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明明记得她喝药后在榻上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床上。被子四脚压得很实,脚底还有汤婆子,不知道是因为温暖还是因为药效,王言卿觉得腹中没那么痛了,但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酸软无力。她翻了个身,捂着小腹,慢慢坐起来。
她以为屋里没人,并没有刻意收敛动作,没想到她刚坐起来,床帐外就响起脚步声。王言卿吃了一惊,这时候沉香色床帐被人从外面拉开,屋角的烛火晃了晃,一道影子居高临下投在王言卿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脑子反应不过来,王言卿本能做出防御姿态,警惕地看着对方。他站在帐前,颀长的身影以压倒性的姿态投下,强势又充满攻击性。
陆珩眼神划过王言卿绷紧的手臂,笑了笑,道:“怎么,睡了一觉,不认识二哥了?”
王言卿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对啊,这是二哥,她紧张什么?她抬手,敲了敲额头,不知道自己这脑子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王言卿一边自责,一边连忙道:“二哥,怎么是你?”
陆珩仿佛完全没在意刚才的疏远,他勾起床帐,自然而然坐到床前,丝毫不觉得成年兄妹做出这样的距离太近了。他拉过王言卿的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欣慰地说:“比白日好多了。你这一觉睡得久,你可真舍得给自己下药啊。”
陆珩目光沉甸甸锁着她,语气似笑非笑,眼神的攻击性极强。王言卿自失忆以来,印象中的二哥一直温柔含笑,予取予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陆珩用这种眼神看她。王言卿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垂下头,低低道:“我也是没办法。”
她乖乖认错,但心里奇异地觉得违和。她似乎做惯了这种事,以前二哥也没在意,今日怎么就小题大做了呢?王言卿擅长识谎,自己撒谎却不太在行,陆珩一眼就看出来她并不认为问题严重。陆珩越动怒就越沉得住气,他没做声,伸手探向锦被:“还疼吗?”
王言卿吓了一跳,赶紧抓住陆珩的手。陆珩抬头,竟然还能用坦然无辜的眼神看她。王言卿咬了咬唇,慌窘又无奈:“二哥,你做什么?”
她早晨喝了药后直接就睡了,并没有换寝衣,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外衣。但就算如此,她现在也躺在被子底下,陆珩怎么能直接掀开被子去碰她的腰腹?
陆珩一双眼睛明净极了,理所应当看着王言卿,道:“和二哥还避讳什么?我们以前经常这样。”
在这种眼神下,王言卿都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她拧眉,怀疑地问:“真的?”
陆珩点头:“当然是真的。你忘了,小时候我们在一起读书习武,中午我们留在我父亲院里用饭,饭后若有时间,我们就在一处休息。你十岁的时候,还和我在同一张榻上午睡呢。”
经陆珩这么一说,王言卿隐隐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她肩膀放松,但还是不好意思让二哥碰她的小腹:“可是那会儿毕竟还小,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傅霆州和王言卿只差三岁,王言卿十岁时傅霆州十三,还算半大孩子,傅钺又戎马一生,粗枝大叶,在傅钺眼里这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区别,午饭后直接让傅霆州和王言卿一起休息。但是,陆珩和王言卿相差五岁,王言卿十岁那年他都十五了,家里长辈心再大,也不会让这样两个少男少女同榻而眠。王言卿若仔细想想,就能觉出其中不对劲之处。
但王言卿信任二哥,经二哥提醒后,她模模糊糊觉得有类似影子,便坦然接受,并不深究。陆珩仗着王言卿想不起来,胡乱歪曲事实,但骗过王言卿后他并不觉得高兴,心里反而梗着一团无名火。
无论他编的再天衣无缝,那个人都不是他,而是傅霆州。普通人家十三岁的男孩或许还不懂男女之别,但贵族人家的男孩,十三岁绝对什么都懂了,若父母管得不严,说不定孩子都能搞出来。
傅霆州和陆珩都是军官家族,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要说这种家庭的男子十三岁是一张白纸,别说陆珩,傅霆州自己恐怕都不信。傅霆州这种情况下还和王言卿同屋午睡,陆珩都不用想,就能猜出来傅霆州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陆珩心里邪火越烧越旺,白天他才替傅霆州挨了一顿骂,晚上还要重温傅霆州和卿卿的温馨日常,真是见了鬼了。陆珩这么一想,越发不肯委屈自己了,得寸进尺道:“长大了,你就不是哥哥的妹妹了?不是说好你要留在陆家陪哥哥吗,怎么连这种事都信不过二哥?”
王言卿脸红,前后掣肘,难以招架:“我什么时候说了?”
“那你想怎么办?”陆珩坐在床边,掌心揉捏着王言卿纤长的手指,慢悠悠问,“你梦中嚷嚷着不让二哥娶妻,卿卿的话,二哥向来不舍得拒绝。但是作为回报,卿卿是不是也得留下?”
