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停到陆珩身边,陆珩在砚台中蘸了墨,笔走游龙,不疾不徐写出“王言卿”三个字。他将笔交到王言卿手里,说:“你自己来写。”
王言卿接过笔,扶住琵琶袖,微微俯身,悬着手腕在纸上落笔。陆珩就站在旁边,侧身看她,他发觉王言卿又下意识模仿傅霆州的笔迹,立刻呵止:“不要分心,顺着自己原本的感觉写,不要想模仿什么人。”
被陆珩提醒后,王言卿僵硬停下。陆珩伸手,环过她的肩膀,握着她的手继续写:“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必考虑美丑,也不必考虑别人喜不喜欢。顺从本心。”
陆珩握着她的手写了几行,他手上没有用力,不干扰王言卿写字,但王言卿一露出变换风格的苗头,就会被他捏一下手。王言卿连着被掐了好几次,身后幽幽传来陆珩的声音:“你再犯错,二哥打的就不是你的手了。”
王言卿顿生紧张,不掐手,难道掐脖子吗?她刚刚分心,腰上就被人掐了一把。他没有用力,但把王言卿吓了一跳,她下意识要躲开,肩膀却被陆珩圈住,不让她躲:“专心。”
他一只手握着王言卿的手背,另一只手停在王言卿腰侧,威胁之意昭然。王言卿僵硬地写了半张纸,慢慢找回写字的手感了。陆珩勉为其难满意,终于肯放开王言卿的手。
她立即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后自己也觉得奇怪,要不是二哥提醒,她都没有意识到,她在无意识模仿另一种感觉。
为什么呢?
王言卿放下笔,很不好意思地将乱七八糟的纸收好:“多谢二哥。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二哥陪我练字。”
陆珩慢慢收回手,倒觉得这种事情可以多来一点。陆珩胡诌说:“和哥哥见外什么。你学字的时候,还是我教你的。”
王言卿毫无印象,好奇问:“是吗?但我好像一点都没学到二哥的风韵,二哥习字是和谁学的?”
陆珩走到罗汉床边坐下,理了理袖子,说:“我学字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在兴王府,我和皇上一起学的。”
王言卿顿住,没法再问了,笑着道:“难怪二哥字写得这么好。”
陆珩挥挥手,示意王言卿坐。他缓慢倒茶,水流汩汩流入瓷杯,热雾氤氲,蒸腾在空中,上面的花鸟仿佛活过来一般。陆珩不经意问:“傅霆州今日疯疯癫癫的,没吓到你吧?”
听到那个名字,王言卿脸上的笑淡了淡,轻轻应了一声:“没事。”
她的态度变化非常明显,陆珩看到,心里替傅霆州叹息。傅霆州为了她茶饭不思,甚至说出只要她能回来,条件任人开;可是王言卿却对傅霆州避之不及,一提到他就皱眉。
而这一切变化,都是陆珩的杰作。
陆珩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满怀恶意地想,若将来傅霆州知道他的养妹对他不再言听计从,反而视他为仇敌,脸上表情该有多么精彩?陆珩光想到那一天,体内血液就开始兴奋了。
陆珩含笑将茶盏放到王言卿身前,说:“卿卿别生气了。今天那个疯子冒犯了卿卿,我以茶代酒,替他向卿卿赔罪。”
王言卿连忙道:“二哥,傅贼小人,与你何干?我哪里敢当二哥赔罪。”
“当得。”陆珩按住王言卿的手,说,“是我疏忽,才让他闯到府里,惊扰了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你要是不喝,那就是不原谅哥哥了?”
王言卿拗不过陆珩,只好退了一步,端起茶盏道:“二哥这话让我无地自容。我怎么会为了这种小事,埋怨二哥?”
陆珩心中轻轻一动,半真半假地笑道:“那如果是大事呢?”
王言卿却摇头,十分坚定地说道:“二哥不会在大事上对不起我的。即便真有,也是为了我好。”
陆珩对着王言卿笑了笑,低头喝茶,眉眼遮掩在雾气后,看不清真实神色。
她对一个人好时,赤诚的简直莽撞。可惜,他也是个骗子。
傅霆州从陆府出来后,脸色差的惊人。镇远侯府的侍从连忙迎上来询问:“侯爷,您怎么了?”
傅霆州胸腔里充斥了无处发泄的憋闷,他斥了句“不要跟上来”,劈手夺过缰绳,翻身上马,重重一鞭子抽在马上。枣红色骏马嘶鸣一声,放开四蹄飞奔。镇远侯府的侍卫连忙追上去,喊道:“侯爷,您要去哪里?”
前面的人毫无反应,唯有冷硬的马蹄声哒哒远去。镇远侯府的侍从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侯爷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和陆大人说了会话,出来后就变成这样?
傅霆州不想回家,不想说话,不想理会任何人。他一路飞驰到城外,在干冷的风中跑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觉得神志清醒过来。
傅霆州仰头,木然看着天空。原野辽阔,苍云密布,天下之大,人何其渺小?
傅霆州骑着马矗立风中,盯着天上飞快变化的云看了很久,久到连身体都失去知觉,也没有人来找他。
以前他心情不好时,也会甩开侍从,一个人待着。但每次无论他藏到哪里,去了多么僻静的地方,卿卿总能第一个找到。
可是这次,不会有人找来了。
曾经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特殊,许多东西拥有了太久,就认为理所应当。这次换成他,傅霆州才知道,原来找人这么难。
天下之大,而她在哪里?
傅霆州直到天色发暗才回侯府,一进门,侯府管家就忙不迭迎上来:“侯爷,您总算回来了。侍从说您一从陆大人家里出来就骑马出城了,老夫人派人找了您很久,您到底去哪儿了?”
