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将灯笼交给侍女,上前来帮陆珩解斗篷:“我下午睡前吃了几块点心,醒来后没胃口。”

  陆珩的斗篷大而重,王言卿得用力抱着才能不让斗篷坠地。她将领子上的碎雪粒拍开,仔细折叠下摆,陆珩看到王言卿的动作,说:“不用叠了,交给丫鬟就行了。”

  王言卿摇摇头,依然将斗篷对折叠好,整整齐齐放入侍女的托盘中。他们两人到八仙桌边坐下,丫鬟轻手轻脚上菜、撤食盒,王言卿提起茶壶,用水烫了下杯子,这才倒了盏热茶,放到陆珩身前,问:“二哥,梁榕的案子顺利吗?”

  陆珩手握住茶盏,缓慢说:“自然顺利,已经送去让陈都指挥使复核了,如果都指挥使没有意见,这桩案子就可以定了。”

  陆珩口中的陈都指挥使是陈寅,也是从兴王府跟来的旧臣,是锦衣卫最高负责人,总管锦衣卫。王言卿悄悄瞥了陆珩一眼,小声问:“二哥,这毕竟是陈大人曾经敲定的案子,我们私自重查,真的没关系吗?”

  陆珩笑了,慢条斯理转动茶盏:“查案能者居之,这确实是一桩冤案错案,平反有何不可?安心吧,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王言卿见状,便也不再说了。她发现二哥虽然时常笑,但远比那些板着脸的黑脸大汉可怕多了。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手段,锋芒毕露,蠢蠢欲动,才二十二岁,就敢公开挑战他的上级和前辈们了。

  这样的人,王言卿不知道该钦佩他胆大心细,还是该担心他过刚易折。

  陆珩喝了盏茶,身体差不多暖过来了,才开始动筷。这顿饭还是按王言卿自己的口味安排的,她咬了两口菜,发现陆珩夹菜的次数非常平均,每一碟菜基本都夹一样的次数。她轻轻咦了一声,问:“二哥,这些你不喜欢吗?”

  “没有。”陆珩否决,反问道,“你怎么这样问?”

  “我看你夹菜的次数都一样,像刻意算过,还以为你不喜欢。”王言卿坐正了,认真道,“是我疏忽,忘了问二哥喜欢什么。”

  陆珩摇摇头,浅笑说:“不用管我,我并未有心算数,只是习惯了。”

  王言卿轻轻偏头,觉得很稀奇:“这还能习惯?”

  “小时候父亲为了磨我的性子,让我学下棋,慢慢的就习惯注意身边的数字。其实没什么分别,你不用在意。”

  别说,陆珩这种人,一看算数就很好。王言卿好奇问:“二哥如果天生对数字敏感,那打叶子牌岂不是很厉害?”

  陆珩听到笑了,慢慢点头:“也算能取巧吧。不过我很少玩这些。”

  王言卿完全能理解,陆珩要是真用心,算牌一定非常厉害,谁和他打都打不过,久而久之,自然没人愿意和他玩了。王言卿说:“叶子牌不过一样闲暇时的消遣,二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自然不会在这些东西上浪费时间。”

  王言卿说着给陆珩盛了碗汤,陆珩接过,似笑非笑睇了她一眼:“在我面前,没必要说这些奉承话。”

  “哪里是奉承话,明明是实话实说。”王言卿说完,脸色微正,问,“还没问二哥喜欢吃什么,以后我让厨房安排饭菜,也好知道分寸。”

  她还是锲而不舍想迎合陆珩的口味,陆珩想了想,说:“我没什么偏好,你按自己喜欢的安排就好。非要说的话,我更倾向口味淡一些的饭菜。”

  王言卿颔首,默默记下:“也对,二哥祖籍安陆,自然喜欢清淡的。”

  “倒也不是这个原因。”陆珩抿了口汤,慢悠悠说,“因为口味淡的菜,不容易下毒。”

  王言卿听到无奈,嗔怪地看向陆恒:“二哥,你又开玩笑。”

  陆珩对她笑了笑,并未反驳。王言卿看着陆珩的表情,嘴边的笑容一点点变淡。

  她意识到,陆珩是说真的。王言卿知道陆珩疑心重,可是,他竟然连在自己家里都不能放心吗?

  王言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剩下半顿饭吃得安静无声。两人次第放下碗筷,陆珩等王言卿在盆中洗了手,用帕子擦干后,才起身往梢间走去:“卿卿,你随我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王言卿应了一声,快步跟在陆珩身后。两人在罗汉床落座,都不需要吩咐,屋里的丫鬟撤下八仙桌上的杯盏,进来调亮了灯光,福身行礼后就悄声退下,出去时还自发关好了门窗。王言卿看到这番阵仗,心里也打起鼓来:“二哥,是很机密的东西吗?”

  “不算。”陆珩说,“一些资料而已。这是涉嫌贪污那几个文官的生平履历,这个赵淮是头目,你来看看。”

  王言卿接过陆珩递来的名册。这些册子是临时装订起来的,每一册写着一个人,最厚的那本扉页上写着“赵淮”。王言卿最先拿起赵淮的看,她翻了一会,问:“他因为什么贪污?”

  王言卿失去记忆,对官场的认知可谓一片空白,饶是如此她都能看出来这位赵大人平步青云,仕途极顺,假以时日入阁也是囊中之物。这样一个官场得意、前途无量的人,为什么会卷入受贿呢?