王言卿一怔,显然没想到自己梦中竟然说了这种话。而陆珩不等她的回答,直接替她应下了,倾身用指节碰了碰她的脸:“你看,脸还是冷的。这次我不和你追究,但下不为例,以后,不许再给自己用药了。”
陆珩到底是让无数朝臣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活阎王,他这一通话节奏快速,有紧有松,意味从容但强势,王言卿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话走。王言卿垂眸,小幅度点头,神态乖巧又可怜。陆珩没有再执意碰王言卿的小腹,凡事过犹不及,张弛有度才是长久之道,他拍了拍王言卿的手背,站起身道:“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了,你本来就阳虚,再不吃饭身体受不住。我给你吩咐了饭菜,快下来用些吧。”
说完,他便放下床帐,转身出去了,走前还给王言卿拉住了屏风。他这一番作态君子又体贴,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换了衣服,打理好仪容后,才走到屏风外。
等王言卿出来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她扫过屋子,见书房摆着座插屏,灯上还罩了纸,将大半灯光围在后面。隔着插屏,隐约可见书案上堆满了卷宗,笔山上还搁着笔。
她昏睡期间,陆珩竟一直在这里翻阅卷宗?王言卿醒来时,还以为屋里没人呢。王言卿心里过意不去,道:“二哥,你既然有事要忙,怎么不换一间屋子?”
陆珩是指挥使,处理的大部分是军务,要频繁召人问话。有王言卿在,别说叫人进来,陆珩连翻折子都不方便。陆珩坐好,扶袖舀了碗羹汤,轻声说:“你一个人在这里睡着,我怎么放得下心离开?”
王言卿坐到陆珩身侧,觉得十分飘忽:“可是,你京城里还有事,却因为我睡觉耽误了一天……”
“已经不着急了。”陆珩止住王言卿的话,说,“你睡觉期间,京城传来了话,不必着急回去了。你可以在这里安心调养,等身体恢复了,我们再回京。”
王言卿怔住,惊讶问:“真的?”
陆珩点头:“真的。”
其实怎么可能呢,贪污案是皇帝派给他的,他不去查,京城还有谁敢得罪首辅、次辅的门生?陆珩今日上午本来急着回京,后来听到郎中对王言卿的诊断后,临时取消了行程。
郎中已经很郑重地说了,王言卿宫寒严重,不能再受寒受冻,要不然会影响子嗣。从保定到京城天寒地冻,坐马车要走一天半,陆珩没法说服自己,她在路上不会受累。
子嗣对女子至关重要,几乎决定了女子一生哀荣。王言卿确实不是他的妹妹,也可以预见以后他们要反目成仇,但,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她以后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无论嫁给傅霆州还是什么人,如果她以后没法生孩子,这一生很难过得好。陆珩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报复傅霆州,也不该用这种方式。
郎中说她月事不调,大概两三天就过去了。两三天不算久,他的差事可以和皇帝说情,但她却没有第二个身体。所以,陆珩取消了回京计划,如此一来,梁榕一案也不着急了,可以慢慢审。
陆珩眼神镇定,语气随意,王言卿便真以为他不着急了。她长松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来:“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又耽误二哥了……”
陆珩将手中的细瓷碗放到王言卿身前,慢慢说:“不用担心我。你照这样疼下去也不是事,我让人给你煎了药,一直在灶上温着。本来中午就该喝了,但你没醒,我只好让他们倒了,再煎一帖。你先吃饭,吃完了该用药了。”
王言卿下意识捧住陆珩递过来的碗,一时不知道该惊讶陆珩的羹汤竟然是替她盛的,还是该惊讶陆珩给她备了药:“什么药啊?”
陆珩瞥了她一眼,眼中暗影横斜,笑意浅薄:“怎么,怕二哥害你?放心,药我查过了,是调养的方子。”
王言卿醒来后已经震惊了好几遍,她以为来月事被养兄撞到就够尴尬了,没想到哥哥还给她煮了药。就算兄妹感情好,也未免太隐私了吧?
这回陆珩却不由着她,督促她吃了饭,然后让人把药送过来,亲自盯着她喝。
王言卿并不怕喝药,但她一想到这碗药的功效和怎么熬出来的,就觉得如芒在背。她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她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顶着陆珩如有实质的视线,将一碗药全数饮尽。
郎中应当考虑到这是女子要喝的药,调整了方子,口味并不算苦。她刚放下碗,陆珩就拈着一枚果脯,递到王言卿唇边。
这明显不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看着就能感觉到力量。王言卿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缓慢张嘴,咬住果脯。她刻意放轻动作,但嘴唇还是若有若无地,蹭过陆珩的指尖。
王言卿含着甜丝丝的果脯,心想二哥最近越来越婆妈了,喝药还要用梅子。陆珩收回手,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指尖,正是刚才王言卿唇瓣碰到的地方。
王言卿喝完药才知道自己真的睡了很久,外面天都黑了。陆珩叫人进来收拾碗筷,王言卿在里面喝茶,漱嘴里的甜味,这时候一个锦衣卫快步进来,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走到门口,示意他过这边说。锦衣卫压低声音,飞快在陆珩耳边说了什么。
王言卿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朝陆珩望去。陆珩听完,脸色迅速沉下。
锦衣卫看起来也很焦灼,眼巴巴看着陆珩:“指挥使,现在怎么办?”
王言卿放下茶盏,从脚踏上站起来,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王言卿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说:“梁文氏自尽了。”
王言卿眼睛睁大,心中倏地一紧:“自尽?”