傅霆州根本无心说话,随口应付道:“城里闷,随便出去走走。”
傅霆州说完就要自己回房,管家连忙拦住,硬着头皮劝道:“侯爷,今日过年,老夫人和几位姑娘聚在太夫人屋里,都在等您呢。”
傅霆州才想起来,今天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傅霆州没有任何过节的喜庆,但他身为侯府的主心骨,陪女眷安心也是他的义务。
傅霆州满心倦怠,打算去太夫人屋里走个过场。此刻太夫人屋里,傅昌、陈氏、傅昌得宠的妾室和几个少爷小姐都在了。陈氏难得当家做主,今年十分高兴,把所有人都张罗起来过年。但满屋红红火火,唯独缺了侯府最重要的人——傅霆州。
众人听说傅霆州去陆珩府上了,都不敢催,自己在屋里热闹。但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以傅家和陆珩的关系,拜年总不至于待这么久吧?陈氏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终于沉不住气,遣人出去打听。
这么一问才知,傅霆州很早就从陆珩府上出来了,他不让人跟,自己骑马去了城外。伺候的人不敢告诉陈氏,悄悄回府里等,以为过一会侯爷就回来了。没想到等到日头西斜都不见侯爷回府,下面人眼看瞒不住了,这才和陈氏说了实话。
陈氏一听,既生气下人欺瞒她,又生气傅霆州不给她面子。她当然不敢去陆府问,便派人在城外找,务必把傅霆州找回来。然而陈氏派了好几拨人出去都一无所获,陈氏气得着急上火,太夫人屋里的气氛也僵硬起来,几个庶女不敢在嫡母跟前待着,纷纷寻了借口,去厢房说话。
终于在摆晚饭的时分,傅霆州回来了。傅家小姐们听到下人禀报“侯爷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去正房蹭喜气。
傅昌辈分虽高,但傅霆州才是镇远侯府真正做主的人,傅霆州的态度直接关系着她们在侯府的日子、嫁妆乃至未来夫家。对傅家小姐们来说,讨好兄长,可比讨好父亲、嫡母重要多了。
几个庶女匆忙赶到太夫人房里,此刻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傅霆州坐在最中心的位置,不冷不淡给祖母、父母问好:“孩儿不孝,让祖母、父亲、母亲担心了。年夜饭好了母亲直接开席就是,不必等我。”
“这怎么能行?”陈氏矢口否决,“团圆饭团圆饭,就是要一家人聚齐了才能吃。玛瑙,侯爷回来了,你们快去摆饭吧。”
哪怕没有团圆这个因素,侯府也不会在傅霆州回来之前开饭的。傅霆州才是镇远侯,他们所有人都要仰仗傅霆州,正主不在,谁敢上席?
然而傅霆州现在最听不得的偏偏就是“团圆”。陈氏风风火火张罗着摆饭,傅昌满面红光享受着妾室奉承,傅家几个小姐也围在太夫人身边,银铃一样说着讨巧话,完全没有人记得,王言卿现在还生死不明。
或许,未必是不记得,而是不在乎吧。
傅霆州看这些人热热闹闹过年,他们越笑,他心里就越冷。他内心深处仿佛扎了一根刺,平日看着不显,但每一次呼吸,那根刺都会往更深处钻,最后汇聚成细密绵长的痛,压得他几乎窒息。
偏偏陈氏还要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扯高了嗓子说道:“侯爷,你总算回来了。刚才永平侯府送了新年礼盒过来,你来看看,听说这些礼盒,都是洪三小姐帮衬着准备的呢。”
屋里人听到这话,一起望着傅霆州笑。傅霆州坐在视线中心,但感觉不到丝毫欢喜。他连笑容都欠奉,漠不关心道:“知道了,放一边吧。明日我去给武定侯和永平侯拜年,到时候我会说的。”
丫鬟都喜气洋洋捧来礼盒了,听到傅霆州的话,她们齐齐愣住。然而侯爷当真没有丝毫好奇的意思,一眼都没往她们这里扫。丫鬟讨了个没脸,赶紧抱着东西退下。
陈氏却不当回事,依然高高兴兴说着议亲的事:“等过了二月,你祖父的孝守完了,你就能和洪三小姐定亲了。洪三小姐出身高贵又贤惠孝顺,等过门后,肯定是个好主母。”
傅霆州坐在位置上,听陈氏兀自说得欢快,心想祖父看不上这对夫妻,真没有冤枉他们。没眼力劲便罢了,孝期议亲这种事,能公开说吗?
傅霆州冷冷打断道:“祖父孝期未过,不得宴饮嫁娶,母亲慎言。”
陈氏接二连三碰了软钉子,终于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了。她诧异地瞧着傅霆州脸色,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自觉明白傅霆州兴致不高的原因了:“侯爷,你在想朝堂的事吗?怪我,你今日去了陆大人府上,肯定商谈了好些正经事,我还一直拉着你说家长里短……”
傅霆州听到那个名字,实在没什么好心情,冷声道:“和他没关系。”
“竟然不是陆大人?”陈氏吃惊,她拍了拍胸脯,故意和身边的妾室庶女显摆道,“那就好。这位陆大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前段时间的贪污案就是他查出来的吧?京城好些人家被抄家,最后竟然连首辅也不清白,真是吓人。”
女眷们不太懂朝堂斗争,但对于前段时间的抄家风波都心有余悸。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抱怨了半天,谁都不敢提那位陆指挥使。哪怕这个人仅比傅霆州年长两岁,如今已官拜三品,出入御前,大权在握,从择婿角度来看,这是一个比傅霆州更出色的青年才俊,但京城没有女眷想嫁给他。
陈氏就算有意显摆,她对朝堂的认知也仅有那么一点,很快就没的可说了。最终,女眷的话题还是落到吃喝玩乐上。
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女眷唯一可以光明正大出门游玩的机会,傅家四个小姐都等着这一天呢。陈氏接到女儿的暗示,问傅霆州:“侯爷,过几日上元,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傅霆州听着莫名其妙,“一个普通的节日而已,能有什么打算?”