  陆珩随意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刀不落在自己头上,谁都觉得自己可以幸免。正德朝的太监张永、萧敬为了私利,暗中给朝中机要位置的大臣送礼,好让他们开方便之门。赵淮,便是被贿赂的要臣之一。”

  王言卿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她问:“数额大概有多少?”

  陆珩伸出手指,王言卿看到,试探地问:“五千两?”

  陆珩微微一笑:“确实是五千两,但却是黄金。”

  王言卿倒抽一口气:“这么多?”

  陆珩脸上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赵淮充其量只是个开胃小菜罢了,真正的肥羊还没上呢。王言卿再次翻看手中的册子,瞬间觉得纸张沉重起来。

  王言卿明白了这个案子的性质后,又从头细细研究赵淮的生平,她一页页看,问:“光黄金都有这么多,想来其他白银、珠宝也不会少。这些东西很占地方,恐怕并不好藏吧。”

  陆珩细微颔首,脸上意味不明。这正是困扰他们的地方,锦衣卫监察百官,遍地都是探子,对朝中大臣的家底门清,甚至连他们床帏里的事都有数。皇帝一直都知道下面人贪,在朝为官,哪个不贪污?锦衣卫就是皇帝的眼睛和刀,太平无事时替皇帝捏着百官的把柄,一旦皇帝需要了,就将挡路的人从棋盘上扫下去。

  赵淮便是一枚过时的棋子,可是,张永送的很隐秘,锦衣卫空知道数额,却并不知道赵淮将钱藏在哪里。

  贪污这种事情就和捉奸一样,没把正主捉到床上,就不算犯错。陆珩不怕得罪人,但他必须掌握了赃款的位置才能突击,要不然一旦扑空了,那就是他被发落了。

  尤其现在他还在风口浪尖,陈寅、傅霆州、杨应宁,都在盯着他。

  陆珩轻轻叹了声,说道:“没错。贪官藏钱,古往今来不过那几种法子,复壁,夹墙,密窖。然而我派暗桩进赵淮家里找过,卧室、书房、花园没有找到金银,墙壁里也没发现夹层。去赵淮老家的人回来,同样一无所获。”

  钱不在自己家里,也没运回老家,那还能在哪里呢?王言卿陷入沉思,陆珩等了一会,慢悠悠说:“现在有两个可能。一,赵淮家里还有其他密室或者地窖,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二,他把钱藏在外面,我们在他身边找,自然怎么都找不到。”

  王言卿看着手中卷册,慢慢摇头:“我觉得不会在外面,应该还在他身边,至少是一个他时常能看到的地方。”

  “哦?”陆珩不动声色,问,“卿卿为什么这样说?”

  “看他的童年经历,猜出来的。”王言卿将记载着赵淮家庭的一页指给陆珩看,说,“他年少失怙,由母亲抚养长大,上面有两个姐姐。读书时虽然有家族奉养,但日常生计还靠母亲、姐姐织布。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人偏软弱,容易对女性长辈形成依赖,就算成年后仕途通顺弥补了他的自信,他也绝不会成为一个胆大果决、敢于冒险的人。他这种看似刚硬实则软懦、童年还有缺钱经历的人,不会放心将钱财藏到外面的,他一定会收在身边,最好是一个他时时刻刻都能接触到的地方。”

  陆珩没说话,但眼睛中笑意盎然:“卿卿都没见过赵淮,怎么知道赵淮的性格?”

  “猜的。”王言卿将书拿回来,说,“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但在相似环境中长大的人,往往都有类似的行为。看一个人的家庭出身、生长环境、人生经历,大概能猜出这个人的性格。我按照赵淮的思路想,反正如果我是他,绝不会放心把好不容易搜刮来的钱财交托于别人。”

  陆珩终于笑了出来,眸光像细密的网一样笼罩着王言卿,缓缓道:“我也这样觉得,所以着重盯着他的家,但就是找不到。”

  王言卿合上书,假想自己是一个年少失父、家境贫寒、全靠族人接济,偏偏读书还十分优秀的男子,等他发达后,会把钱财藏在哪儿呢?她尝试想了一会,脑中空茫茫的,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陆珩看了一会,不紧不慢问:“卿卿,你想到什么了?”

  王言卿叹气,如实看向陆珩:“二哥,现在信息太少了,我想不到。”

  “不急。”陆珩按住王言卿的手,说:“你还没有见过赵淮,哪能光凭脑子想出来呢?这里是赵淮家里的地图,你慢慢看,等准备好了和我说,我带你去见赵淮。”

  王言卿点头应好,她说完咬了咬唇,有些欲言又止。陆珩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王言卿抬头,紧张地看着陆珩:“二哥,如果我问不出来,白白耽误了你们的时间,怎么办?”

  陆珩失笑,无声握了握她的手背,说:“没关系。本来这就是我的事情,没有你,我也要审问他们。你是来帮我忙的,又不是欠了我。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安心准备,不要在意时间。”

  王言卿小幅点头,陆珩见天色不早了,就送她回房。虽然陆珩说不用在意时间,但王言卿还是夜以继日看起资料,对着赵淮家的地图,一盯就是一天。

  王言卿加紧研究资料时,陆珩这边也遇到点麻烦。皇帝给他留了半个月,如今眨眼十天过去。陆珩沉得住气,其他人倒一个个冒出来了。

  陆珩从宫里出来,在左顺门遇到陈寅。陆珩看到来人,神色不变,微微垂了眼睛给陈寅行礼:“见过陈都指挥使。”

  陈寅见到陆珩,笑了下,道:“是你。许久没见,我如今看你都有些生疏了。你什么时候从保定回来的?”