“对。”陆珩淡淡颔首,道,“而且,她死前留下血书,认下了所有罪行。”
作者有话说:
难伺候的陆指挥使
没成功骗过卿卿:生气。
成功骗过卿卿:更生气了。
第22章 帮忙
陆珩站在堂屋,详细询问大牢里的状况,越问脸色越沉。隔着帷幔,王言卿也听了个大概。
保定终究不是京城,看守不及京城诏狱严密,梁文氏是女眷,再加上曾经是锦衣卫千户的继室,被关到了专门的区域。入夜后,梁文氏用首饰贿赂狱卒,请他们去外面喝酒。她自己则趁无人看守,用衣带自缢了。等巡逻的人发现时,她已经气绝。
旁边,留着一块皱皱巴巴的中衣布料,上面是她用手指血写下的认罪书。供词中,她对杀害梁榕、陷害梁芙一事供认不韪,声称所有事情都是她做的,梁彬只是碍于母子情分,被她指使。
狱卒发现梁文氏自尽后慌忙出来报信,惊动了牢狱里其他人。梁彬听到梁文氏死后大哭一场,之后咬死了自己不知道,将罪责都推到梁文氏身上。
陆珩听到这里眸光已经深不见底,他挥手,示意锦衣卫先退下,折身朝王言卿走来:“卿卿,你自己先睡,我去牢里看看。”
王言卿满脸担忧,连忙走下脚踏,朝陆珩迎来:“二哥,以我对梁文氏的了解,她绝不是会畏罪自杀的人。她突然自尽,肯定另有目的。我猜测,她可能觉得自己难逃一死,便在牢里自缢,以保全真正的凶手。这样看来,恐怕梁彬才是杀害梁榕的真凶。”
陆珩也是这样想的,他将梁文氏和梁彬一同收押,但内心里更倾向梁彬。梁榕是窒息而亡,梁文氏理论上有作案可能,但在男女天然的体力差距下,梁彬捂死梁榕的可能性更大。所以陆珩派人去审讯时,大多也奔着梁彬去。没想到他稍不留意,竟然让梁文氏钻了空子。
梁文氏和梁彬都是锦衣卫家庭的人,多年来耳濡目染,对刑狱也略有了解。无论梁文氏是不是杀害梁榕的凶手,她谋害继子、诬陷继女已经坐实,就算把她放回梁家,梁氏族老也会逼她自尽的。既然是一样的结局,为何不搏一把,至少保住她的儿子。
梁彬听闻梁文氏自缢后也很快反应过来,将所有罪状都推到梁文氏身上。如今死无对证,再加上梁文氏的认罪书,杀害梁榕的凶手只能以梁文氏定案了。
可是,这恰恰证明,凶手不是梁文氏。要想翻案,除非真正的凶手招供。
然而梁彬不可能招供,招了就是死,咬死不说便只是从犯,能捡回一条命。若是案宗以梁文氏定案,送回京城复核时,一定会被陈寅拎出来大做文章。到时候,倒霉的就是陆珩了。
这就形成一个死循环。想要让一个有可能逃出生天的凶手承认自己杀人,谈何容易。王言卿拧着眉,问:“二哥,你打算怎么办?”
陆珩微不可闻叹了声,说:“原以为关起来吓一吓他们就会招供,没想到,竟是我小瞧他们了。保定府的人手终究不能和京城比,若是在南镇抚司,怎么能出现嫌犯自尽、消息还传到同犯耳朵里的疏漏。罢了,我亲自去审吧。”
王言卿看了眼天色,表情凝重。夜已经这么深了,陆珩昨夜便没怎么睡,今夜还去大牢里审问,太伤身体了。王言卿沉默片刻,突然说:“二哥,我兴许能帮你。”
陆珩行动停住,回身,长久看着王言卿。王言卿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慌乱,她纤长的手指握了握,对陆珩摆出一个笑,说:“二哥,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并非想对你的事指手画脚。如果你不高兴……”
“怎么会。”陆珩拉起王言卿紧张攥着的手,眼眸依然深深望着王言卿,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王言卿看不懂的东西,“你愿意帮我,我感动还来不及。我是怕你不高兴,大牢那种地方阴暗晦气,你一个姑娘家,肯定不喜欢靠近……”
王言卿长松了一口气,二哥不是生她的气就好。王言卿连忙说:“没关系,我不在意。习武之人不避讳生死,只要能帮上二哥,我做什么都愿意。”
陆珩眉尖动了动,分明在笑,眼神却让王言卿觉得不安:“真的?”
王言卿本能觉得二哥不高兴了,但她没想懂二哥为什么不高兴,下意识点头:“真的。”
“好。”陆珩握紧了王言卿的手,没有往外走,反而拉着她朝屋里走去,“不过你现在还在月信期间,要注意保暖。地牢里太阴潮了,你不能穿这身衣服,要换身更厚的。”
王言卿听到陆珩以这么自然的口吻提起她的小日子,脸都红了:“二哥!”
陆珩回头,诚挚地看着她:“怎么了?”
王言卿羞红了脸,眼神羞愤,支支吾吾,怎么都无法说出口。陆珩了然地笑了,拉过王言卿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说明卿卿长大了,没必要遮遮掩掩。你先在这里换衣服,我去帮你找双厚底的鞋。”
陆珩自从打定主意在保定府多留几天后,便差人给王言卿置办了新衣服。他将特意订做的保暖袄裙放到王言卿手中,走前看到王言卿绯红的脸色,心生促狭,故意问:“卿卿自己可以换衣服吗,需要二哥帮忙么?”