作者有话说:
陆珩:你没打算,不巧我有很多。
第35章 悲欢
陈氏一听就知道傅霆州完全没开那一窍。或者说,并非他不懂男女之事,而是他不喜欢洪三小姐。
不喜欢的女子,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而真正中意的人,无论做什么,哪怕看到一片叶子落了,都会想到对方。
陈氏不信,如果现在王言卿在,傅霆州会不准备上元游玩的安排。
陈氏心里叹息,她实在想不通,一个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孤女而已,无父无兄,毫无助力,甚至连嫁妆都拿不出来,这样一个拖累,哪值得傅老侯爷和傅霆州当个宝一样捧着?
老侯爷年纪大了,喜欢小孩子,善待属下的女儿陈氏尚且能理解,可是傅霆州呢?他从小在京城长大,见识过多少富贵美人,区区一个王言卿,到底哪里值得他另眼相待?
陈氏脸色拉下来,明眼可见不高兴了。但她念及今天过年,到底忍住了,再次笑着提醒道:“上元节没有夜禁,难得大家都能出门,好些年轻男女、新婚夫妻都在街上看热闹呢。”
陈氏说完,热切地盯着傅霆州,就差明着说洪三小姐也会去了。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是木头也该听懂了,但傅霆州依然无动于衷,说道:“月初母亲才遇到埋伏,仅是出门上香都如此,上元尤其人多眼杂,还是算了吧。”
傅家丫鬟小姐都眼巴巴期待着,听到傅霆州的话,她们骤然泄气,知道今年没法出门了。陈氏有些恼了,语气中都带了急意:“你到底是怕出事所以不想出门,还是不满意我给你挑的媳妇,故意推脱不去?”
四个小姐一听都吓了一跳,嫡出的傅二姑娘飞快瞥了眼傅霆州的脸色,笑着去拽陈氏的衣袖:“母亲,你说什么呢?二哥只是觉得危险,他是为了我们好……”
其他丫鬟、小姐也见机说好话。没人安慰还好,一旦有人捧着陈氏,她心里的火又窜了起来,越发得理不饶人:“他若真有这孝心倒好了。只怕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怨恨我,所以才处处和我对着干。”
“大好的日子,都少说两句吧。”太夫人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沉沉开口道,“几个姑娘都在家里关了一年了,好容易碰到一回节庆,让她们出去热闹热闹也好。侯爷不愿意麻烦就算了,陈氏,你们几个带好人手,别让人冲撞了姑娘们。”
太夫人这样说,傅霆州这个晚辈还能怎么办,只能说:“祖母这是说什么话,孙儿只是担心贼人再次埋伏,伤害了母亲、妹妹,哪里是怕麻烦?祖母放心,孙儿这次定会好好安排侍卫,亲自护送,绝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傅霆州终于松了口,在座几个姑娘都露出笑意,连陈氏脸色也放松了。傅昌的妾室一听,赶紧央求傅昌,傅昌被美人们哄得开心,大手一挥,所有人都一起出门。
傅霆州冷眼看着这一幕,觉得无比讽刺。陈氏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耐烦应付洪三小姐,更不想陪她看什么灯,所以才拒绝了,但安全因素确实是他的顾虑之一。他明确回绝,母亲、妹妹却不管不顾,还和祖母一起施压,非要达成目的才罢休。
她们心里只有享乐,丝毫不关心他要承担的压力。如果是她……
傅霆州才开了个头,赶紧打住。他不能再想王言卿了,再想下去,他就要呼吸不过来了。
王言卿失踪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她在他生活中已经这么重要,衣食住行,坐卧起居,处处都有她的气息。也是王言卿失踪后,有其他人对比着,傅霆州才发现卿卿是多么温柔懂事,体贴入微。
她像水一样宁静包容,不争吵不邀功,从不张扬自己的存在,却为他打理好方方面面。很多话他不需要说,卿卿自然会懂,很多想法傅霆州只冒了个头,卿卿就理解了,之后自会按照傅霆州的心意做。
傅霆州和王言卿待久了,自然而然觉得世界上的女人都是如此,没什么特殊。他就像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大肆浪费着自己的资源,等他被惯坏后,池水却突然干涸了。他被赤条条抛在岸上,越来越无法呼吸。
他们在这里热热闹闹说这话,饭厅里丫鬟已经把年夜席摆好了。一个穿着鹅黄比甲的丫鬟进来,行礼道:“太夫人,侯爷,席面准备好了。”
众人次第起身,太夫人颤巍巍从罗汉床上站起来,丫鬟、姑娘们连忙上前,扶着太夫人往饭厅走。其他女眷跟在后面,欢声笑语,花枝乱颤。
傅霆州落在最后,看着这一幕神思恍惚。
镇远侯府和武定侯府、永平侯府这种从开国传承至今的家族比起来,当然不敢说人丁兴旺,但在京城定居二十多年,傅家人数也不算少。往年过节的时候,傅家旁支叔伯都会来给傅老侯爷拜年,叔叔婶婶姐姐妹妹团聚一堂,根本记不清谁是谁。傅霆州嫌弃人吵,都是和王言卿单独待着。反正傅老侯爷宠他,他不出席根本没人敢说,唯独正宴他才会露面,但身边也总跟着王言卿。
那些人陪着太夫人、陈氏说话,傅霆州便带着王言卿,单独找个小隔间消遣。傅家兄弟姐妹想过来和傅霆州套近乎,傅霆州心情好就说几句话,心情不好,带着王言卿就走了。他理所应当地觉得,王言卿和其他人不同,她是属于他的。无论他去哪里,只要他回头,她就永远都在。
但是现在,傅霆州回头,身侧已经找不到王言卿的痕迹。她像他天亮时分做的一场幻梦,被阳光一照,就随着雾消失了。
唯余他,无法释怀,念念不忘。
陈氏身边的一个丫鬟发觉侯爷没跟来,赶紧回来请,小心翼翼给傅霆州赔不是。她一边说话一边偷看傅霆州,她正是一个月前给王言卿送汤的丫鬟,现在王言卿没了,她终于能和侯爷说上话,心里止不住地窃喜。然而傅霆州的表现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侯爷一眼都没看她,更没有注意她引以为傲的身段,他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一言未发便大步走了。