  陆珩笑容依旧,像一个谦逊守礼的后辈般,有问必答:“昨日。”

  “昨日才回来。”陈寅拉长声音叹了声,紧盯着陆珩,道,“怎么走了这么久?这种关头出京,看来圣上交给你的贪污案,已经有眉目了?”

  皇帝还没催呢,他们一个个就迫不及待了。陆珩笑容更深,眼尾微弯,衬得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多亏圣上信任,臣自当竭尽全力,为君分忧。”

  陈寅眼中的神情更冷了,胆子不小,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挑衅?陈寅和陆珩不一样,陆珩无论什么时候都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意,但陈寅心情不痛快,脸上的表情自然而然就冷了下来。陈寅盯着陆珩,无形施压,陆珩也始终半垂着眼睛,看起来遵从谦卑,但眉宇间没有丁点害怕。

  陈寅都气笑了:“原来竟是我小瞧了你。有些狗不止敢攀咬外人,一不小心,连自己人也得防着被咬了手。”

  “不敢。”陆珩波澜不惊,说道,“还得仰仗陈都指挥使指点。陈都指挥使如果怕狗,那在京城可要小心了。毕竟,皇城脚下,最多的就是无主的野狗。”

  陈寅冷冷瞪了陆珩一眼,转身往宫里走去。陆珩停在左顺门口,等陈寅走远了,才不紧不慢转身,从容朝外迈步。

  陈寅骂他是狗,那又有什么用呢?总好过陈寅这种无主的狗。

  说白了,内阁,翰林院,御史台,哪个人不是皇帝手中的走狗呢?一旦有人不听话,皇帝只需要松开缰绳,有的是苍蝇冲上来将其撕碎。

  京城那么多人想给贵人当狗还轮不上呢。陆珩并不在意陈寅的威胁,只要他完成皇帝的任务,做一柄合格的刀,他就算得罪再多人皇帝也不会在意。相反,如果他的刀锋不再锋利,刀尖不再能精准指向皇帝想要的方向,才是真正大难临头之日。

  十二月十五夜,诏狱一如往常拥挤而血腥。狱卒哈了哈手,麻木地点亮墙壁上的油灯。昏黄的光飞快从地上晃过,黑暗像潮水一样起起伏伏,摇摆不定。在变幻的光影中,一行人踏着暗河走来,狱卒看到为首之人的面容,立即肃立行礼:“参见陆指挥使。”

  狱卒行礼时,隐约瞥到陆指挥使身后站着一个穿斗篷的人,看身高体型,似乎也不像男子。狱卒心想指挥使带女子来诏狱做什么,最近也没听说哪户大臣的家眷落难啊。

  狱卒心里模模糊糊闪过想法,但他不敢细看,只瞥了一眼就低头,牢牢盯着走廊上乌黑坚硬的血渍。陆珩淡淡应了声,说:“赵淮呢?”

  狱卒越发小心,说:“如往常一样,在牢里关着。”

  狱卒说完,顿了顿,试探道:“指挥使若要审问,小的这就将他提出来?”

  “不用了。”陆珩信步从黑压压的牢门前走过,两边动荡的壁灯洒在他身上,半明半寐,宛如魔魅,“继续守门,没有我的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

第29章 提问

  狱卒一听肃然,低头应道:“是。”

  诏狱里的人听了陆珩的话,心里不住打鼓,都以为陆指挥使要动什么大的。但事实上,他们还真冤枉了陆珩。至少这次,陆珩没打算上大刑。

  诏狱里四通八达,鬼气森森,常年缭绕着血腥气。陆珩带着王言卿往一个方向走去,他虽然没说话,但是通过越来越安静的环境,两边宽敞的牢房,不难猜出来已经到了关押中高级官员的地方。王言卿不知不觉严肃起来,手心也攥紧了。

  终于,陆珩停在一扇牢门前。这是一个单间,墙上开着一扇小天窗,角落放着一个炭盆,比之前见过的关押梁彬的牢房要干净多了,甚至地上的茅草也厚得多。一个穿着内袍的男子坐在天窗下愣神,看年纪四十上下,身材略有臃肿。听到有人来,他不耐烦地回头,瞧见陆珩后明显怔了一下。

  随即,他反应过来,一侧嘴角提升,表情讥讽,用力地嗤了一声:“是你。尔等竖子,还有什么花招。”

  陆珩站在前面,火光飞快从他大红的飞鱼服上掠过,上面似蟒似龙的刺绣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胸口铜铃般的眼睛似乎真的在盯着人。赵淮全部注意力都被陆珩吸引走,故而完全没有注意到,陆珩身后,还站着一个纤细文弱、被斗篷完全覆盖的身影。

  王言卿穿过陆珩衣袖,仔细审量牢里的人。赵淮故意表现出不屑,但他嘴角肌肉僵硬,故意抬高的声音也显得太刻意了。他眼睛睁大,眼皮前面和眉毛挤出一道褶皱,肩膀、手臂僵硬不动。

  很明显,这并不是鄙视,而是恐惧。他做出看似强硬的假表情,其实在掩盖他内心的害怕。

  他害怕锦衣卫来审问他,尤其害怕陆珩对他动手。

  判断出他的真实情绪,剩下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一半。他的第一面反应印证了王言卿对他的猜测,虚荣,自负,自视甚高,其实内心软弱,贪生怕死。这样的人,绝不会将巨额赃款藏在外面的。

  王言卿不知道陆珩有没有看穿赵淮的虚张声势,只听到陆珩轻笑了声,从容不迫开口:“赵大人,久违了。你在诏狱里住了这么久,我这个东道主还没有招待过你,实在是失礼。来人,开门,我和赵大人叙叙旧。”