王言卿便是再迟钝,也发觉陆珩是故意的了。她抬头,恼怒地瞪了陆珩一眼,一转身抱走了衣服:“我自己的事,不牢指挥使操心。”
王言卿背过身,都不再叫他二哥了,而是换成指挥使。陆珩明知道王言卿在赌气,可是唇边的笑却淡了淡。
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依然能看出原本性格。她为人处世颇有些一板一眼,并不喜欢开玩笑。只是被人打趣她都这样气恼,等将来她得知他一直在骗她,又会怎么样呢?
王言卿察觉陆珩很久没走,不由回头,用一种警惕又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女子都要换衣服了还不走,此等行径无异于登徒子,陆珩立刻收敛起心绪,对王言卿笑了笑,很痛快地出去了。
王言卿关好门,拉住屏风,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开始换衣服。她一换上新衬裙就察觉出不对,这套袄裙特意改造过,靠近腹部的地方缝了细密的绒毛,系上后腰腹仿佛绑了一个小暖炉,热度源源不断。而且后腰也修改了放量,摒弃一切美观、轻薄、显瘦等功能,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暖。
王言卿换好衣服,屋外听到走动,敲门声笃笃响起:“卿卿?”
王言卿快步走到门口开门,陆珩站在外面,目光从她身上扫过,轻轻笑了:“果然我们卿卿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
陆珩身后还跟着人,听到陆珩的话,王言卿和对方都僵住了。府衙的人赶紧低头,王言卿飞快扫了后方一眼,悄悄对陆珩使眼色:“二哥,还有人呢。”
“这怕什么。”陆珩走入屋子,示意侍从将端盘放下,然后拉着王言卿坐好,“保定一时半会找不到鹿皮靴,只能找了双兔毛的。你试试合不合脚。”
陆珩靠在榻边,单手按在王言卿肩膀上,姿态自然随意。王言卿心想他们两人一起长大,以前这种事情估计做多了,当面换鞋应当没什么大不了。王言卿也不再避讳,拿起一只兔皮靴,蹬进去试了试,发现刚好合脚。
陆珩站在旁边,看到王言卿脱下软鞋,露出女子只能给丈夫看的纤足。即便隔着罗袜,也能看出来她的脚型纤细玲珑,和她的人一样,是瘦长型的。她穿鞋时脚部用力,绷出一截非常漂亮的小腿线条,从她的小腿就能看出来,她整条腿必然又细又长又直。
陆珩眼睛非常受用,连心情似乎都变好了。果然,他上朝时总觉得自己老得特别快,就是因为时常看那些丑脸。和卿卿出来两天,他心态就年轻了不少。
王言卿将两只靴子穿好,靴子外面是浅灰色兔皮,高度到她的小腿中央,里面是细软的兔绒,边缘还缀着一圈蓬松的白色兔毛。王言卿穿好,站起来转了半圈,问:“二哥,怎么样?”
陆珩含笑点头:“很好看。”
王言卿走了两步,也觉得还不错。陆珩给她拿来披风,王言卿乖巧伸胳膊,套上披风。陆珩低头给她系领口的子母扣,王言卿盯着陆珩的脸,突然咦了一声,问:“二哥,我是不是变高了?”
她感觉以前看陆珩,并不是这种角度。陆珩抬眸,含笑瞥了她一眼,他拉了拉扣子周围的衣料,慢悠悠直起身:“现在呢?”
“哦。”王言卿默默应了一声,“好像也没有高很多。”
这双靴子特意加厚了鞋底,王言卿穿上后高了一截,但和陆珩的身高相比还是差很多。王言卿换上毛茸茸的衣服,就算她天生体态修长,被裹成这样后也有点圆润了。王言卿捏了捏自己腰部的衣服,低低抱怨:“这样看好胖啊。”
陆珩拿来暖炉,放到她手中,不紧不慢扫了她一眼:“胖什么胖,好看重要还是暖和重要?”
陆珩一凶,王言卿也不敢说话了。陆珩让她抱好暖炉,一起往屋外走去。
一出门,寒风迎面灌来,王言卿都被风顶得踉跄了一下。陆珩及时站到前面,挡住呼啸的夜风,拉着她往前走。王言卿感受着体内暖烘烘的热量,发现二哥骂得对,暖和比好看重要多了。
有陆珩领头,一路上根本没人盘问。路上陆珩大概给王言卿说了梁彬的身份资料,王言卿一一记下,问:“二哥,我需要注意什么吗?”
“什么都不需要注意,你和普通人不一样,锦衣卫那些刑讯技巧对你而言根本没用。你按照自己的直觉审问就好了。”陆珩淡淡道,“保定府狱卒出现疏漏,已经被梁彬知道底线了。再怎么坏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我会陪你一起进去,你放手去做,不必担心把案子搞砸。”
王言卿点头,听到陆珩也在,心里多少安定下来。牢房的人看到陆珩带了个女人过来,脸上又惊又疑,陆珩静静扫了他们一眼,语气不怒自威:“开门。”
狱卒行礼,赶紧开门。迈入地牢后,温度明显阴冷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潮味,不知道是血还是水。王言卿不去想气味的来源,亦步亦趋跟着陆珩,往关押梁彬的牢房走去。
保定府和京城不同,大牢里没关多少人,梁彬家又是锦衣卫又涉嫌命案,便是此刻保定府衙最重要的犯人了。他的牢房前围着许多人,碍于陆指挥使没交待,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等听到狱卒禀报陆大人来了,众人赶紧迎过来,争相行礼:“陆指挥使,刑具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接下来要先上哪个?”