丫鬟大失所望,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精心搭配的衣服,恼恨地跺了下脚,快步追上。
饭厅里已经有许多人在寻他了,傅霆州进门,其他人才长松一口气,赶紧招呼傅霆州坐。年夜饭分好几席,傅霆州、太夫人等人坐正席,其余少爷、姑娘、姨娘各有各的席面。傅霆州下意识要走到侧面,两边人纷纷让他坐主位,傅霆州这才意识到,祖父死了,他是傅家现在的当家人。
傅霆州坐在曾经祖父的位置上,他落座后本能回头,仿佛看到一个冰魂雪魄的女子随着他坐下,紧挨在他身侧。她穿着红色裙摆,白色比甲,边缘缀着蓬松的绒毛,色清尘不染,无暇到极致反而生出一抹艳色。
她的身影一瞬间和白日某个背影重合,傅霆州正待细看,旁边传来其他人的张罗声:“快把那盆花搬走,没见碍着侯爷了吗?侯爷,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傅霆州眨眼,那个女子消失了,他身边根本没有人,唯有一些丫鬟快步跑过来,将他侧面的盆栽搬走。傅霆州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桌菜,毫无胃口。
众人上桌后才发现少了双筷子,陈氏生气,扯高了声音指挥丫鬟去取碗筷来。傅霆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怎么没给卿卿留?”
这话一出,喧闹的大堂静了静,那些温柔的、娇媚的、活泼的、文静的女子全部停下说话,片刻后,才有人圆场般说道:“今日大喜的日子,王姑娘不在,留筷子恐怕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傅霆州面无表情,眼睛像寒刃一样朝说话的人看去,“她不是傅家的人吗?”
傅霆州是傅钺亲手带大的,如今二十岁,已继承侯位,出入朝堂。他在镇远侯府里是人人仰慕而敬畏的存在,他的视线望过来,根本没人敢接。
傅霆州一回来,侯府里的气氛自动热闹起来,如今他一冷脸,厅堂里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陈氏脸上挂不住,说:“侯爷,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说不定都死了。家里还有老人呢,你在桌上摆一副空碗筷,要是召回什么来,多不吉利!”
陈氏轻飘飘说出“死”这个字,完全不觉得落崖摔死个人算什么大事。但傅霆州却听不得,他耳膜宛如被针重重刺了一下,他心情不好,脸上自然而然带了出来:“她是替我挡箭才摔下去的,母亲觉得不吉利,莫非认为那天该死的人,是我?”
陈氏一听这话脸色也沉下来,砰地一声撂下筷子:“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晦气。”
陈氏如此鲜明的区别对待,傅霆州原本没注意,今日才真正觉得锥心。他视线从桌上扫过,众人都避过眼,喝茶的喝茶,低头的低头,脸上有尴尬,却并没有伤感。
没有人觉得王言卿不在是什么大事。如今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她下落不明,而他们,却在这里欢欢喜喜享受年夜饭。
从前很多被傅霆州忽略的事情,此刻一桩桩浮上心头。陈氏的不满,太夫人的纵容,傅家几个妹妹私底下说的闲话……偌大的侯府,除了傅老侯爷和他,没有人好好对待王言卿。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甚至他也没有好好待她。
傅霆州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用力起身,椅子从地面上划过,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傅霆州脸色冷硬似铁,漠然道:“我突然想起朝中还有事,先走一步,祖母、父亲、母亲慢用。”
他说完,都不等众人反应,大跨步往外走去。门口的丫鬟想要拦着,但还没开口,被傅霆州扫了一眼,骤然消音。
门帘掀开,寒风呼呼卷入,霎间吹散了屋里的熏熏暖意。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匆忙给太夫人、傅昌、陈氏行礼,抱着傅霆州的披风追出去。
傅霆州离席而去,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骤然死寂下来。陈氏将碗筷摔在桌上,脸色铁青,最终,是太夫人敲了敲拐杖,说:“既然侯爷有事,那我们就先开席吧。陈氏,招呼孩子们吃饭吧。”
太夫人发话,陈氏勉强收敛起脸色,吩咐开席。后面即便丫鬟极力说笑话,屋里的气氛也热不起来。
象征团圆的年夜饭就在尴尬和诡异中结束。吃完饭后,丫鬟们扶着太夫人去暖阁休息,其他人三三两两散在屋子里,各找各的消遣,等待守岁。傅二小姐依偎在陈氏身边,压低声音问:“娘,二哥还惦记着那位呢?”
陈氏早就窝了一肚子火,闻言冷嗤一声,指桑骂槐道:“看如今这样,毒中的深呢。也不知道那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不就是一个孤女,他倒是像丢了魂一样一直找。她要是摔死了还好,要是侥幸没死,落在外男手中一个月,岂不是玷污我们镇远侯府的门楣?”
陈氏一提起王言卿就没好脸,傅二姑娘不敢接腔,她搓了搓衣带,突然凑近了问:“娘,那天的人到底是不是陆……”
“嘘!”陈氏连忙对女儿呵斥了一声,抬头四下看了看,这才心有余悸地敲傅二姑娘的头,“那位的名字,你也敢提?”
傅二姑娘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她不敢揉,忍着痛道:“娘,我错了,我这不是好奇嘛。既然真是他,那今天二哥还去拜年?”
