘,行宫里失火了。”
幸而他们居住在主殿上风向,再加上防范及时,陆家的行院并没有被火势波及。外面人仰马翻,狼哭鬼嚎,这种时候待在屋里才是最安全的。王言卿坐在房间里,心惊胆战听着外面的消息。
守门的锦衣卫说,今日火灾中心正好在皇宫,许多妃嫔、宫女被围困,陆珩已经去前面处理火情了。王言卿听着叹息,今日这一劫,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丧命,损失的金银珠宝更是不可计数。
夜空被火光映红了一半,浓烟滚滚升起,仿佛连月亮都染上了血色。王言卿开着窗户,不断往门口张望。她心里生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她一方面盼着陆珩赶快回来,一方面又怕门被敲响,带回什么不好的消息。
王言卿坐立不安,灵犀几次劝她去里面休息,都被王言卿拒绝了。这点风对王言卿影响有限,她更想坐在能第一时间看到陆珩的地方。
灵犀劝不动,只能默默拿来保暖的东西,陪着王言卿在窗边等。一直等到半夜,门外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夜半的行宫依然嘈杂,到处都喊着救火,脚步声纷杂混乱,然而王言卿隔着一道墙,奇异般听出了陆珩的脚步声。
王言卿立马站起来,不等开门就往外走。陆珩推开院门时,王言卿已经跑出屋子:“二哥,你怎么样了?”
陆珩早就知道自己后院没事,但没亲眼看到,总觉得不放心。此刻他看到王言卿毫发无损地跑出来,暗暗提着的半颗心才终于放回原位。他伸手扶住王言卿,说:“我没事。”
王言卿注意到陆珩身上的衣服换了,右手接她时,眉毛细微地拧了拧。王言卿脸色顿变,忙问:“二哥,你受伤了?”
陆珩微微叹气,有时候身边人太过敏锐,也不完全是件好事。陆珩怕吓到她,轻描淡写道:“小伤。”
王言卿可不信,能让陆珩下意识露出疼痛的表情,怎么能是小伤?王言卿立刻松开陆珩的手,退后几步,自责道:“都怪我冒失。二哥,刚才是不是撞疼你了?”
她躲避的动作十分明显,陆珩很不喜欢,再一次不容拒绝地握紧她的手,说:“真的是小伤,已经处理好了。你没被吓到吧?”
王言卿摇头,陆珩办事非常小心,皇帝寝宫都被烧着了,陆珩的房子却一点事都没有。王言卿不敢碰陆珩,尽量不着痕迹地避开。但她每次有动作,陆珩就用力握住她的手,重新把她拉回来。如此两次后,陆珩淡淡瞥她一眼,问:“躲什么?”
王言卿又是急又是无奈,提醒道:“二哥,你小心伤口。”
陆珩救皇帝出来时遇到木头坠落,他用右臂挡了一下,小臂被火星灼伤。伤口看着恐怖,其实并不严重,养十来天就好了,远不如傅霆州伤得厉害。
但王言卿却像遇到什么大事,小脸沉沉板着,恨不得离陆珩三丈远,无论怎么说都不肯靠近。陆珩没想到受伤后未曾享受嘘寒问暖,反而引得她躲他。陆珩坐在灯下,颇为无奈:“真的没事,你不用躲这么远。”
王言卿哪里肯听,她连忙吩咐灵犀去取药箱。灵犀飞快觑了陆珩一眼,无声退下。指挥使以往并不肯让别人靠近他的伤口,不过现在看来,应当可以破例了。
灵犀取来药箱,然后就乖觉离开了。王言卿小心解开陆珩的衣袖,果真看到一截渗血的纱布。伤口是在现场包扎好的,当时外面还在着火,再加上皇帝昏迷不醒,陆珩不能耽误太多时间,所以处理的并不细致。王言卿看着歪歪扭扭的纱布,心疼道:“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外人只知道行宫着火,并不知道皇帝不见了,还差点被困死在火场。如今皇帝已经脱离危险,陆珩也不忌于和王言卿吐露实情:“今夜火起得仓促,伺候皇帝的太监看到火吓傻了,自己撞晕在屋子里,差点闹出大事。”
王言卿这才明白今夜的火灾竟然如此严重,难怪外面嚷嚷了那么久。王言卿问:“这伤是救驾时留下的?”