  赵淮冷嗤一声,高昂起脖颈,一副悍然无畏的模样:“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天下表率,岂可与尔等同流合污?你们便是打死老夫,老夫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珩发话,锦衣卫下属很快拿出钥匙,打开牢门。属下重重一声推开牢门,陆珩负手停在门外,不进来也不离开,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看着赵淮,语气悠然从容:“赵大人好骨气。希望过一会,赵大人也能如此强硬。”

  赵淮脸色微变,却还是强撑着不肯落于下风。他从草堆上站起来,凛然道:“陆珩,你残害忠良,助纣为虐,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江彬当锦衣卫指挥使时,也曾志满意得、不可一世,可是后来呢,不一样五马分尸,死于闹市。江家家产充公,长子斩首,绘图以示天下,幼子妻女没为贱籍,发配功臣家为奴为婢。江彬之昨日,焉知不是你之明日!”

  陆珩一直含笑听着,这些话他都听腻了,以往别人骂得再凶,他也只当个笑话听听,但今日,他不知为何有些动怒。陆珩迈入牢房,干净的皁皮靴落到地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赵大人这么激动,莫非是怕我搜出你勾结太监的证据,先我一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你!”赵淮怒视着陆珩,用力一甩袖子,“竖子猖狂。我赵淮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焉容尔等诬陷?你不相信,查便是了。”

  “不牢赵大人提醒,我必然会彻查到底的。”陆珩缓慢踱步,说,“快年关了,地上阴冷,给赵大人搬两把椅子过来吧。”

  赵淮一听,脸色紧绷起来。他以为陆珩口中的“椅子”是什么刑具,陆珩回头看到赵淮的脸色,讽刺地笑了:“赵大人,你刚才说得大义凛然,我还以为你真不怕呢。既然问心无愧,现在害怕什么?”

  赵淮的回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用力撇过脸去。搬东西的人很快回来了,这回出乎赵淮预料,陆珩让人搬过来的,竟然真的是两把木椅。

  锦衣卫将座椅放到赵淮身边,赵淮看到,脸上表情又惊又疑:“陆珩,你又要玩什么花招?”

  “赵大人不要紧张。”陆珩单手握住另一张椅背,轻轻松松拉到赵淮面前,说,“赵大人文人傲骨,自然不屑于做贪污受贿等事。我今夜前来,只是想和赵大人叙叙旧而已。”

  叙旧?赵淮可不信。谁都可能心软怜悯,唯独陆珩,绝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情。赵淮紧紧盯着陆珩,想判断他的真实意图。陆珩被人用这样的眼光审视也不恼,只是对着赵淮轻轻一笑,伸手指向对面的座椅。

  “赵大人,坐。”

  赵淮心想他可是正三品侍郎,首辅大人的学生,陆珩再张狂,还敢得罪首辅不成?赵淮思罢,大马金刀坐到木椅上,倨傲地看着陆珩:“说吧,你还有什么花样。”

  陆珩对此只是笑了笑,说:“无他,只是想问赵大人几个问题而已。不过,不是我问。”

  说完,他转身,眸光静静地看向王言卿:“卿卿,赵大人准备好了。”

  陆珩突然向另一个方位说话,赵淮跟着回头,这才发现牢房里竟然还有其他人。王言卿摘下兜帽,对着赵淮行了个万福,轻缓走到座位前:“赵大人,民女冒昧了。”

  赵淮看到竟然是个女子,先是一怔,随即大怒。他愤然站起来,怒斥道:“陆珩,你这是何意?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命官,你让女人来问话,是蔑视本官、蔑视朝廷吗?”

  陆珩拍了拍王言卿肩膀,将主场交给她后,就一言不发,转身走了。赵淮见陆珩竟然完全忽视他,越发怒不可遏。王言卿并没有被赵淮的怒气吓到,依然平静柔和,说:“赵大人,民女并非对您不敬,只是久仰赵大人名声,想来和赵大人说几句话罢了。赵大人若没有贪污,为何不敢应邀?”

  赵淮一听嗤笑,他不是梁彬那种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心智早已在官场中磨炼得老道成熟,并不会被王言卿的激将法套住:“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要求本官?”

  王言卿主动在椅子上坐好,对赵淮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我自然不敢冒犯赵大人。我代替陆指挥使保证,只问十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会再纠缠大人。如果赵大人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陆珩抱臂站在牢门外,闻言并没有说话。郭韬脸色变了,试图阻止,被陆珩微微抬手拦住。

  王言卿自作主张替锦衣卫做了担保。赵淮听到由一个女子问十个问题,问完后就算没有答案也不上刑,心里嗤笑一声,难得配合地坐到椅子对面,讥讽道:“不自量力。”

  王言卿勾唇笑笑,并不反驳。她眼眸平静,脑中却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他脸上的波动,不放过丝毫变化:“第一个问题,赵大人,张永送钱请你办事,你收了,是吗?”

  赵淮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屑、愤慨,斥道:“无稽之谈,本官问心无愧,两袖清风,怎么会做这种事?”

  王言卿却盯着他的脸,说:“你收了。第二个问题,你把那些金银藏在家里,是吗?”

  赵淮怒目而视,冷冷盯着王言卿:“荒谬。你可知诬赖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果然在家里。”王言卿眼睛从赵淮脸上扫过,问,“第三个,在花园里吗?”

  赵淮不再说话了,高高昂着头颅,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然而王言卿从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中得到了答案,他在窃喜,说明这个方向完全是错的。

  王言卿盯着赵淮,赵淮也高傲地板着脸,两人隐隐对峙。牢房里没安静多久,王言卿不慌不忙的声音再次响起:“四,你会经常打开看那些东西回味吗?”