其实陈氏也不懂,她对朝堂仅有的认知都来自永平侯夫人。永平侯夫人是武定侯的妹妹,见识比陈氏强点,但强的非常有限。陈氏想到自己来京城后的见闻,感慨道:“他们朝堂上那些事说不准的。今日你和我是仇人,明日就成了朋友,哪有什么定数呢。”
陈氏不明白其中具体的政治博弈,但道理却没差。傅二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她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她心里想的,还是后宅家长里短。
傅二姑娘悄悄问:“二哥惦记着那位,等永平侯府三小姐进门后,怎么办呀?”
“能怎么办,哪家爷不纳妾呐?”陈氏对此不以为意,道,“永平侯后院还庶子庶女一大堆呢,我们侯爷婚前没有妾室通房,没有庶出子女,已经算是洁身自好了。侯爷现在不收人是给洪家面子,等新妇过门后,难道还想一直拦着,不让侯爷房里添人?”
说着,陈氏睨了傅二姑娘一眼,捏着她的耳朵道:“你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所以这些话我也不避着你。你要好好学着,知道吗?”
傅二姑娘赶紧躲开陈氏的手,连连应是。她吃痛地揉着耳垂,心里却想,二哥哪是为了给洪家面子才不收房里人,分明是因为王言卿。
以前二哥无论去哪儿都带着王言卿,她这个嫡亲妹妹想插都插不进去。傅霆州和王言卿是傅老侯爷最看重的人,在府里的地位都超过傅昌和陈氏,而且这两人做什么都在一起,从不和外人玩。他们这些兄弟姐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傅霆州没人敢惹,所以最终,羡慕都留给傅霆州,而嫉妒的暗箭全射向王言卿。
傅二姑娘私底下也说过不少王言卿的坏话,一个和傅家毫无关系的女子,凭什么比她们这些正经小姐过得还好呢?可是夜深人静时,傅二姑娘无数次羡慕过王言卿和傅霆州的感情,他们两人这样要好,等未来成亲,王言卿的一辈子也是舒舒心心、顺顺畅畅的吧?
即便是傅二姑娘,内心深处也觉得傅霆州和王言卿是一对。谁能知道,王言卿竟然落崖失踪了呢?
傅二姑娘惊讶,陈氏喜不自胜,太夫人装聋作哑,而永平侯府乐见其成。大家都觉得这桩事完美解决了,然而傅霆州的表现,却超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傅霆州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在乎王言卿。这一个月傅二姑娘看在眼里,向来深藏不露、深沉内敛的二哥疯了一样寻人,甚至跑去找陆珩对质。敢去质问陆珩,便是武定侯都觉得疯狂。
今日更是仅因为母亲说了句王言卿的不好,傅霆州就撂下筷子,当众走了。这可是年夜饭啊,傅霆州如此表态,将来洪晚情入门,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傅霆州的亲娘说王言卿都不行,洪晚情对上那位,岂不是完败?
傅二姑娘心里无限唏嘘,一个男人上心和不上心,根本骗不了人。傅二姑娘莫名有些物伤其类,问:“娘,你说王言卿现在还活着吗?”
陈氏抿着嘴没说话,这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事情。陈氏说不来为什么,总感觉王言卿没死,并且就在不远处。陈氏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祥之感,片刻后叹气道:“她要是就那样死了也好,死人怀念一辈子终究是个死人,洪三小姐不用和一个牌位争。怕的是,后面她又回来。”
寒风凛冽,山川寂静,威严肃穆的北京城笼罩在夜幕中,有人欢喜,有人愁。然而无论悲欢,时间的脚步永远一步步向前,很快,新年临近了。
傅霆州站在王言卿的屋子里,手指流连滑过她的东西。一个月未曾住人,这里依然清净整洁,像是主人从未离开,傅霆州总疑心下一瞬间她就会推门而入,笑着唤他“二哥”。可是,他等了一晚上,他期待的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响起。
傅霆州长长叹气。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充满了他们的回忆,他毫不费力就能勾勒出画面,卿卿如何在这里看书,如何坐在榻前为他包扎,如何数落他贪玩,一转眼却坐在桌前,模仿他的笔迹,替他抄书。
他想起他们度过的漫长成长时光。老侯爷像训兵一样养孩子,傅霆州的少年算不上美好,很多记忆都和挨打有关,可是,因为有她,那些清早顶着寒风练武,雨夜被扔到深山老林里训练的日子,都变得鲜活有趣起来。
他推开窗户,站在窗前,良久注视着夜幕。
卿卿,为什么要离开呢?
他问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其实他知道答案,他只是错误估计了卿卿对他的感情。
若他提前知道获得政治势力的代价是失去卿卿,他根本不会这样做。可是,卿卿却不再给他第二次回答的机会了。
傅霆州极目注视着夜空,今夜月隐星沉,晦暗无光。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急促响亮的炮竹声响起,随即无数烟火升空,争相绽放在天际。
子时到了,但今年第一个对他说祝福的人,却不在了。
傅霆州漠然看着漫天火树银花,那些光芒美不胜收,然而待这片刻燃烧过后,它们就会陷入永恒的沉寂。傅霆州盯着那些长长的、丑陋的烟痕,心想,她现在在哪里呢?
她会在她的家乡,还是某个不知名小城?或许,此刻她也仰望着天空,和他注视同一片宇宙尘埃。
此时,陆府里,王言卿被裹成毛团,终于被允许出门。她停在檐下,觉得脖子扎的不舒服,她刚刚拽了拽衣领,旁边就传来一个声音:“不许解。”
王言卿叹气:“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二哥说,新年快乐。”
正巧此时一串烟火腾空,噼啪声压过了一切。陆珩没听到,俯身凑到王言卿身边,问:“什么?”