陆珩是一个十分周密精明的人,无论嘴上说得再好听,遇到危险他也不会往上冲,除非那个人不得不救。如今蒋太后亡故,皇后妃嫔没有那么重的份量,值得陆珩舍命相救的,唯有皇帝了。
而陆珩能平心静气地坐在这里和她说话,可见皇帝已无大碍。综合起来,不难猜出这伤是陆珩营救皇帝时留下的。
陆珩满意点头,卿卿果真冰雪聪明,和她说话就是省心。陆珩说:“我找到皇上时,皇上已经被烟熏得神志不清了。我赶紧背他出来,撤离时被火星砸了一下。”
陆珩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这其中不知有多少惊险。王言卿看着染血的纱布,心情十分沉重,不由轻声抱怨:“你是为救皇上才受伤的,太医都不好好替你包扎吗?”
陆珩说:“皇上还晕着,便是太医肯给我包扎,我也不敢用。太医能抽空帮我诊脉开药,已经算给我面子了。这种皮肉伤锦衣卫见多了,剩下的无需太医,让郭韬他们处理就足够了。”
一群大老爷们哪能指望他们仔细处理伤口,洒了药止了血就算完事。王言卿看着心疼,她拿起剪刀、镊子,小心把纱布掀开:“烧伤一定要仔细处理,不然以后会留疤的。二哥你忍着点,我重新替你包扎。”
陆珩其实并不在意留疤,但是王言卿这么认真,陆珩当然不会拦着。他看着她仔细凑在他的伤口前,一点一点掀开旧纱布,哪怕伤口上沾了几根毛屑也要剔出来,动作十分耐心细致。
她的呼吸轻轻扑打在陆珩的伤口上,不知道药物发挥作用还是烧伤作祟,那些地方酥酥麻麻地痒起来。陆珩手指动了动,王言卿察觉到,忙问:“我弄疼你了吗?”
陆珩忍住手臂上的酥痒,说:“没事。这么晚了,还让你看这些血腥,我担心你晚上睡不好。”
王言卿摇摇头,道:“这有什么。不把你的伤口处理好,我才睡不着呢。”
王言卿并非被针扎破指尖都要大惊小怪的闺阁小姐,她对处理伤口十分熟稔,想来失忆前也做惯了。王言卿用十足的耐心将旧纱布清理干净,她取来酒,将一个棉花团打湿,小心地沿着伤口边缘擦拭:“二哥,烫伤必须清洗干净,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她说这些话时低着头,睫毛下敛,在灯光中投下细密的剪影。她的脸离陆珩手臂很近,呼吸若有若无拂在皮肤上,像是一根羽毛在细细搔动。
她的头发从耳边掉下来,耷拉在眼前,王言卿没空搭理,由着它们去了。
陆珩看着这一幕,都感觉不到烈酒接触血肉的刺痛。之前包扎伤口时锦衣卫也用酒处理过,不过他们是直接拿着酒坛往他伤口上倒,陆珩以前也是如此,早习以为常。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斯文的包扎方式,酒触碰在他的伤口上,凉凉麻麻的,清新的宛如在调情。
陆珩常年握刀,身上的肌肉都是自然锻炼出来的,不及那些壮汉孔武虬结,但修长结实,耐力和爆发力更好。他穿着飞鱼服时显高显瘦,但解开衣服并不苍白,此刻他的手臂自然搭在桌几上,哪怕没有用力,小臂上也现出流畅而明显的肌肉线条。
王言卿葱白一样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臂上,对比十分悬殊。陆珩看了一会,渐渐有些心猿意马,颇想知道这双手按在其他地方是什么感觉。
陆珩看了一会,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王言卿怕碰疼了陆珩,忍着没躲。陆珩将她的头发整理好,突然问:“卿卿,你今年十八了吧?”