  赵淮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似乎在嘲笑他们输了。郭韬有些着急,这个女子到底在干什么,已经四个问题过去了,一个关键点都没问到,简直白白浪费机会!

  牢房外隐隐有骚动,陆珩朝后面扫了一眼,示意他们安静。然后,他回头,专注又认真地看着王言卿。仿佛完全不知道这是关系到他仕途甚至性命的场合,眼睛里依然只有王言卿。

  王言卿注意到赵淮瞳孔放大,脸上皮肤变白,哪怕他表现的胜券在握,但赵淮身上的冻结反应告诉她,她又问对了。连续四个问题,已经帮王言卿大大缩小了范围,她安下心来,一个个试探:“在你的卧室?”

  赵淮不答,王言卿看着他的脸,又问:“在书房?”

  赵淮脸上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却细微地吞咽了一下。王言卿盯了他一会,二话不说起身,快步往牢房外走去。陆珩环臂站在门外,笑意盎然地扫了赵淮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笃定地吩咐道:“带人,去搜查他的书房。”

  作者有话说:

  卿卿:我只需要问十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因为我会自己得到答案。

  后来

  卿卿:抱歉,不需要十个。

第30章 自荐

  夜黑风高,南镇抚司突然热闹起来。抄家是所有人都喜欢干的事情,南镇抚司很快就聚集起人手。陆珩行走在火光重重的府衙,对身旁的王言卿说道:“卿卿,抄家现场会很乱,不折腾一宿恐怕完不了。你还在养病,先回去吧。”

  王言卿闻言尴尬。陆珩口中的养病指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前段时间因为月信,王言卿的作息受到陆珩严格把控,太晚睡不行,喝凉水不行,吃太少也不行。现在她月信已经结束,好不容易能轻松一会了,陆珩又开始管控下一个周期的。

  王言卿飞快瞥过四周,幸好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并没有注意到王言卿和陆珩的对话,即便不小心听到,也只以为指挥使在体恤亲眷身体。

  二哥对她这么上心,王言卿很感动,但未免也太上心了吧。

  王言卿压低兜帽,低低咳了一声,说:“二哥,我没事。”

  陆珩却摇头:“不能马虎。我派人……算了,直接走一趟也没多远,我送你回去。”

  王言卿一惊:“二哥,你还要去找东西……”

  “你已经问出地点来了,金银珠宝就在那里,又跑不了。”陆珩打住王言卿的话,语气十分坚决,“我送你回府。”

  锦衣卫人手已经集合的差不多了,只等陆珩发话就能出发。陆珩却将郭韬叫来,交待了几句话,让郭韬带着人先去,他则送王言卿回家,随后就到。

  郭韬听后诧异地看了王言卿一眼,察觉失礼后赶紧低头,生怕犯了指挥使的忌讳。抄家这种事锦衣卫做惯了,郭韬带人也应付得过来,郭韬只是意外,最热衷下黑手、抢功劳的陆指挥使,竟然会把头功让给别人。

  陆珩没有理会那些或打量或探究的视线,拉紧王言卿的斗篷,先行带着她离开。陆珩执意让王言卿回家,一方面是她的身体急需调养,在寒风中待一晚上,之前的功夫就全白费了;另一方面,是不希望她看到他黑暗的一面。

  锦衣卫声名狼藉,但没有真正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到,号称大明朝最血腥的刀,到底有多肮脏。

  截止现在,王言卿看到的陆珩还是正面的,虽然有些时候手段激烈,但大体上还算一个好人。逼供,审问,廷杖,抄家,这些陆珩真正做的事情,她一件都没有看到。陆珩没在乎心底一闪而过的异样,他顺从内心的想法,先将王言卿送走,然后再去抄家。赵淮那点钱陆珩不在乎,但若是提前被王言卿看穿他的为人,继而对他产生怀疑,耽误了后面反杀傅霆州的大计,那就得不偿失了。

  陆珩怀着这个想法,理所应当送王言卿回陆府。至于为什么不派人护送……因为这里是京城,旁边还有傅霆州虎视眈眈,万一傅霆州趁他不备,将王言卿劫走怎么办?

  这个可能性不得不防。傅霆州那个蠢货,逼急了什么都做的出来。

  陆府是陆珩一家搬到京城后置办的府邸,离南镇抚司不远,陆珩和王言卿骑着马,很快就看到陆府大门。陆珩下马,要亲自送王言卿进去,被王言卿拦住:“二哥,你的正事要紧,快去找赵淮藏起来的东西吧。就两步路,我自己进去就好。”

  陆珩往后面的灵犀灵鸾身上扫了一眼,不再坚持,点头道:“好,你回屋后喝一碗姜茶,身体暖过来就赶紧睡吧,不要等我。”

  陆珩这些话冲着王言卿,但压根不是对王言卿说的。灵犀灵鸾低头,默默应下指挥使的话。陆珩又交代了几句,亲眼看到王言卿进了大门,才转身上马。他手随意勒住缰绳,黑马像通人性一般,立刻放开四蹄,快速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夜。更深寒重,偌大的京城笼罩在黑暗中,寂静的宛如坟场。在这种死寂中,一阵马蹄声从街上掠过,惊醒了一地清梦。许多人匆匆披衣起身,隔着沉重的夜色,只看到礼部侍郎赵淮府上亮起火光,宛如游龙,经久不歇。

  赵家的人黑夜听到锦衣卫叫门,兢兢战战开门,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锦衣卫推开。锦衣卫步兵很快就将赵府各门把守起来,赵家人躲在后面,愤怒又无助地叫喊:“这里是礼部侍郎的府邸,你们这是做什么?”