王言卿靠近了些,附在陆珩耳边说:“二哥,祝你岁岁今朝,如意康宁。”
陆珩唇边露出笑,低眸,深深看着王言卿:“好啊。这是卿卿说的,年年如今夜。”
作者有话说:
傅霆州: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陆珩:谢谢,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家欢乐你家愁。
第36章 阑珊
随着永乐迁都,承平日久,官员的待遇日渐宽厚,不再像洪武朝一样苛刻。到如今,朝廷给假新增了除夕假,并且元日假和上元假合并,一直从腊月二十四放到正月二十,可以说相当舒心。
陆珩在年前加班加点,把所有案子都清算完毕,终于能安安稳稳过一个新年。他难得清闲,在家里看书写字养妹妹,没事教王言卿下下棋,竟然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
安稳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上元节要到了。陆珩一边对弈,一边和王言卿说话:“卿卿,今年上元你想去哪里玩?”
王言卿下意识答“都可”,说完后才觉得不妥,问:“二哥,上元节宫里可能会设宴,你陪我的话,宫里没关系吗?”
她虽然没有从前的记忆,但本能觉得逢年过节宫里都会很热闹。锦衣卫是皇帝亲兵,陆珩更是直接对皇帝的安全负责,这种时候往往都是锦衣卫最繁忙的时候。陆珩去城里游玩,会不会耽误正事?
陆珩摇头:“不用担心。今年宫里应当不设宴了。”
“是吗?”王言卿惊讶,问,“为何?”
陆珩落下颗黑子,说:“皇上本身就不喜欢吵闹,难得有闲暇,他要在后宫清修。何况,今年兴国太后身体不太好,皇帝想为太后祈福,便将宫宴取消了。”
陆珩话中的兴国太后便是皇帝的生母蒋太后。正德皇帝无嗣,当年首辅杨廷和正德皇帝的母亲张太后在众多宗室子弟中挑了良久,选中了当今皇帝。张太后和杨廷会选皇帝,一来是皇帝年纪轻,当时才十四岁,远比那些成年的王爷好拿捏——至少张太后和杨廷是这样认为的。二来,便是皇帝敏而好学,在宗室中有天才的名声。
杨廷是文人,天生倾向喜欢读书的孩子。他觉得,一个好学的孩子才是可塑之材,能被教导成一位贤君明君。
可惜杨廷看走眼了,皇帝是不是明君现在还不好说,但显然不会成为一个贤君了。皇帝确实从小看的书多,是个聪明人,但谁说聪明人好摆弄呢?
杨廷玩弄权术多年,最后却栽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手里。如今另一位三朝元老杨应宁也栽了,现在还活跃在政坛上的,已全部换成皇帝自己提拔起来的人手。
皇帝的性格又阴又闷,不喜欢喧闹,也不是个热衷于搞排场、开宴会的皇帝。有这点时间,他更喜欢去修道。
所以进入嘉靖朝后,宫廷一改先前正德皇帝的闹腾,变得压抑沉闷起来。今年上元宴取消,皇帝不喜是一个方面,蒋太后身体不好,是另一个方面。
正德十六年皇帝从安陆来京城登基,那时候因为身份问题,和杨廷、张太后闹得不可开交。杨廷要求皇帝认孝宗为父,认张太后为母,也就是过继给孝宗、张太后这一支,以太子的身份登基。皇帝坚决不肯,他说他能继承帝位乃因为他是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的后人,和杨廷没关系。如今正德皇帝病逝,朝中无人继承大统,所以才请他来称帝,他要求以皇帝的身份在奉天殿登基,而且,也不同意认孝宗为父,改称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叔、皇叔母。
在皇帝和杨廷对峙的关键时候,是蒋太后推了至关重要的一把。当时陆松保护皇帝,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京城,而蒋太后则和陆珩的母亲范氏一起坐船,迟了一个月才抵达京城。
蒋太后入城后听说杨廷要拆散他们母子,让皇帝称呼另一个女人为母亲,当即便说这个皇帝他们不当了,她要和儿子乘船回安陆去。而与此同时,蒋太后也在私底下联络父亲的旧部,得到了武定侯等一干勋贵的支持。杨廷再强硬也硬不过军队,后来杨廷让步,蒋太后得以以“皇太后”的礼节入宫。
那一年皇帝不过十四岁,而杨廷却是把持朝政将近二十年的首辅。皇帝能斗倒杨廷,除了自己聪明,蒋太后的公开表态、暗中支援,也非常重要。蒋太后入宫后,皇帝一直很孝顺母亲,并且随着坐稳帝位,蒋太后的尊号一加再加,张太后的封号,却一减再减。
大礼议以皇帝的全盘胜利收场,首辅都倒了两个了,何况张太后一个后宫女眷?到如今,蒋太后是兴国太后,而张太后,已经被降成圣母了。
王言卿完全能理解,自古两宫太后就没有能和睦相处的,而且张太后和蒋太后也不是正宫、妃嫔的关系,而是两房妯娌。皇帝和蒋太后母子连心,张太后还能斗过人家亲娘去?
王言卿听后点点头,道:“难怪。今年冬天实在冷,好些人都病了。兴国太后的病要紧吗?”