王言卿跟在陆珩背后,听到这话牙抽痛了一下。她早就知道锦衣卫横行无忌,目无王法,最擅长严刑逼供,但听到和真实见到,冲击感完全不同。
陆珩看起来倒很习惯,他刚才说锦衣卫的刑讯技巧不适合王言卿,并非随口哄美人开心,而是真的。锦衣卫的审问技巧总结起来就一个字——打,这样做确实解决了十分之九的麻烦,但也有少部分情况,怎么打都无法奏效。
王言卿,就是这剩下十分之一。
陆珩没有发话,而是转身,静静看向王言卿。他的目光从容幽深,充满了无声的信任,王言卿受到鼓舞,说:“不能打。”
众人一直心照不宣地忽略指挥使身后的女子,没想到这个女人不避让,竟然还主动说话。几个锦衣卫百户、校尉相互看了看,不甚乐意地看向王言卿:“为何?”
陆珩没说话,但他站在王言卿身边,就是她无形的底气。王言卿没有被这些人的眼神吓退,说:“我自有安排。把刑具都撤走,人也不要围太多,我单独去见梁彬。”
第23章 审问
不上刑,还让所有人都离开?一个校尉没忍住,说道:“梁彬嘴很紧,咬死了不肯说。把刑具撤下去,越发问不出实话了。”
“是啊。”另一个人轻声应和道,“从来没有这种审问办法。”
王言卿知道自己是生面孔,又是女子,磨破嘴皮这些人都不会听。她看向陆珩,陆珩面色不变,说:“按她说的做。”
好几个锦衣卫脸上有愤懑之色,然而他们再不服,也不敢不听陆珩的命令。他们去牢房里面搬东西,王言卿站在路口,看着一件件颜色发黑、阴森恐怖的刑具从面前经过。她都不敢想这些是做什么用途,忍耐地避开眼睛。
陆珩站在旁边,脸色无动于衷,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最后一个锦衣卫出来了,他飞快瞥了王言卿一眼,对陆珩抱拳:“指挥使,里面都安排好了。”
陆珩“嗯”了一声,低头问王言卿:“卿卿,你一个人进里面可以吗?用不用我陪你?”
王言卿摇头:“不必。梁彬不认识我,却认识你。他知道你是指挥使,心里有防备,有些话不会说的。我自己进去就够了。”
既然王言卿说不用,陆珩也不再坚持。他点点头,说:“我就在外面,如果情况不对,立刻喊我。”
王言卿应好。她没有在乎旁边明显怀疑她的视线,静静朝里面走去。等人走后,锦衣卫走到陆珩身边,一脸欲言又止:“指挥使,梁彬是千户家里出来的,心思缜密,聪明狠毒,见识比普通人强多了。她进去问话,会不会反而被梁彬套出消息来?”
陆珩不置可否,他抬眼,视线无声落到前面那个窈窕背影上。大牢里阴风阵阵,墙壁上的火把时明时暗,火光从他的侧脸上掠过,一半白皙如玉,另一半隐没黑暗,宛如鬼魅。
陆珩声音轻飘,问:“暗室准备好了吗?”
属下点头:“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请指挥使移步。”
陆珩随意撩了下曳撒,大步朝暗室走去:“到底谁套谁,就看她了。”
大牢里阴沉昏暗,隐藏着许多密室,有时候通道上看着没人,其实暗室里可以看的一清二楚。梁彬的牢房,就属于能被暗室监视的地方之一。
陆珩走入暗室,下面人见了立刻殷勤地搬来座椅,陆珩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多事,自己缓慢踱步到暗窗前。
此刻窗外,王言卿正拉开梁彬的牢房门,轻手轻脚进入。刚才锦衣卫撤去时打开了梁彬牢房的锁,王言卿只要一拉就能打开。
角落里靠坐着一个人,他手脚被烙链锁着,垂头坐在草堆上,即便听到有人进来都没有抬眼。在牢里待了一天,他的形容快速憔悴起来,脸上还有淤痕,应当是梁文氏自尽前,被锦衣卫审讯留下的。
王言卿进门,环视了一眼牢房里的环境,说:“这里可真冷,那堆茅草能御寒吗?”
牢房里骤然响起女子的声音,梁彬抬头扫了一眼,看到是王言卿就又垂下头,一副兴致缺缺、拒不配合的样子。王言卿被忽视了也不恼,她在牢房里走了两步,看到墙角结着冰,隐约还有老鼠洞,空地处留着一张扶手椅,是之前锦衣卫逼供时放下的,因为王言卿要进来,他们就没有搬走。
幸亏她穿了厚底靴,要不然她肯定站不住。王言卿这样想着,开口道:“你应当知道,你的母亲已经自缢了。”
听到这话,梁彬终于有反应了。他抬头,眼睛通红,下颌紧紧绷着,麻木又凶狠地问:“你是替他们来奚落我的吗?我已经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奚落?王言卿不言语,心想这个词用的很有意思。她笑了笑,坐在旁边的木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放低视线,尽可能和梁彬对视:“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节哀。”
梁彬脸颊上的肉抽了抽,似乎以为这是什么新型折磨方法,先找个女人让他松懈,然后再动用酷刑。梁彬撇过脸,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而王言卿并没有急着问案情,反而一副邻家姐姐谈心的模样,和梁彬说道:“你们母子感情应该很好吧。听人说,你小时候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四岁会背千字文,五岁就能背几百首古诗,这是真的吗?”