  但他再愤慨也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长着人面的魔鬼长驱直入,翻箱倒柜。

  府外,一匹黑马不紧不慢地停到正门前,他里面穿着绯红飞鱼服,外面罩着纯黑大氅,大面积的红与黑碰撞,在夜色中显得浓重又诡艳。郭韬按着长刀,快步跑到台阶前,对着马上的人抱拳:“指挥使,书房已经被围起来了,赵家的人都在府里,一个都没跑。”

  陆珩点点头,没有说话,利落地翻身下马。赵淮的亲属此刻已经被赶到正堂,锦衣卫大敞着门,寒风呼呼从夜幕卷入,仅着中衣的女眷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锦衣卫握着刀守在两边,但并不行动,似乎在等什么人。赵三小姐壮着胆子抬头,看到明火执仗的锦衣卫队列中,大步走进来一个人。他身高腿长,白皙如玉,剑眉星目,穿着绯衣走来的样子从容又张狂,赵三小姐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京城中大名鼎鼎的笑面虎,活阎王,大权在握而年纪轻轻的锦衣卫代任指挥使——陆珩。

  他的皮相本来十分出众,出现在这种地方后无端显得阴森。赵三小姐明知道此人危险,却像是被蛊惑了般,盯着他,竟无法移开视线。赵太太发觉女儿一直盯着外面,以为女儿被锦衣卫吓到,连忙抱住女儿。

  陆珩走入正堂,目光缓慢扫过众人。他的视线仿佛真的有重量,被看到的人无不低头,尤其是那些后宅女子,身体都止不住发颤。陆珩看了一圈,语气淡淡,问:“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是。赵淮所有妻妾、儿女及奴仆,全部汇聚在此。”

  “好。”陆珩点头,弹了下袖子,负手往外走去,“一个都不要放走。来人,查书房。”

  “是。”

  刚才陆珩进来时,赵太太一直用自己身体挡着赵三小姐,生怕被陆珩看到她年轻美丽又尚未出阁的女儿。等陆珩走后,赵三小姐终于从母亲臂膀中探出头来,问:“娘,发生什么了,他们要对我们家做什么?”

  赵太太眉目含悲,心疼地看着自己娇花一样的女儿:“儿啊,他们是来查你爹的。”

  “爹?”赵三小姐瞪大眼睛,十分不解,“不是说爹爹没事了吗?”

  赵太太摇头,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肯说。她也希望如首辅大人所言,赵淮已经没事了,这些恶鬼不过吓唬人罢了。她隐约知道赵淮犯了什么事,但具体的并不清楚。赵淮行事唯我独尊,妻妾必须顺着他,不能询问任何外面的事,那些钱财连赵太太也不清楚藏在哪里。

  可能这也是她们逃过锦衣卫魔爪的原因之一吧。

  陆珩步入书房,锦衣卫已经把门拆开了,此刻正逐步检查夹墙、地板。陆珩快速扫了一眼,问:“有发现吗?”

  郭韬看向手下的人,一个锦衣卫千户禀报:“回禀指挥使,目前所有砖块都是实的,并没有找到夹层。”

  陆珩缓慢扫视,赵淮家的书房大得出奇,空气又冷又阴,一看就从不烧炭。屋中摆满了木架,每个木架高七尺,宽二尺半,有六层木格,每一层格子上都摆满了精装书。

  陆珩笃定,说:“肯定就在这里,仔细搜,哪怕把这个房子拆了也要搜出来。”

  屋内锦衣卫齐齐抱拳:“是。”

  锦衣卫的暗探以前就探过书房,只不过当时时间紧张,他们匆匆一探,没找到信息就走了。毕竟京城这么大,没人敢确保金银一定藏在何处,暗访一次无果,他们就将此处从地图上划去,赶紧去找下一个地点了。

  但是现在,指挥使却说盯死了就找书房。他们也不知道指挥使哪来的信心,然指挥使发话,没人敢怠慢,领命后赶紧散开去找。反正书房一共就这么大,一块砖一块砖撬,便是只耗子也无处躲藏。

  一个校尉敲地上的地砖时,随口嘟囔了一句:“这个狗官家书倒是多,摆得这么密,都没法蹲身。”

  陆珩听到,眉尖微微敛起。他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来一本书翻看。这是一套书中的一本,放在精装礼盒中,封皮是硬的,包装十分讲究,保管的也非常新。陆珩翻了两页,突然抬眼,往后面看去。

  赵淮家的书架做得很阔气,能感觉到用的是上好的硬木,每层摆了三行书,两行沿着木架摆放,一行在中间。这些书都是市面上最贵的精装书籍,装裱讲究,一套放在一起,外面还有配套的锦盒。陆珩看了一会,将手里的书放下,拨开最外层的东西,看向中间那行被阴影盖住的锦盒。

  能在家里放这么多藏书,按理是爱书之人。可是,一个爱书之人,会买华而不实的盒装书,书上毫无翻看痕迹,并且还有一行书被完全挡住吗?