王言卿眼睛飞快朝上瞥了一眼,依然专注于手里的动作,声音里难掩冷淡:“你问这个做什么?”
哪怕王言卿不似普通闺阁女子一般娇怯扭捏,也不代表她喜欢听人谈论她的年纪。天底下所有女人,无论身份老幼,没有人愿意听到她又长了一岁。
陆珩浅笑,灯光将他眼瞳映亮,仿如落日余晖,浮光跃金,看不出里面的真实情绪:“卿卿,怪陆家对不起你,连累你陪我守孝。我倒没什么要紧,但你是女儿家,青春耽误不得。等我父亲三年孝期守完,你都二十岁了,万一耽误了你说亲,我可过意不去。”
王言卿低着脸,哪怕看不清表情,也显而易见情绪不高。陆珩感觉到伤口有一点点痛了,他暗暗挑眉,继续说道:“我当然并不是催你。我是说如果,如果孝期结束后没有好人家提亲,你就索性住在陆家吧,怎么样?”
“住”有很多种理解,王言卿换了个新棉团,用酒打湿,垂着眼睛道:“二哥以后总是要娶嫂嫂的,婆媳难处,姑嫂更难处。等未来嫂嫂进门,见屋檐下住着和陆家毫无关系的我,岂不是麻烦?”
陆珩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卿卿担忧的有道理。既然难以两全,那只好不给你娶嫂嫂了。”
王言卿听到他说难以两全时,心重重一冷,差点把手里的酒洒出来。没想到他却说不娶嫂嫂,王言卿尽量装作平淡地夹起棉花团,说:“二哥青云直上,位高权重,今日之后,恐怕又要升官。将来陆府迎来送往少不了女主人,二哥哪能不娶妻呢?”
“对啊。”陆珩扫过桌面洒出来的酒滴,淡淡接道,“我一步步往高走,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舒心吗?卿卿远胜天下其他女子,有卿卿陪我,我还要别人做什么?”
第71章 卑劣
陆珩说完后,一瞬不瞬盯着王言卿的表情。
陆珩最开始抓王言卿是为了和傅霆州谈条件,后面发现她失忆,他出于某些恶劣的心思,顺势装起她的二哥。
王言卿是一个辨别谎言的天才,想要骗过她,就先要骗过陆珩自己。陆珩假想自己家里有一个从小养大的妹妹,不断在想象中填充两人相处的细节,慢慢的,陆珩完全浸入自己的谎言,仿佛他真是王言卿的哥哥。
但是,假的终究是假的,编的越细,后期揭穿就越难堪。曾经陆珩没想过收尾的事情,他抓王言卿只是为了报复傅霆州,王言卿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然而上巳节时王言卿偷藏傅霆州,淇县时傅霆州将王言卿掳走,不久前和傅霆州的对峙……陆珩心中愈来愈强烈的嫉恨和不悦告诉他,他可能把自己算进去了。
他对王言卿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做戏和利用,哪怕他屡次提醒自己,但王言卿还是一步步侵入他的生活。破例一次后,后续妥协越来越多,渐渐地,他习惯了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有人在等他,习惯了下雨时有人为他送伞,习惯了她笑着看他,软软地叫他二哥。
——如果不叫二哥,换成其他称呼,会更好。
他不想看到王言卿和傅霆州靠近,拒绝想象王言卿回到傅霆州身边,看着王言卿时,会产生更进一步的念头。陆珩是一个身体健康、血气方刚的男人,他很轻松地就意识到,他对王言卿生出了感情,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那种爱与欲。
大明传承至今已近两百年,龙椅上换了好几代皇帝,但洪武皇帝的铁血强硬融在朱家人的血脉里,一直流传下来。包括洪武皇帝一手创立的文武官制度,独属于明朝的锦衣卫,也延续着谁强谁才能活着的作风。
大明朝压抑而凶悍,铁血而强权,陆珩在最靠近君权黑暗的锦衣卫世家长大,很早就明白,做决定要仔细,但出手要快,不主动出击的人永远只配当羊。陆珩天性多疑谨慎,然一旦明白自己的想法,他很快就开始行动。
他未婚,王言卿未嫁,正好结成一对,至于傅霆州,谁管他怎么想。趁现在王言卿还失忆,赶紧将事情定下来,希望他不要倒霉到在洞房前一天王言卿恢复记忆。
陆家的事完全由陆珩做主,只要他看中了,写信通知母亲就行,连婚宴都不必母亲操心。这里面他唯独算不准王言卿,毕竟,王言卿以前对傅霆州情根深种,之前陆珩半开玩笑试探她时,她对留在陆家十分抗拒。