陆珩不欲多说两宫太后的关系,一语带过道:“兴国太后凤体尊贵,有太医照看,想来很快就会痊愈。今年皇上无意铺张,我也不用进宫了。难得清闲,等过几天上元,我陪你去集市上看看吧。”
王言卿没有异议,点头应下。
上元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了。上元前后三天取消夜禁,全城狂欢。届时城中会挂满花灯,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上街观灯。沿途还有卖吃食、绢花、首饰等各种小玩意的摊贩,皮影戏、舞狮、杂耍满街都是。女子不用守男女大防,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逛街,因此,上元节也是男女约会的大好时机,郎情妾意的未婚夫妇、春心萌动的少年少女,都会在这一天借机相会。
镇远侯府的马车驶出二门,前呼后拥,往街上走去。但上元节的人实在太多,即便镇远侯府的侍卫极力开道,也还是被人群围住,挤得寸步难行。
马车没法再走,镇远侯府的夫人小姐们只能下车,改为步行。陈氏今日穿着一身织金官绿纻丝袄,下系银鼠皮裙,额头上箍着紫貂昭君套,外罩玄色缎金披风,端的是富贵无匹。后面傅家小姐们陆陆续续下来,也个个精心打扮,光彩照人。
陈氏站在街上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忽然她眼睛一亮,朝着一个方向挥手:“永平侯夫人,这里!”
永平侯府的人回头,瞧见是陈氏,连忙迎过来。永平侯夫人带着一连串女儿走向陈氏,笑道:“傅老夫人,真巧,您也在这里。你们几个快过来给镇远侯老夫人问安。”
永平侯庶子庶女繁多,今日上元节,洪家未曾嫁人的小姐们都出来了,从高到低站在永平侯夫人身后,当真是花红柳绿,蔚为壮观。小姐们习惯了应酬场上的往来,娇滴滴道“万福”,洪晚情混在姐妹中,微红了脸,给陈氏行礼道:“镇远侯老夫人安。”
永平侯府子女虽多,但洪晚情无疑是百花中最娇艳的一朵,穿着打扮都明显和周围的庶女区别开。陈氏一眼就看到了洪晚情,她瞧见洪晚情大方得体的打扮,端庄温顺的气质,越发满意。陈氏笑得合不拢嘴,对着后方一个人影招手道:“赶巧遇到了永平侯府,你们兄妹也快来向洪夫人请安。”
陈氏说是让孩子们来见永平侯夫人,其实大家都知道,陈氏喊得只有傅霆州。傅家姑娘们很懂母亲的心意,乖巧给永平侯夫人问好后就退到一边,安静待着,不争抢二哥的风头。
傅霆州在另一边指挥侍卫,时刻盯着来往的人群。今天全城人都挤在街上,鱼龙混杂,陈氏和几个小姐一心游玩,但傅霆州却要保证女眷的安全,如果再发生去年十二月那样的事,傅霆州就可以自绝向傅老侯爷请罪了。
他正在忙,却听到陈氏的叫唤。傅霆州暗暗叹了口气,知道今日逃不过去,便缓慢转身,朝灯光煊煌处走去。
他肩宽腿长,面容冷肃,走过来时不怒自威,仿佛喧闹的街道都寂静了一瞬。他走到永平侯夫人面前,行礼道:“洪夫人上元安康。”
两府女眷都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直到他说完话,众人才慢慢反应过来。洪家的姐妹们都向洪晚情投去羡慕嫉恨的目光,洪晚情红了脸,拧着手帕站在母亲身边,微微垂着下巴,并不肯直视傅霆州,一副腼腆守礼的大家闺秀模样。
永平侯夫人看着面前英姿勃勃、剑眉星目的男子,实在满意的不得了。永平侯夫人又叫自己的儿子们过来和傅霆州相见,等双方见礼过后,永平侯夫人顺势道:“傅家这几位姑娘漂亮的和青葱一样,看的我心生欢喜。难得和傅老夫人投缘,我们两家也别再客气来客气去了,不如让孩子们以兄妹相称,结通家之好,如何?”
陈氏当然一叠声应好,说:“侯爷年纪最大,在家里排行二,永平侯夫人如果不嫌,便让姑娘们称他一声二哥好了。”
傅霆州听到这个称呼,眉尖飞快皱了下,突兀地开口道:“我人微权轻,岂敢如此唐突?诸位小姐唤我名字便是。”
洪晚情有些遗憾,她们也不能真的喊傅霆州大名,只好上前,端端正正给傅霆州行万福:“小女给镇远侯请安。”
一连串侯府千金一起行礼,但无论衣着还是仪态,洪晚情都是其中最显眼的。傅霆州却并没有注意她,只是避开她们行礼,毫无波澜回了半礼。
他一眼都没有看她,洪晚情不免失望,但她注意到傅霆州也没有看其他庶妹。洪晚情瞬间释怀,傅霆州端方守礼,对着这么多年轻女子都不乱瞟,可见是个不看重颜色的。如此佳婿,更有何求?
虽然是大家一起行礼,但众人的视线都放在傅霆州和洪晚情身上。洪晚情脸上难掩娇羞,傅霆州笔直站在一边,面容始终平静,倒看不出什么心绪。永平侯夫人告诉自己未婚夫妻都是这样,傅霆州如此冷淡,正说明他无意于女色,以后女儿嫁过去不用受妾室的气,这是好事。
永平侯夫人这样想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她脸上笑容越发深,热情地招呼大家去前面看灯。
傅霆州本以为应付一下面子情就能离开,没想到队伍一散开,众人就若有若无挡着他的路,将他和洪晚情往一起推。傅霆州暗暗皱眉,然而这还没完,洪晚情不知道被什么人撞了一下,倒向他这个方向。傅霆州只能沉着脸,将洪晚情扶住。
洪晚情红着脸站好,低低道谢:“多谢镇远侯。”
傅霆州个子高,站在人群中高出一大截,完全不影响视线。他眯着眼睛看向陈氏,心中已殊为不悦。但当着永平侯府众人,他忍耐住,说:“举手之劳,洪三小姐不必多礼。”
终于能和他说上话,洪晚情满脸娇羞,细若蚊蝇道:“还有上次。多谢镇远侯救命之恩。”
她不说还好,一说上次,傅霆州脸色就完全冷下来了。洪晚情是没事,但卿卿却失踪了。傅霆州宁愿王言卿没有推开他,他自己来受那一箭。
傅霆州漠然道:“是我连累永平侯夫人和三小姐受惊,该我赔罪才是,不敢当三小姐的谢。”
“镇远侯这话太见外了。”洪晚情低着头,再加上傅霆州身量高,她完全不知道傅霆州的表情,她还沉浸在窃喜中,说,“镇远侯,我看前面的灯不错,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傅霆州并不想去,他想趁机告退,但环顾四周,陈氏和永平侯夫人已经走远了,他总不能将一个女子扔在人群里。傅霆州只好勉强耐着性子,陪她去另一边看热闹。
此刻,另一条路上,王言卿正站在摊子前挑灯。她穿着白绫对襟上袄,袖口缀遍地金缘边,外罩兔绒比甲,下面系着一条红色马面裙,底部装饰着精致的织金璎珞裙阑。各色灯光照映在她身上,交相辉映,潋滟不可方物。
陆珩站在她身后一步,陪着她挑灯。他视线似乎注视着灯摊,但是有人挤过来时,他精准回眸,清清淡淡扫向对方。来人被他的眼神吓住,讪讪离开,再不敢靠近。
几乎同时,王言卿也把灯挑好了,她回头,提着那盏琉璃灯给陆珩展示:“二哥,你看这盏灯好看吗?”