梁彬一脸惊异,显然不明白王言卿在做什么。这时候身后传来敲门声,王言卿回头,见木栏外站着一个锦衣卫,他手里捧着一个锦垫,对王言卿抱拳,说:“王姑娘,卑职刚才搬东西时,忘了给您准备坐垫。”
王言卿站起身,有些惊讶地说道:“多谢。”她想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东西,但锦衣卫避开她的动作,垂着眼睛道:“不敢劳烦姑娘动手。姑娘请继续。”
锦衣卫将王言卿的座椅铺好,四角都牢牢实实压住,便施礼退下。王言卿坐在加厚许多的座位上,果然感受不到凉意了。虽然没有证据,但王言卿下意识觉得,这是陆珩吩咐的。
他怎么知道她坐在冰凉的椅面上,他能看到?既然能看到又何必大动干戈,她坐在椅子上,又没坐在地上,这么一会功夫怎么能受寒?
王言卿脑海里思绪纷乱,对面梁彬也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盯着她,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王言卿很快收起心思,再次集中注意力,盯着梁彬问道:“你既然这么有天分,为何没去读书科考呢?”
大明文官和武官是两个体系,文官从小读书,考中了功名才能入朝为官,而武官则是世袭,父亲是将军,儿子就是将军,父亲是兵卒,儿孙长大后也是。
梁彬和陆珩一样,都是锦衣卫世家,只不过梁家不及陆家传承久远,职位也不及陆家高。但出身锦衣卫,并不代表不能走文官的路子了,只要能通过科举,一样可以做官。
梁彬低头,攥了攥身下的草,说:“小时候送过私塾,后来念不下去,就算了。”
科举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乡绅、文官家里少而聪慧的孩子多得很,梁彬小时候会背诗,不代表长大了还跟得上。梁彬念了两年,经书内容越来越枯燥,他也下不了读书人的苦功,慢慢就不去了。
毕竟,如果家里有现成的官职,谁愿意十年寒窗去努力呢?
王言卿点点头,像是忘了她的目的一样,当真和梁彬聊起家常来:“真是可惜。你还记得你哪一年进私塾的吗?”
梁彬靠坐在墙角,眼珠往右上方细微地浮了浮,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嘉靖二年。”
王言卿应了一声,又问:“哪个月份?”
“三月。”
“原来是春天。”王言卿不由也想起嘉靖二年的春天,那时候她应当来了京城,跟着二哥读书习武,但回想起来,她在陆家的记忆却一片空茫,连一丁点影子都没有。王言卿只想了一下就打断了,她依然望着梁彬的脸,问:“你进入私塾后学了什么,第一篇文章还记得吗?”
梁彬觉得王言卿实在怪极了。她是跟着陆指挥使来的,她深夜出现在牢房,莫非就只为了和他回忆往昔,聊聊天?梁彬不明所以,随便捡了几句,背给王言卿听。
王言卿听完后抚掌,说:“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能背出来,果然好记性。你如果在私塾继续念下去,说不定如今也能考取功名。”
梁彬听到勉强笑了笑,并不觉得高兴。王言卿却像打开了话匣子,说:“背书好,武功学起来也快,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孩子,一定很讨长辈喜欢吧?你和你父亲关系怎么样?”
王言卿进来后没有喊打喊杀,也没有冷嘲热讽,而是温声问他童年的事。王言卿态度这么好,梁彬也不好意思一直撂冷脸,他的态度不知不觉消融,跟着王言卿的话回忆起过往来。
他小的时候,很受父亲宠爱。他的大哥孤僻阴郁,不喜欢舞刀弄枪,就连读书也不好好读正经书,总是惹父亲生气。可是他却活泼伶俐,很小就表现出出色的运动天赋,跑、跳、刀剑样样拿手,学什么像什么。父亲很喜欢他,经常抱着他在身边,遗憾他不是长子。
他有威严慈爱的父亲,年轻受宠的母亲,可谓拥有一个完美家庭。如果,没有那对兄妹的话。
梁彬心生黯然,垂下眼睛,说:“我和父亲关系很好。父亲很器重我,我也一直努力,想得到他的认可。”
王言卿盯着梁彬脸上的表情,他眼珠下垂,嘴唇微抿,嘴角肌肉向下,手臂把自己环绕起来。王言卿心中有了数,终于开始询问案情:“节哀。上个月十六,你的长兄梁榕被人谋杀。十六那天,你在做什么?”
梁彬脸上的肌肉一瞬间紧绷起来,抿嘴、垂眼等小动作都消失不见,脸硬邦邦板着,像个木头人一样说道:“没做什么,和往常一样。”
“从你早上起身的时间开始,将你那天做过的事情全部复述一遍。”
梁彬没办法,只能一件件回忆:“我卯时正起身,在房里用了早饭,去给母亲请安,陪母亲说了会话,然后回屋待到中午……”
王言卿不等梁彬说完,打断道:“你什么时辰去给梁文氏请安?”
梁彬想了想,说:“大概辰时。”
王言卿点点头:“继续。”
梁彬费力接上刚才的话:“下午也一样,我睡了一觉,去外面找朋友……”
“你什么时候出门?”
“记不清了,未时左右。”
王言卿轻轻颔首,问:“你们何时吃午饭?”
时间越问越回去了,梁彬只能倒回去想:“就一般吃饭的时间,午时吧。”
“当天用饭的人都有谁?”