陆珩实在不懂,傅霆州到底哪里值得她死心塌地,哪怕失忆,她的潜意识里也忠于傅霆州。陆珩仔细观察着王言卿的反应,王言卿垂眸,看不清眼睛里的神色,她停了一会,道:“二哥,这是终身大事,不能开玩笑。”
陆珩紧紧盯着她,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
他进攻性极强,王言卿低着头都感觉到他的目光锁在她身上,侵略意味十足。王言卿有一刹那的茫然,还没想好便下意识问了出来:“可是,镇远侯要迎娶永平侯府的小姐,张首辅、武定侯等各自攀儿女亲家,朝中关系这么复杂,二哥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娶妻哪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文官和武将隔阂很深,彼此都看不上,但他们集团内部却相互联姻,不断用儿女亲事巩固联盟。傅霆州娶了武定侯的外甥女,张首辅的孙女嫁给尚书家的儿孙,由此可见一斑。
陆珩算是文武势力外另一股制衡力量,他倒向任何一方都会导致朝堂大洗牌,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陆夫人的位置。娶一个妻子就能得到许多方便,他这么清醒的人,会甘心放弃现成的好处吗?
他现在念及兄妹情谊,不在乎这些,等日后看着镇远侯等人得到岳家助力,他们的高门妻子在社交场上长袖善舞、风生水起,而陆珩却形单影只,做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真的不会心生怨怼吗?
王言卿不敢赌人心。与其到时候相看成厌,不如最开始就不迈出那一步,给彼此都留下一个体面的回忆。
王言卿语气似乎在推拒,但陆珩听到却长松一口气。她纠结于客观困难,而不是矢口否决,这实在是一个好现象。陆珩唯独怕王言卿不愿意,只要她不排斥,无论多少问题陆珩都可以解决。
陆珩问:“卿卿,你觉得为何本朝后妃大多出自民间,少有高官之女参选?”
这个王言卿知道,这是洪武皇帝立下来的规矩:“预防后宫干政。”
“不完全是。”陆珩说,“洪武皇帝是一个……主见很强的人。在他看来,只有他们老朱家挑别人,万万没有别人挑朱家的道理。不允许官员、公侯送选,那么能晋级的都是聪明、美丽或者温柔的女子,每朝皇帝喜欢什么,就尽可选择什么类型。在洪武皇帝看来,都已至九五至尊,如果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睡女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陆珩说完低低咳了一声,他也知道在未出阁的姑娘面前说“睡女人”有些粗俗,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陆珩十分从容地看着王言卿,说:“我幼时伴读兴王府,认真研习过洪武皇帝留下来的祖训,觉得洪武皇帝之言有如圭臬,十分在理。”
陆珩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多少还有点原则。他确实一心权势,可是他喜欢的是向上攀爬的过程,而非登顶后所带来的权力、财富、声望。他像不知疲倦一样奔波在锦衣卫之中,时刻琢磨着如何自保及如何算计人,无非为了活得更随心所欲,再不必看别人脸色。他难得遇到能让自己放松的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些所谓“好处”,放弃独一无二的她?
京城公侯小姐有很多,但能激发他的胜负欲和占有欲,让他愿意冒风险尝试婚姻的人,唯她一个。以前没感觉也就算了,现在都有了心属的人,再为了某位贵族小姐父兄的权力而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甚至为了子嗣和对方行房,这是在干什么?陆珩就算再没底线,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