  他随便挑了一个盒子,乍一拿竟还没拿起来。陆珩挑眉,脸上已经露出笑:“别找了,这件屋子没有夹层。把他所有的藏书都打开,他把书掏空了,在里面藏了东西。”

  听到陆珩的话,所有人大吃一惊。一个百户用刀柄把书推到地上,一个锦盒被撞裂,里面掉出金黄色的方形条。众人看了大喜,都立刻冲到书架旁,争先恐后搬书。

  陆珩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淡淡开口:“斯文点,这毕竟是书。郭韬,拿册子出来,开始计数吧。”

  锦衣卫把一架架书搬出来,翻开封皮,果然,里面的纸已经被掏空了,换成了黄灿灿的金条。赵淮将书摆在最外层做掩饰,其实下面都是金子,难怪锦衣卫探子来了几次,每次都无功而返。谁能想到,赵淮没有用密室、夹墙,而是直接将金子光明正大地摆在外面呢。

  锦衣卫搬了一晚上的书,直折腾到天蒙蒙亮,才终于把所有金条拆出来。

  陆珩看了眼天色,今夜不必睡了,换身衣服就可以去上朝了。现在回府恐怕会吵醒她……罢了,他还是去南镇抚司换吧。

  陆珩往外走,走到赵家中庭时,一个少女踉跄从里面冲出来,嘶哑喊道:“陆大人。”

  陆珩脚步微顿,这片刻的功夫,少女已经扑到陆珩面前。她长发披散,大冬天却穿着单薄的中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抬起眼,哀求地看着陆珩:“陆大人,我爹犯了什么罪?”

  陆珩心知这是赵淮的女儿,刚才她好像被赵淮夫人藏在身后,那就是赵家嫡女了。赵家罪眷本来被锦衣卫看押在正厅,但是锦衣卫忙着核对赵淮的贪污银两,一晚上过去,守卫不免松懈,就这样被她跑了出来。

  陆珩对着少女凄惶无助的眼,丝毫不为所动,道:“你连你爹犯了什么罪名都不知道,就敢来和我求情?”

  被看出来了。赵三小姐手指紧缩,完全抛弃闺阁女子的矜持,近乎卑微地求道:“我知道我爹犯了大错。小女愿不求名分,终身侍奉陆大人,陆大人能不能网开一面,饶我爹一命。”

  赵三小姐被养在深闺,无忧无虑,但并不是没脑子。父亲已经被带走半个月了,但今夜锦衣卫直接打上门,母亲一直安慰她没事,可是她心慌得不行,本能觉得不对劲。忽然书房那边的声音喧嚣起来,锦衣卫调动频繁,低声说找到了,母亲和她的脸色一起灰败下来。

  完了,父亲竟然真的贪污,而且被锦衣卫找出来了。母亲当时就晕了过去,奴仆一看赵家完了,趁机偷拿东西,好些小妾更是嚷嚷着要放妾。赵三小姐都不知道自己这一晚上是怎么过来的,她被冷风灌了一宿,天亮时分终于明白过来,她要想挽救他们家,只能去求那个人。

  ——带人来查抄赵家的陆珩。

  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又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父亲贪多贪少,罪行从重从轻,只是他的一句话。

  赵三小姐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不错,琴棋书画自认学过几年。来做客的太太时常打趣要娶她做儿媳,她才十六,已经有许多人家来提亲了。只要能打动陆珩,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她的身体,她也愿意。

  赵三小姐说完后,破天荒感到紧张。她有些不好意思直视陆珩的眼睛,但想到生死未卜的父亲,又强行打散那些矜持,哀求、卑微、楚楚可怜地看着陆珩。

  她耗尽所有女儿家的体面对他说出那番话,可是赵三小姐发现,陆珩脸上的笑竟然没有变过。

  他长了一双很出彩的眼睛,波光潋滟,天生含情,比起寻常男人来要精致漂亮的多。明明是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反而像被一条鲜艳斑斓的毒蛇盯住,随便一次呼吸都会产生死亡的错觉。

  她心里突地跳了跳。

第31章 条件

  陆珩在她扑过来的时候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但他没想到,这位赵小姐竟然如此豁得开脸。

  她以为,只要她放低姿态,他就愿意收吗?

  未免想太多。

  陆珩慢悠悠开口:“赵小姐,你乃侍郎之女,千金之躯,岂能做一些伺候人的事?在下愧不敢当,赵小姐请起吧。”

  赵三小姐心里重重一落,他拒绝了。莫非父亲的案子已经严重到连陆珩都不敢沾染?还是说,他是欲擒故纵,故意打压她?

  赵三小姐横了心,再次奋力一搏。她拽住陆珩的衣摆角,仰着头,央求地看着他:“我知道我乃罪臣之女,配不上陆大人。小女有自知之明,绝不奢求任何名分,也不会给日后的陆夫人添麻烦。若陆大人身边不缺伺候的人,我愿意为奴为婢,在大人身边做一个烧火丫头也使得。”

  陆珩笑了,不慌不忙往后撤了一步。赵三小姐感受到细腻的云锦衣料从她手中滑落,心脏狠狠抽了一下。他的速度并不快,但赵三小姐再也没有勇气,伸手抓住那片云了。

  短短片刻,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里。文弱美丽的落难小姐和一力把她的父亲拉下深渊的锦衣卫,素来是议论热点。以往抄家时,也有不少罪臣小姐、妾室直接被锦衣卫收走的例子,而以陆珩的身份,他甚至都不需要活动关系,只要他稍微表露出些意思,来登记人头的太监直接就帮他把人从名册上抹了。

  上头要办的是官员,女眷发配名单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没人追究。其他人多半觉得陆珩要收了,走路时刻意避开这一带。一旦陆珩点头,这位就是陆大人的家眷了,罪臣之女和陆大人的女人,差别宛如天壤。

  但是,他们还真错估了陆珩。皇帝亲手将清算赵淮的任务交到他手里,眼看即将成功,若是他在这种关头收了赵淮的女儿,皇帝确实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责难他,但对他的评价势必会下跌。皇帝的信任何其重要,这些女人哪来的自信,敢和他的仕途比?