“母亲,我,大哥,大姐。”梁彬飞快抿了下唇,说,“父亲留下的规矩,午饭要全家一起用。”
王言卿轻轻应了一声,说:“继续吧。”
梁彬想了一会,才接上刚才的话头,慢吞吞道:“我在朋友家待了一下午,和他过了几招,看天快黑了,就回来了。”
梁彬说完停顿了片刻,以为王言卿会询问,但王言卿却毫无表态。梁彬只好继续说道:“回家后赶上吃饭,饭后我就回屋自己待着了。那天下午出了一身汗,我晚上回来很累,洗漱完很早就睡了。”
梁彬语调慢吞吞的,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乏味又冗长的一天。王言卿问:“你回屋后是什么时辰?”
梁彬定定看着王言卿,眼珠不闪不避:“戌时。”
王言卿同样定定回视他,问:“什么时候睡觉的?”
“亥时。”
“中途还出去过吗?”
梁彬都没有回想,飞快道:“没有。”
王言卿慢慢点头,她低头拨弄自己的小暖炉,时间长了,暖炉里的火芯有点弱。她仿佛忘了正在审问梁彬,停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梁彬还在:“抱歉,忘了你还等着。这个手炉不太好用,见谅。你的屋子就在梁榕对面,当天晚上,你睡觉前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吗?”
“没有。”
“你的母亲说梁榕是她杀的,她什么时候去了梁榕屋里?”
梁彬垂下眼睛,脸上表情变得抗拒,硬邦邦道:“我不知道。”
“也是巧了,就在前后脚,梁芙也去了前院。她在梁榕门外敲门,那时候凶手正在屋里杀人,这么大的动静,你没听到吗?”
梁彬眼神漠然,脸上的皮肉动都不动:“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王言卿抿唇笑了笑,说:“梁榕死前在看书,但房间里却没有散落的书本,这本书应当是被凶手收起来了。你知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吗?”
梁彬脸上宛如戴着面具,声音毫无起伏:“我没去过,不知道。”
“你们全天都在一起吃饭、生活,梁榕都没有和你提过吗?”
梁彬冷硬道:“没有。”
王言卿挑挑眉,不予置评。突然她转了语气,问:“梁榕死于窒息,你觉得,你母亲是怎么捂死梁榕的?用衣服、巾帕、枕头,还是什么别的?”
梁彬视线依然看着地面,脸上没有波动,肩膀却紧绷起来:“我不知道。”
王言卿紧盯着他,慢慢道:“一个人窒息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眼睛会睁大,脸会变红然后变紫,等他的手挣扎不动的时候,他就快死了。被捂死和上吊死法虽然不同,但窒息时的反应是差不多的。你母亲是自缢,她死的时候,也像梁榕一样痛苦。”
梁彬忽然大叫一声,双臂捂住眼睛,大吼道:“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彬手上脚上有铁链,王言卿也不担心他袭击自己。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牢牢把自己抱成一团的梁彬,说:“梁彬,你在撒谎。你连刚入私塾时学的文章都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梁榕的书呢?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知道那天去梁榕屋里的不是梁文氏,你知道梁芙什么时候来敲门,你也知道,门口那粒珠子并不是你母亲杀人时留下的,而是你做了错事,去找母亲寻主意,你母亲为了帮你掩盖痕迹,搬尸体时慌乱踩落的。现在,你成功了,你母亲为了给你顶罪而自杀。你父亲死了,兄长死了,姐姐被毁去清名,现在连你母亲也死了,全家只剩你还活着。”
梁彬受到刺激,胡乱攻击四周,却被铁链牢牢困住。大牢外的锦衣卫听到这里的动静,按着刀上前,欲要将王言卿救出来。王言卿没有离开,她退后几步,躲开发狂的梁彬,依然说道:“你是不是宁愿锦衣卫对你上刑,好减轻你的负罪感?可惜,你不会如愿的。梁家分崩离析,家破人亡,都是因为你。你要记住,你不光害死了梁榕,连你的母亲,也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梁彬捂着脸大叫,锦衣卫上前,重重一刀抽在他的腿弯上。梁彬腿一软,不受控制朝前扑去,紧接着肩膀剧痛,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锦衣卫反剪双手,押倒在地。
他的脸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脖颈像被扭断了一样,连抬头都做不到。摇摇晃晃的视野中,他看到一双浅灰色靴子逐步走近。一个女子停在他身前,她清冷美貌,一尘不染,干净的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提着裙摆蹲身,目光直视着他,眼中悲悯而叹息:“敢做不敢当,与小人何异?牲畜尚且懂跪乳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从小疼爱你的母亲吗?”
王言卿凝视着梁彬的脸色,给出最后一击:“你父亲明明对你寄予厚望,如果他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九泉之下,会如何看你?”