琉璃灯做成八角宫灯模样,里面的灯慢慢旋转,光线穿过五颜六色的琉璃,如在水下一样,清艳朦胧。她提着这盏灯姝丽极了,陆珩含笑点头,丝毫看不出刚才的危险模样:“灯衬卿卿,很好看。”
王言卿嗔了他一眼,唇边带笑,眼波流转,说:“那就这盏吧。”
灵犀上前付账,之后自动退回后面,一眨眼就看不到了。陆珩和王言卿依然像只有两个人来逛街一样,自在轻便。王言卿扫向人群,竟然找不到灵犀的踪迹。她有些过意不去,问:“今日难得过节,她们这样跟着,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腕,习以为常地带着她往前走,“对她们来说,这不算什么。”
是吗?王言卿没来得及问出来,被陆珩拉走。这一条街的灯火似乎格外明亮,四周光芒璀璨,王言卿一身白绫袄裙走在其中,灿若神仙妃子,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注目。不乏有人蠢蠢欲动,然而等他们看到美人旁边的男子,都识趣地放弃了。
陆珩今日穿着常服,他也在守孝,颜色穿的很素淡,除了腰间一袭玉再无其他装饰。但常年行走锦衣卫的人,即便没有那身飞鱼服、绣春刀,无形的杀气也足以吓退宵小。
陆珩高挑白皙,今日又穿着一身素,五光十色的灯照映在陆珩身上,有种落日熔金、朝霞映雪的清艳之感。但他的这种漂亮是充满威慑感的漂亮,像雪豹白虎站在力量之巅,炫耀自己的花纹,却无人敢质疑他的凶残。
两人并肩行走在辉煌的灯盏中,不知道十里长街是画,抑或他们是画。陆珩注意到街对面有个算命摊子,他心想这么好的点眼药机会,不能错过。于是陆珩对王言卿说:“卿卿,还记得那个摊子吗?去年你就是在这里求签,对方说你会招小人,不宜议亲,果然你遇到了傅霆州。今年你不能再不当回事了,我带你去再求一签。”
王言卿其实完全没有印象,但陆珩说的有因有果、像模像样,她脑子里便模模糊糊冒出来这样一桩事,仿佛真的经历了。王言卿点头,陆珩带着王言卿走向摊子,心想以他的发作能力,什么话圆不回来,只要随便摇出来一签,他就能编成他想要的结果。
摊主一看有贵客光顾,连忙点头哈腰。王言卿暗暗扫了摊主一眼,心想看摊主的表情,不像是认识他们。但王言卿转瞬想到一年过去了,摊主见过这么多顾客,忘了也很正常。她不再深究,低头专心摇签。
啪嗒,一枚竹签掉出来了。陆珩也不着急看,他从容不迫地捡起来,笑着问:“卿卿,你求的是什么?该不会还是姻缘吧?”
“怎么会!”王言卿暗暗瞪了陆珩一眼,道,“我是替二哥求的。”
陆珩心想求签时想的都是对方,他们兄妹可真是情深。陆珩一边想着一边翻过竹签,看到了背面的字。
镜花水月本无心,莫要轻信眼前人。
陆珩唇角停住,眼中笑意一瞬间退散,他抬头,冷冰冰扫向摊主。
这个人认识他?故意在此下套?但他和王言卿是随意走过来的,他们怎么知道陆珩会经过这里?
陆珩勾心斗角经历多了,见到巧合第一反应就是阴谋。摊主本来美滋滋想着又一桩生意做成了,一抬头碰到陆珩的目光,狠狠吓了一跳,霎间连话都不会说了。
王言卿见陆珩表情不对,忙问:“二哥,怎么了?”
瞬息的功夫,陆珩已经仔细扫过摊主的手指、虎口、衣服、鞋底,种种痕迹显示此人并不会武功,车板下面也没有武器。陆珩拿过签桶看,木头普普通通,并没有机关。
那就是纯粹巧合?可是为什么会掉出如此有指向性的话,这不就是明着说他吗?
王言卿看出陆珩最先怀疑这个摊主,后来应当排除了,但陆珩脸上并没有露出轻松,反而愈发凝重。这是怎么回事?王言卿奇怪,伸手去接陆珩手里的竹签。
陆珩手微微向后躲了一下,王言卿抬眸,定定看着陆珩。陆珩心想不让她看更可疑,只好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说:“这签不准,你不要信。”
王言卿默默看着他:“可是,你刚才说我去年在这里求了签,很准,今年不能再不当回事。”
陆珩窝火,他万万没想到拱火拱到自己身上了。这支签的意思太直白了,陆珩想扯都没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