  别说赵三小姐只是碧玉之姿,就算长成天仙,也不能嫌害他的前途。

  自然,这种话说出来太冷血了,陆珩低头对赵三小姐笑了笑,说:“赵小姐饱读诗书,哪里能做烧火丫头?多谢赵小姐抬爱,但家里妹妹正在养病,需要静养,不方便增添婢女。赵小姐的心意,在下只能辜负了。”

  陆珩说完,转身便走了,步伐没有丝毫留恋。后面执勤的锦衣卫发现指挥使竟然抛下那位千娇百媚、梨花带雨的赵小姐走了,一时都非常吃惊。

  果然传言说的没错,指挥使真的不喜欢女人吧。

  陆珩没理会赵府里暗流涌动,他的差事已经完成了,后面这些人如何处置,会经历什么命运,都和他没关系了。至于那些无聊的猜想,陆珩理都懒得理。

  只有野兽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情爱于他不过茶余饭后的调剂。美人再美,还比得过权势滔天,大权在握?

  陆珩心里轻轻嗤笑了一声。因为赵三小姐,他不免想起另一个女子来。他忍不住猜想,如果今日的人换成王言卿,她会怎么做?

  如果是王言卿那张脸楚楚可怜地求他,或许陆珩犹豫的时间会长一点。但是,他终究不会心软,王言卿也不会用自己的身体做价码恳求男人。

  她会想办法改变,至少减轻赵淮的罪名。赵淮只是一块探路石,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哪里值得皇帝和锦衣卫大动干戈呢?如果她足够聪明,就知道往上攀咬。

  赵淮妻女拿出来的证据足够有说服力,学生的家眷,总不会陷害老师吧?若她真能拿出东西,皇帝说不定会网开一面,饶赵淮一条命。以后无法做官,至少能回乡安度晚年。

  可惜了,王言卿没有生在赵家,赵家,也不会有这番造化了。

  陆珩悠悠叹了一声,举步,迈出赵府门槛。从此往后,礼部侍郎赵淮,在京城中便成为历史了。

  陆珩去南镇抚司换了朝服,骑马去午门候朝。早朝是件体力活,往往寅时就要在宫门外等,在寒风中站一个时辰,等到卯时敲鼓后,文武百官列队去奉天门上朝。年轻人都吃不消,别说年迈体衰的老臣,所以皇帝为了表示对近臣的体恤,在端门内建立了专门的朝房,供候朝待漏的臣子在此取暖、休息。

  锦衣卫有专属的直房,陆珩下马后直接去了右阙门。直房里其他锦衣卫已经在了,看到陆珩,纷纷站起来行礼:“陆大人。”

  昨夜的动静那么大,全城人都知道陆珩又办了大案。就是不知,这回是哪几户人家栽在陆珩手里。

  直房内按照品级落座,官职高的人座位舒适宽敞,其他人只能排在后面,还有些人排不到位置,只能站着。站着都还算好的,他们好歹有一个屋檐可以遮风避雨,外面那些官位低微、说不上话的臣子,只能站在寒风里等候。如今已至岁末,在凌晨的冷风里站一个时辰,可不算轻松事。

  陆珩坐下喝茶,一盏茶见底,直房门从外面推开,陈寅来了。陆珩放下茶盏,站起来给陈寅行礼:“陈都指挥使。”

  陈寅瞧见陆珩,脸上的寒气更重了。他淡淡扫了眼陆珩身上的衣服,说:“听说昨日,赵淮招了?”

  陆珩垂着眼睛微笑:“陈都指挥使消息果然灵通。圣上天威浩荡,赵淮招认,自是理所应当。”

  陈寅定定看了陆珩一眼,陆珩维持着笑意,纹丝不动。陈寅被陆珩喂了个软钉子,虽然生气,却也不能再问了。

  皇帝都不知道的事,陈寅却要抢先,岂不是嫌自己命长?

  陈寅冷着脸落座,陆珩不紧不慢,坐在陈寅下手,继续喝自己的茶。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很快,上朝的时辰到了,直房内的臣子陆续往午门走。陈寅不想再看陆珩那张脸,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说,猛地起身,用力推门走了。

  等陈寅出去后,陆珩才终于放下那盏他喝了一个时辰的茶,慢悠悠起身。他出门后,正好撞到翰林直房的人。几个大学士正你谦我让,看到他出来,都停了停。

  陆珩主动给几位阁老问好:“杨首辅,张次辅,诸位阁老。”

  杨应宁看到陆珩,脸上的笑淡了淡,依然从容不迫地开口:“陆指挥佥事。前段时间怎么没见你上朝?”

  陆珩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我向皇上告了假,去保定府查案,前两天刚回来。劳烦杨首辅记挂了。”

  杨应宁当然不是记挂陆珩,他巴不得陆珩不要回来呢,怎么会惦念他?杨应宁担心的是陆珩在保定府耍了什么花招,要不然赵淮明明都交待好了,为什么会突然反口?

  杨应宁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纪足以做他孙子的年轻人。是他小瞧了陆珩,他以为将京城安排好就万无一失,没想到,陆珩竟然跑到保定破局。虽然杨应宁至今也不知道,陆珩在保定府看似正常查案的行程底下,到底又安排了什么。

  陆珩对杨应宁伸手,一副尊老爱幼、谦逊守礼的晚辈模样,道:“首辅,该上朝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