梁彬眼睛空茫茫的,豆大的泪从眼角流下来,内心全盘崩溃:“是我对不起母亲。”
作者有话说:
刑狱特殊人才——卿卿。
第24章 傅贼
审问犯人只要撬开了一条口子,后面的话就顺理成章。梁彬交待,十一月十六,他白日的行程和之前说的一样,但是心情并不像陈述的那样心平气和。
梁彬去了朋友家,和朋友闲聊时,朋友说了一家武官的事。他们家和梁家类似,也是原配早死,续弦受宠,父亲在时续弦和小儿子过得非常滋润,但父亲一死,先头娘子的儿子继承了家业后,续弦和子女的待遇就不断下降。后来长子寻由头分了家,小儿子一房被赶出原来的房子,只分到很少一部分私产,仕途上也被大哥压一头,总是找不到好差事。他们没有钱又没有权,日子越过越拮据,才过了五年,就和长房远远落开了。
朋友说完后,还提醒梁彬,该活动的赶紧活动。坊间有传闻梁文氏想联合族老,将千户之位传给梁彬,朋友借另一家的事情,提醒梁彬加快动作,趁梁卫的余威尚在,赶紧把事坐实。锦衣卫千户不是什么大官,但在保定府已经足够横着走,手里有实权,钱财、女人、地位才会源源不断。而且武官家还有一项不同,文官家就算官至首辅,退下来后如果子嗣不出息,说败落就败落了,日后只能回老家当乡绅,但武将只要家里有男丁,就能代代袭承职位,不用担心儿孙不出息。
这已经不是一代人的富贵了,而是代代人的富贵。朋友是好意,但说完后,梁彬心情却跌到谷底。
梁文氏动继承权的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梁卫还在世时,她就不断劝说,可是梁卫最终也没有留下准话。梁卫死后,梁文氏不断奔走,试图拉拢族老,以梁彬才能更出众的名义将千户官位落到梁彬身上,她甚至拿京城那位传奇人物陆二做例子。
但陆珩只是例外。陆松将指挥佥事传给陆珩,不只是因为陆珩才干显著出众,更是因为上面授意。陆珩和皇帝一起长大,是皇帝中意陆珩留下,陆松这样做,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梁彬哪里来的底气,敢和陆珩比较?
朋友不明内里,梁彬自己却清楚,他破例继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军中人注重秩序,除非遇到实在不能顺位继承的情况,不然卫所都倾向维持传统。梁彬心里装着这件事,回家后连饭都没胃口吃,随便扒拉了两筷子就放下了。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看到对面窗户还亮着,索性穿了衣服去找梁榕。
梁彬也不知道他去找梁榕干什么,但这种时候,他不做点什么只会把自己憋死。那时候夜色已经深了,前院静悄无人,奴仆全在自己屋里烤火,没人肯在外头伺候。梁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人,他懒得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意外发现梁榕睡着了。
梁榕倚在榻上,腿一半搭在卧榻,一半落在地面,已经睡熟。卧榻中间的小矮几上放着一盏茶,旁边散着一本书,可见刚才梁榕在这里看书,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梁彬站在门口,不知道脑中划过了什么,反身插上门栓。他靠近,轻声唤梁榕名字,梁榕都没有应答。
梁彬终于知道他刚才模模糊糊的想法是什么了,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他可以趁机杀了梁榕,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千户了。
他拿了榻上的靠枕,缓慢靠近梁榕,在看清梁榕脸的时候猛然压住。梁榕很快从梦中惊醒,用力挣扎,但梁彬占了高度优势,用体重压着梁榕,始终没让梁榕移动分毫。
梁榕挣不脱,手指扣到木榻边缘,青筋暴起,竟然仅凭指甲在木头上抓出划痕。他挣扎期间腿踢到了桌子,将上面的茶盏撞翻,水将书页打湿,顺着桌腿流下来。
整个过程似乎发生在一眨眼间,又似乎过了很久,梁榕瞪大眼睛,眼珠里爆出血丝,仰在榻上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梁彬不敢和梁榕对视,用力盯着枕头,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脑中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梁榕的挣扎渐渐弱了,梁彬因为失神,手也不知不觉放松。这时候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随后,梁芙的声音响起:“大哥,你睡了吗?”
梁榕和梁彬都是一惊,梁榕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力气,拼命挣扎,梁彬连按着他都变得艰难了。梁芙依然在外面敲门,她久等无果,说:“那我进来了?”
梁榕眼睛里爆发出亮光,梁彬胃反射性地痉挛,几乎再也压不住身下的枕头。这时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被门栓拦住了。梁彬想起他进门前锁了门,心中大定,而梁榕的眼神却紧张起来。
他口鼻被掩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想要提醒梁芙里面有异常,快用力撞开门,或者出去叫人。但梁芙并没有听到梁榕的心声,她只是轻轻地试探,疑惑门为什么推不开。
梁彬是一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读书坚持不下来,但这种关头,他脑子反应却极快。
梁彬压低了嗓音,对门外的人说:“我睡下了,你明日再来。”
梁榕瞪大眼睛,无声地祈求梁芙不要走,然而梁芙没有再坚持,她虽然觉得大哥奇怪,但还是乖巧地顺从了哥哥的话:“好,那我明日再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梁芙竟然当真走了。梁榕彻底绝望,挣扎的力道骤然减弱,梁彬长松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着枕头。没过多久,身下的人就再也不动了。
梁彬双臂酸的不像自己的,他虚脱地跌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杀人时凭着一时意气,清醒后就开始害怕了,他慌里慌张跑出去,赶紧去找母亲求助。
梁文氏已经散了头发,准备要睡了。她打发贴身丫鬟去烧水,梁彬也是运气好,一路跑进来没有撞到人。梁文氏听到梁彬的话后吓得魂不守舍,她让梁彬赶紧回去守着现场,不要让人发现,自己随便寻了个借口把守夜丫鬟支走,假装睡觉,其实换了衣服,悄悄去梁榕屋里善后。